第121章 靖國公啞了
「阿離來了?」
這段時候, 武威侯夫人看上去比從前更加蒼老了些。想來林沉受傷, 也還是叫她擔心焦慮了。看看站在鳳離身邊的阿琇,她嘴角動了動,露出一抹很是複雜的笑, 「沈姑娘也來了?」
「九妹妹一直很擔心阿沉。聽說我要過來, 她便一同來了。」鳳離接過了話,「阿沉可還好?」
「他在自己的院子裡呢。」武威侯夫人黯然道, 「能够全須全尾地回來,我已經是念佛了。旁的……你們去看看他吧。」
比起失了幼子, 人都變得有些呆傻的忠勇伯夫人, 武威侯夫人只覺得, 自己兒子尚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來,已經是萬幸了。
鳳離頷首, 便拉起阿琇走。阿琇朝著武威侯夫人輕輕地點了點頭,才跟著他一同,往了林沉的住處走去。
林沉住的院子,就在侯府的東北角上,有道小門連著街。
鳳離與阿琇到門口的時候,正看到林沉騰身而起,手中一柄雪亮長刀狠狠地劈在了枯枝上。枯枝應聲而斷,林沉落下, 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林五哥……」
聽到了阿琇的聲音, 林沉抬起頭。
阿琇只看了一眼, 便覺得心驚膽戰。從前的林沉, 是個最看重自己外表的人了,無論什麽時候,都打扮得公孔雀一般——衣裳要穿最好的,頭髮要梳得光滑可鑒,時不時地手裡還要晃著把摺扇表示自己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此刻,林沉一張臉上瘦削得棱角都要出來了,頭髮就隻胡亂地披在肩頭,壓根兒就沒有挽起來。約莫是昨天晚上睡覺得時候沒有換衣裳,皺皺巴巴的,最要緊的是,哪怕隔著甚遠,阿琇也能够聞見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兒。
「九……九妹妹?」林沉咧開嘴笑了,晃晃悠悠站起來。起身後一個趔趄,又坐回了地上。
他索性就不起來了,只對阿琇露出一個吊兒郎當的微笑,「九妹妹,你看,你五哥如今……沒用的很,都站不起來了。表哥你也是,怎麽把她帶過來了呢?」
錦衣紈褲,哪怕是在演武堂裡被訓練的哭爹喊娘,林沉也從來都是神采飛揚的。阿琇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頽廢,甚至連那時時都挺拔的後背,都塌了下去。
就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生氣。
她難過極了,幾乎就要落下泪來。可是,又生生地把眼泪憋在了眼眶裡——那個從來都很驕傲的少年,大概也不願意看到別人同情的眼光吧?
鳳離沉默地看著林沉,忽然大步走過去,一把抓住了林沉的衣襟將人提了起來。
林沉絲毫不掙扎,甚至連眼皮都沒抬起來。兩條胳膊耷拉著,跟折斷了似的。
他早就想教訓林沉了。
他若是掙吧兩下,鳳離拳頭也就能掄到他臉上去打醒他。可是,林沉這副沒半分活人氣兒的樣子,讓他連狠狠揍他一頓的衝動都沒了。
「你看看你!」鳳離揪著林沉,讓他跌跌撞撞跟著自己進了屋子,站到銅鏡前邊,「你看你成了什麽樣子!」
林沉不吭聲。
「阿離哥哥……」阿琇站在門口,叫了一聲。「你,你別逼五哥了。他心裡難受。」
「誰不難受!」鳳離厲聲道,年輕的面孔上鮮有的露出憤怒,「阿昝沒了,他父母兄姐不難受?那麽多大好男兒戰死,他們家人不難受?北戎輕啓戰事,邊境多少的無辜百姓慘遭屠戮,陛下不難受?都如他這般要死不活的,又有什麽用!」
他從來都是溫和謙謙,從未這樣疾言厲色過。
更何况,是對阿琇?
阿琇睜大了眼。
「呵……」林沉忽然揮開了鳳離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一旁,往椅子上癱坐了下去。眼皮下垂著,遮住了眸子,似乎是不敢看鳳離,「表哥走吧,九妹妹也走吧。我乏得很,想睡。」
鳳離眉尖皺起,還想說什麽,掌心一熱,却是被阿琇握住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阿琇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見鳳離看向自己,阿琇輕輕搖頭,低聲道,「我們先走吧。」
很明顯,林沉還在爲了焦昝的死不能釋懷。
也的確,她聽鳳離說過,也聽林沉自己說過,他與焦昝兩個,從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處玩耍了。一同走過了人嫌狗不待見的少年時期,一同在演武堂裡摔跤熬打,一同往北境軍中去搏功名前程。可一場戰事下來,焦昝橫屍沙場,魂斷异鄉。哪怕林沉九死一生地回到了京城,發小兒就死在眼前的陰影,又哪裡是誰幾句話就能够勸他看開的呢?
