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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30章
照顧

  整整一天,檀檀下棋的時候也不說話,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就算他逗弄著親她,也是一言不發。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是那句話傷了她的心,可話已出口就收不回去了,更不能去給她道歉。他洋洋灑灑寫下一片長賦,此舉動是效仿先賢,他才知道一個人淪為階下囚時,才思便會如泉湧。

  只是詔獄墨汁的味道都臭不可聞,他寫罷最後一個字,扔掉筆桿,「下三流的什物,髒了我的手。」

  檀檀心中將他罵了千萬回了,一會兒嫌被子薄,一會兒嫌床板硬,一會兒說水有味道,一會兒又嫌冷,秦國人的戰神怎麼會是個這麼嬌氣的人?她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男兒氣概,當年她與母親一路從燕國北上鄴城,路途艱辛,她們都不曾抱怨過。

  若讓他的那些仇人們知道了,一定會笑死的。

  他將所有的耐性都用在了戰場與朝堂上,至於私下裡,這半日的安靜足矣逼死他。那雙無聊的手也不閒著,檀檀頭上的辮子全被他拆開。

  他原本想給她編織回去,但女人的頭髮和這世上的煩惱一樣,又長又多又難以理清,他不記得是怎麼拆掉的,於是訕訕一笑:竟然還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胡亂打個結,就當給她編了回去。

  「你不要弄我,我頭疼。」

  她一出聲才發現不對,渾身虛軟無力,發聲音都很艱難。賀時渡亦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她面上浮著一層虛紅,手卻顫抖不止。

  握過她的手溫,再貼上她的額頭,確定這樣是發燒了。

  這是行軍最常見的麻煩之一,他知道怎樣處理,可心裡還是會不自覺緊張起來,他們秦國大老爺們就算在冰天雪地的行軍途中發燒,睡一覺也能挺過來,但弱小的檀檀,她能扛得住嗎?

  「來人!」叫御醫來才是最穩妥的對策。

  「不要大夫。」

  她只能發出貓咪嚶嚀的聲響來,就算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生出一點惻隱之心。

  「蠢貨,不要大夫,想病死在這裡嗎?」

  「檀檀不要大夫。」

  她的雙手緊緊攀著他雙肩,他不得起身。

  「我不要秦國的大夫。」

  檀檀發過誓這輩子不會讓任何一個秦國的大夫給她看病,娘生病的時候,沒有一個大夫可憐她們母女。

  賀時渡不知她心中所想,隻歎這小東西不聽話,同時他又無可奈何,這樣棘手的情況是第一回遇到。她不要大夫,詔獄裡一入夜又寒涼入骨,他總不能置之不理,棄之不顧。

  「我喚人送你回南池。」

  「不要。」她呢喃一聲,聽不出語氣來。

  他的鐵石心腸已全然無用,這樣的溫軟的抗拒,他不信天下會有哪個男人能受住。

  「我不要與你說話...」

  「...」

  「乖檀檀,張口把藥喝了。」

  他命沈瞻送一碗清熱瀉火的藥,沈瞻不敢耽擱,領了命令後又問是否要叫大夫,或是送小姑娘回賀公府,皆被賀時渡擺手回絕。

  不過片刻,他又被命令去尋些蜜餞過來。

  沈瞻平素就怕裡面關著的那位,現下為他忙前忙後,也不敢抬頭直視他。

  「沈瞻。」

  沈瞻背後突然發涼,狼鷹之相,傳聞君主都顧怕他三分。

  詔獄是陰寒之地,但因沈瞻是秉筆執法之人,他從未覺得詔獄陰森,如今反倒像自己才是那個階下囚,等著大司馬的審問。

  「今日賀某欠你人情,他日你有所求,南池無一不應。」

  「早年承蒙時複兄照顧,下官才有今日。舉手之勞,不足大司馬掛念。」

  賀時渡不屑聽這種真假參半的話,他連眼皮都不抬,擺手讓沈瞻退下。

  「我要回燕國。」她捂著賀時渡拿來給她降溫的帕子嗚咽起來,「秦國的藥真苦。」

  「傻東西。」他輕聲冷笑,體諒她燒壞了腦袋也不去深究。

  「秦國的大司馬也不是好人。」

  「...」

  「娘親,檀檀腦袋痛。」

  這一聲「娘親」,喚起秦國大司馬一些往事。

  他與時複牙牙學語時一張口就喊的是「阿媽」,長大後便正式地稱呼為「母親」,賀公府鮮少聽到「娘親」這樣親昵地稱呼。

  嘉甯皇后帶著她的小女兒剛到南池,她口口聲聲呼喚的還是「母后」,過了半年多嘉甯皇后懷過一胎,在胎兒六七個月大的時候意外滑胎,自那檀檀知道她的母后又有了孩子,她一夜之間改變了稱呼。

