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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12章
壞男人和蠢丫頭

  這日南池被賀時渡上了鎖,過了晌午,時複來放她出去,檀檀才知道是宮裡來了人。

  時複今日沒有坐輪椅,而是拄著拐杖。

  「宮裡的那幫人沒一個稱得上是『人』的,他們不會說話,惹了公主不快,誰都勸不好,檀檀,你去陪陪公主。」

  「你阿兄呢?他不許我出去的。」?「他入了宮,既然是我放你出去,他若責備起來有我擔著。」

  檀檀對時複的話向來深信,況且,她見過賀時渡跟所有人發火,唯獨對待時複,他有一種書中聖賢才會有的謙恭。

  平昌公主閉門不出,阿瑾等人都跪在外頭,見她來了,也像見了救星一般。阿瑾瞧不起檀檀,這時候卻也只能求她:「你幫我們勸勸公主吧。氣是要生的,卻不能不吃不喝。」

  檀檀隔著窗,笑眯眯地看著平昌公主:「你今天好大火氣呀。」

  平昌公主抄起茶杯就扔過去,在砸到檀檀身上前,那隻茶杯精准地落在了時複手上。時複道:「檀檀是南池的人,她若受傷,兄長責問起來誰也不好過。」

  平昌公主冷嗤:「二爺不忙著做大司馬的狗腿子,倒有功夫顧及我一個深閨怨婦的事,真難得。」

  檀檀怕兩人吵起來,她忙將時複推到身後去,「公主,要是砸我能消氣,你多砸我幾下。」

  尋常人說這話是一種安慰,但平昌公主清楚,檀檀說這話是真的找砸呢。

  「你就不能有些尊嚴嗎?怎麼誰欺負你都成?」

  「你是我的朋友,我願意讓你欺負。」

  檀檀傻呵呵地說,平昌公主才發現自己的怒火已經被她三言兩語給消磨光了。她從屋內走了出來,拉起檀檀的手:「你陪我去散散心。」

  平昌公主不願見到別人,下人們無人敢跟上去打擾,她領著檀檀來到府裡的池塘邊,春日的池塘還從底部散發著寒意,檀檀對水又恐懼,不敢靠近,她躲在亭子裡,平昌公主就站在池邊凸出的一塊石頭上,檀檀提醒她:「你不要掉下去。」

  平昌公主淒哀一笑,「掉下去淹死了才好呢。」

  「水鬼很難看的。」

  「死都死了,在乎什麼好看呢。」

  「是不是宮裡的人又惹你生氣了?」

  檀檀踏上平昌公主身後的一方小石頭,離她近一些,問道。

  「我阿弟今日來見我,他呀,嫌我生不出孩子,留不住大司馬的心,害他太子的位子動搖。」

  檀檀聽罷氣憤道:「那你阿弟可真不配做人。」

  「你知道嗎,以前,他也像你一樣會替我不平。可他自坐上了太子之位,就像變了另一個人,母后在世時常教我,權勢二字是一把無形的刀,宗室裡因權勢而手足相殘的事並不少見,那是只顧著看別人的熱鬧,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的親弟弟會拿著這把刀來威脅我。」

  檀檀略知道些平昌公主的身世,她的母親是秦國的先皇后,自去世後,皇帝追憶髮妻,再未立新後。「既然大司馬是太子的姐夫,又怎會害他的位置動搖呢?」

  平昌公主目光落在簷下的燕窩上,道:「你以為,大司馬是憑什麼抬了蘭娘罪奴身份的,是三千紅顏中,蘭娘容顏最好,還是最會哄他開心?蘭娘的叔父朗征清,原本是朝中的一名議郎,當年九皇子因母族卑賤而不受寵愛,朝中無人願給他做啟蒙先生,是朗征清願不計他前途渺茫,為他開蒙。後九皇子被發配去分地做閒散郡王,而朗家因朝裡的黨派之爭獲罪,九皇子惦記著郎家恩德,奈何當時也是有心無力。如今,九皇子借大司馬之力重心被調回中央,因其淡泊功名的性情與多年治理地方的閱歷深受父皇寵愛,大司馬又抬了蘭娘身份,他們之間的利益息息相關...你也當知道,賀家又如今的功績與地位,又哪能甘為人臣?太子動搖不了他們的利益聯盟,便來責怪我這個無用阿姐。」

  爭權奪勢的那些事,歷朝歷代都大抵相似,不同的只是手段。檀檀聽明白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是秦國朝堂上的秘事,包括蘭娘的身世...公主你怎麼能這麼直白地告訴我?」