林沉憔悴消沉的模樣,叫平日裡千伶百俐能說會道的阿琇,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安撫這個本該有著最明亮笑容的青年。她心裡酸澀得厲害,垂著頭走到林沉跟前,輕聲道,「林五哥,我……我知道你心裡爲焦家哥哥難過。可人死不能複生,他也不會希望你這樣的。我,我先走了,過兩日,我再來看你。」
「……嗯。」林沉想告訴阿琇不要再來,可這句話,又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能抬起頭來,對阿琇勉强一笑,布滿了紅絲的眼睛眯了起來,依稀還是從前那個愛說愛笑的少年。
隨手抓起桌子上的一隻烏銀小酒壺,林沉便將壺嘴對著自己灌了下去。灌得急了些,有些酒水順著脖子流到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先走吧。」鳳離盯著林沉看了片刻,對阿琇道,「我先送你回去。」
拉著阿琇回身就走。
走到了門口,鳳離沒有回頭,淡淡地說道,「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利落,太醫說過,讓你好生調養,不要沾酒。當然,身體是你自己的,你隨便去糟踐。不過,捂著心口問問你自己,除了阿昝,就沒有一個值得你惦念的人了?」
林沉看著他與阿琇的背影,抬手抹了一把臉。
回去的車上,阿琇一直沒有說話。她平常都是八哥兒似的,一張嘴說個沒完。這麽一安靜下來,反而叫人很不適應。
知道她有時候表現得沒心沒肺,其實是個很重情義的人。鳳離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慰道,「你不用太難過。阿沉是個男人,驟然失了朋友,傷心在所難免。他一個男人,總不會就這麽輕易垮掉。」
「嗯。」阿琇聲音很小,「焦家哥哥……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和林沉一樣的性子,活潑潑的一個少年郎,就仿佛天下都沒有什麽事情能叫他傷感的。
「既是决意要走行伍之路,死傷都早就有了準備。」鳳離見阿琇臉上難掩悲色,只好對她說道,「這次雁回關,秦忠作亂的時候,頗爲游說了一批將士。當時榮王幷不在雁回關,是阿沉……還有阿昝帶著雁回關守軍,苦守三天三夜,等到了援軍。阿沉年輕氣盛,曾帶人衝殺出去,被一隊北戎兵圍住了。若不是阿昝捨身相救,只怕死的就是阿沉了。」
這也是林沉爲何如此頽廢的緣故。當初,是他主張帶人衝殺入北戎軍中,結果却是自己重傷被圍,連累好兄弟殞命。
「是這樣麽……」阿琇咬了咬嘴唇。這道坎兒,怕是林沉一時半會兒的,很難邁過去。
鳳離點頭,不再說話了。
滿心傷感地回到了家裡。鳳離也才回京,王府中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便沒有再進去。阿琇一個人去了春輝堂。不但顧老太太和溫氏都在,就連她爹靖國公也在。
他手裡頭正拿著沈焱的家書,與顧老太太說著什麽。
阿琇不用聽,就知道她爹這是因初一沒有一起跟著回京感到不可思議了。
昨晚上開始,他就在正房裡面來回地走綹兒,絮絮叨叨地,叫溫氏忍不住將他趕去了書房裡。
「母親,您看看,阿焱這……初一還是個孩子哪。」靖國公就初一這麽個兒子,那真是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滿心以爲這次鳳離回來,怎麽著也會把初一一起帶回。沒想到,鳳離那小子就那麽伶伶俐俐地自己回來了?
不都是說鳳離是宗室這一輩兒裡最爲穩妥的?
這麽看來,也幷不那麽靠譜!
「北戎兵雖然退了,可我琢磨著,冬天裡頭這樣的冷,北戎只會更甚。最遲開春,北戎兵只怕還會進犯。兒子聽說,秦忠尚未抓到。他熟悉雁回關,萬一……初一怎麽能待在雁回關呢?」
更叫靖國公想不通的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甚至他三閨女,在他說起自己的憂慮的時候,臉上都是一副「多大點兒事」的神色。
怎麽能這樣的冷心硬腸呢?
顧老太太手裡頭抱著隻景泰藍的小手爐,慢悠悠地說道:「你急什麽?當年阿焱,偷著跑去西南的時候,也沒有比初一大多少。咱們祖上就是從武出身,老祖宗們刀槍裡拼出來榮華富貴。你祖父那時候,也是咱們大鳳朝一員神勇悍將。你爹不行,除了生得好些,再文弱不過的一個人了,一輩子靠著祖蔭,終究沒出息。到了你這輩兒,有阿焱在。可下一輩兒呢?你侄子可是能掄得起槍,還是能騎得動馬?」
「初一是我的孫兒,我焉有不心疼他的?可想到往後,沈家門戶還要他來支撑,總也要狠下心腸來。比起當初阿焱偷偷跑到西南軍中,從大頭兒兵做起,初一身邊有親家,有他四叔,你還擔心什麽?」
靖國公啞了。
怎麽好像他娘嘴裡,他就不能撑起門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