  此事能令他印象深刻,必事出有因。

  嘉甯皇后未住進南池前,他偶爾路過母女居住的別苑,聽到小姑娘脆生的一聲「母后」,覺得荒唐至極,有日正巧在時複住處碰到她玩布偶,遂上前糾正她:「你的燕國已經滅亡了,母親如今是秦國大司馬的姬妾,你是寵姬的女兒。」

  當時的小姑娘只是哭了一鼻子就跑掉了。她固執地認定自己是燕國的公主,母后就是母后,直到得知嘉甯皇后懷胎的消息。

  事情演變到十分奇怪的地步,最初是因為他感染風寒才要人進來照顧的,結果卻變成了他在這裡照顧人。

  還是害他入獄的人。

  這雙武能挽弓獵鷹狼,文能執筆寫文章的手,應該是世間至寶的,今竟然在這裡不斷重複著擰帕、喂水的動作,他不得不歎謂:人生居久,任何事都會發生。

  一堆亂七八糟的夢在檀檀腦海裡交織著:燕宮被破,她和娘親被闖來的敵人捉走,大司馬死的那天南池一片嘈雜,她在賀時渡身下婉轉求歡,她殺他一次兩次三次,皆被識破,他替自己擋箭,雁北的草原上又抱著她從馬背上滾下來...所有的畫面在同一時間爭著進入她的腦海,成為她的記憶,可沒有一樣是她想要的。

  檀檀 , 荀安 , 燕國的六公主,還有賀時渡身邊的金絲雀...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她清醒過來時,並不知道自己因為頭痛哭了一整夜,兩隻眼皮沉重至睜不開,賀時渡鐵青著眼圈,冷臉看向她:「你還真是命大。」

  「你鬍鬚長了,看上去老了許多,我為你剃須吧。」

  「我很難不提防你以手抖的藉口拿刀子對準我別的地方。」

  檀檀見他不領情也只好作罷,他百無聊賴翻著棋譜,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她只能拾起未縫補完的袖子繼續縫補。

  「大司馬,我覺得你與在南池的時候很不一樣。」

  「哦?」

  心中的竊喜是無法欺騙自己的。他一挑濃黑的眉毛,一臉風流相。

  檀檀不敢告訴他在南池的時候,她覺得他像自己在外面見過的一隻隨時都要發情的流浪狗。

  也不敢告訴他,現在的他像個小嬌嬌。

  她頷首一笑,已有些成熟女子應有的溫柔模樣。

  他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書,道:「袖子的破口處你不必縫補,南池並不缺這一件衣物,再者,這些在監獄裡穿過的衣服都要被燒掉的。」

  「可這是你常穿的那一件。」

  「照著樣式重新制一件便可。」

  檀檀不言語了,她低頭繼續做手中的針線活。他雖有許多大同小異的深色衣物,可這件鴉青色袍襦穿在他身上,別有一番卓絕,好似懸崖峭壁上獨立的那一株孤鬆,挺拔而崇高。

  「那我們何時才能回南池?」

  「不喜歡住這裡?」

  南池處境再難,三餐一宿阿琴從不會怠慢她。

  「嗯,這裡好冷,飯菜也不好吃。」

  她嘟噥小臉的模樣純真帶三分嫵媚,人見人愛,賀時渡心裡泛起柔軟。

  他輕撫檀檀的面頰,遭到她閃躲,於是用另一隻手扶住她後腦勺,圓潤的紅唇才張開,就被他順勢咬住了唇瓣。

  他舔吻地很仔細,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在這樣的繾綣下酥軟的,檀檀也不外如是。

  他只是親了她,就被抽走全部力氣,腿也站不穩,眼皮也撐不開。

  他的溫柔讓檀檀生出錯覺,仿佛她是什麼稀罕的寶貝。

  可他有過那麼多女人,再溫柔細緻,對南池大司馬而言都只是物件,她不過是諸多物件中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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