  「那檀檀,你會告訴你的同伴嗎?」

  檀檀心頭一驚,她不經嚇,平昌公主這樣一說,她面色倏地慘白。

  「我沒有同伴。」

  檀檀與卓家人以某種秘密的形式聯繫彼此,這在賀公府裡早不是秘密了。

  平昌公主眼裡含笑盯著檀檀:「我都與你如此坦白了,你不能騙我。」

  檀檀做出發誓的模樣:「我發誓,我沒有同伴...人都是踽踽獨行的。」

  「檀檀也會跟人繞圈子了,看來在大司馬身邊長進不少。」

  「公主...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的。」

  有了檀檀這句話,平昌公主便願意相信她。可她又怕這孩子太老實,以後落到別人手上會受欺負。於是教她道:「若是我的秘密,與你的利益有衝突,你一定要顧著你自己的利益。傻檀檀,你要記住啊,這世上,沒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這話戳中了檀檀的心窩,悲哀湧上心頭,她負氣轉過身,背對著平昌公主:「你是不是不想與我做朋友了。」

  「你又鬧什麼孩子脾氣呢!」

  「娘...娘走前,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平昌公主一怔,隨即心頭湧上一陣暖意,可檀檀真心待她,她也不願欺騙檀檀:「檀檀,你是燕國人,我是秦國人,除非有一天你不要你的國家了,否則,我們是不會成為永遠的朋友的。」

  「可我永遠都是燕國人。」

  「是啊,檀檀,我們的出身決定了我們站在不同的立場上。」

  檀檀腦海裡像有一團亂麻,越疏離就越亂。她很不解,正想多問平昌公主幾句,下人卻來通風報信,說是大司馬已經到大門前了,叫檀檀趕緊回南池待著。

  檀檀嚇得立馬跑回南池的偏室裡,等賀時渡回到南池時,她已經躺在自己一方小小的軟塌上,進入了夢鄉里。

  檀檀很少會夢見故國,今日難得在夢裡與故國相見。故國還是她記憶裡的樣子,綿綿細雨後是柔軟的青草香味,燕宮的秋千飛到最高處,可以看到宮門外的梧桐樹,而她,可以在小魚塘邊看一整天的魚兒嬉水。

  她離開故國時,還不到九歲,因父皇母后對她的寵溺,檀檀懂事的太晚,以至於燕宮沒能在她腦海裡留下更深的印記,她夢裡的景象,已是她對燕宮全部的記憶。

  現在的檀檀再也無法知道真正的燕宮是什麼樣子。

  燕宮的高牆瓊宇已成為斷壁殘垣,她的梧桐樹枯死,小魚塘也乾涸了。

  檀檀能深刻記著的,唯一能記著的,只有她來自燕國。

  ...

  想起故鄉,檀檀也不免哀愁。今夜的月亮比蛋黃還要透亮圓滿,檀檀癡癡地想,在燕宮裡的父皇也會看到同樣的月亮嗎?在小墳丘下的娘親呢?

  她研墨的動作懈怠了,賀時渡便支著腦袋看她發呆,他打了個盹,見檀檀仍心不在焉,於是以筆桿敲向她的額頭,力道一點都不輕,因為他的目的就是要敲開她榆木腦袋的。

  「你好端端打我,做什麼?」

  「行了行了,再盯著月亮看,你也不會變成月宮仙。」

  「我沒有想要變成月宮仙,我就是...」檀檀不敢把對阿娘的想念說出來,剩下的話及時咽了回去。

  見賀時渡目光存疑,檀檀連忙換了個問題:「大司馬,你那樣博學,能否解答我一個疑惑?」

  他尋思著這蠢丫頭在他身邊待得久了,也終於學會阿諛奉承那一套,知道說話前先扣頂高帽子。

  不過「博學」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道真有幾分虔誠的意味。

  他用鼻音傲慢地「嗯」了聲,檀檀見他答應了,先鬆了口氣,「一個人,如果他出生在燕國,他的父母親都是燕國人,卻又在秦國長大,說的是秦國的鄉音,那他到底是燕國人,還是秦國人?」

  「列國列郡皆有籍貫制度,自然是看他的戶籍在何處。」

  「那如此說來,一個人對自己國家的忠誠,與他出生何處,流淌哪國人的血液,其實沒有必然關聯的。」

  「你也可以這樣認為。」

  「可為什麼我在秦國也很多年,對燕國也沒有很深的記憶,卻總是忘不了我是個燕國人呢?」

  賀時渡放下手中把玩的筆桿,他忽然良久地不說話,但兩道目光變得深沉起來。

  他試圖看透檀檀,又一次以失敗告終——這丫頭,是真的有什麼就會說什麼。

  「許多人度完一生,都未必能找到個答案。博學如我,也不能給你一個准信。倒不如等個三五十年後...」他剛說完,立馬自我否決了這個說法,他跟這蠢丫頭哪會有三五十年?如今留她在身邊,也是當個稀缺的玩意兒,新鮮勁頂多三五載。

  她怕賀時渡從她眼神裡讀出些什麼來,腹誹的時候便閉上眼:哪裡是你博學呢?分明因為你是秦國的奸佞,所以才不能像那些忠義之士給出一個確信的答案來。

  「又打什麼壞心眼呢?」

  檀檀睜開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我好像沒那麼討厭你了。」

  「...」

  「我問你這麼蠢的問題,你竟然沒有斥責我,你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壞的。」

  「...」賀時渡輕飄飄剜了她一眼,「你倒是任何時候都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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