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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39章
背信棄義

  他鄉遇故人,當樓仲康再次見到柳玉安的時候,他竟頗有幾分明白,何謂「我心悲傷,莫知我哀」。

  「你來看我笑話?」

  柳玉安依舊面色分不出喜悲,全然不似對待一個曾經高高在上的人。

  他向來如此,人間的悲歡都與他無關。樓仲康起初也用過些手段想逼出他的怒氣來,可到頭來碰壁的卻是自己。

  他已回到他的故國,卻仍是一潭死水。

  「我真奇怪了,你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怎麼就跟個七老八十看透人世的老人似的?」

  「千人有千面,小人不過其中之一,將軍何須奇怪。」

  「大司馬說得對,你們這些流著他國血液的東西,不值得真心。」

  「你走吧...今夜卓將軍迎戰路將軍,城中守衛不足,你出門向西,不要回頭。」

  ...

  路屺率兵在陽城以北三十里外的破石陂與卓家鏖戰,卓將軍親自帥兵逼退這一波進攻,守下陽城。

  樓仲康出逃一事,讓原本有了曙光的陽城再度陷入黑暗。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是柳玉安放走了他,然而此時,樓仲康約莫已逃回秦國屬地了。

  檀檀衝到柳玉安面前,不等他開口,一巴掌扇向他仍不痛快,她揪起柳玉安的衣領,毫無一個公主的樣子。

  柳玉安道:「公主當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燕宮宮禮繁複,檀檀幼年不願學習燕宮禮儀,是柳玉安又與她講授這些禮儀的典故,又陪著她練習。

  「你,你...」檀檀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粗喘著氣,眼裡淚水複急火,千種情緒變幻著。

  「你不配做燕國人。」

  「燕國已經沒了,公主!」

  他第一次大聲與人說話,竟是對著檀檀。這口積了八年的鬱氣終於抒發,柳玉安喉嚨顫抖著說道:「就算卓家能守住陽城,我們也回不去故國了!」

  「你這個叛徒,不配提起故國。」

  比起憤怒,仍是難過更多一些。檀檀因柳玉安的事幾日沒有胃口,卓將軍擔憂她餓壞自己,親自來勸她。

  他平日裡嚴肅慣了,卓延怕他嚇著檀檀,特意囑咐他慈祥一些。

  他沒有做過一個慈父,不知何謂慈祥,可是看到檀檀哭腫的眼睛就不自覺心軟了起來。

  「這一年如果不是柳侍郎,我一定堅持不到你們來救我的,有他在,我才不用害怕要一個人回來...人怎麼這麼輕易地就變了?」

  卓家父子恨不得將柳玉安誅殺掉洩恨,但是殺了柳玉安,檀檀會更傷心的。

  「公主,背信棄義之人不配你為之傷心。」

  「可...」她迷茫道:「我怎麼能夠不傷心呢?」

  柳玉安的背叛,幾乎打破了她所有的認知,她原以為,忠於自己的血脈,忠於信義,她便永遠不會犯錯。

  這人心,遠比她想的複雜,也遠比她想的難堪。

  卓將軍無法給檀檀一個滿意的答覆,他這個年紀早已經知道越是需要用時間癒合的事,越難用言語來解釋。

  他試圖轉移開檀檀的心思:「開春了讓卓延給公主抓兩隻兔子來解悶。」

  檀檀眉頭皺的更深...她想從卓將軍這裡尋求答案,卓將軍卻讓卓延去捉兔子給自己吃。

  「我不喜歡吃兔肉。」她抹了把眼淚,「卓將軍,你陪我下棋吧。」

  她迫著自己用下棋轉移注意力,卻又轉移到了另一個極端去。

  賀時渡下棋時才不會像卓將軍這樣讓著自己。

  於他而言,自己何嘗不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她不喜歡撒謊,也不會撒謊。她記憶裡,自己隻撒過兩次謊。

  第一次是她去畫舫求賀時渡,求他允許大夫給母親看病,卻騙母親說大夫是時複幫忙找到的。

  第二次便是她離開鄴城前,騙賀時渡說要給他縫一隻真正的鷹。

  她並不後悔沒有對他誠實相待,不欺瞞他,她永遠也回不到燕國。

  「卓將軍,你讓得太明顯了。」

  「是嗎?」卓將軍撓頭,開始另覓對策。

  兩人心不在焉地擺著棋子,檀檀漸漸沒了興致,才說:「我們放柳玉安走吧,他願做哪國人就讓他去做,可我們燕國人不會殺自己的臣民。」

  卓將軍微怔片刻,而後微笑道:「公主有仁德之心。」

  檀檀漠然說道:「燕國已不剩多少人了...」

  ...

  柳玉安被放走當日,檀檀去送別。

  「當初是我把你帶回燕國的,今日也該我送你走。」

  柳玉安面對檀檀的廣闊心懷,自慚形穢。他抬不起頭來,不敢直視檀檀。

  「從此小人不再是燕國人,燕國之事也會絕口不提。是小人有愧公主仁厚。」

  「我不殺你,不是因為你不該殺,而是殺了你也於事無補。殺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但我不願因殺了你而日日噩夢。」即便檀檀已經想通,仍有意氣難平的地方,她含恨道:「以後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了...我問你,你為何要放走樓仲康?」

  「小人不過這世上萬千庸人的其中之一,沒法像公主將愛恨情仇樣樣看得透拎得清。」

  檀檀頓時覺得噁心不已。

  「你快些走吧。我多看你一眼都覺得噁心,你用陽城數十萬人安危成全自己,你跟秦國人一樣自私。你再不走,我會真的殺了你。」

  柳玉安從來不信她會殺人。

  燕宮裡最受寵的小公主,被俘至秦國亦有嘉甯皇后為她遮風擋雨,嘉甯皇后死後,賀公府亦有人護她,而今卓家父子更是對她敬愛呵護,溫室滋潤的花,怎麼會殺人呢?

  「陽城冬日原來比鄴城更冷...到了冬天,公主記得防寒。」

  對於公主,他唯有此言。

  他這一條無根的賤命,沒有國,沒有家,也沒有愛人...留著再也無用。不必髒故國人的手跟眼,他會自我了結的。

  樓仲康狼狽逃回鄴城,還來不及洗臉就去南池覆命。

  南池大司馬這幾月來性情愈發陰晴不定,樓仲康深知自己無顏以對,便只是安靜地跪在書房裡,一句話也不為自己辯解。

  賀時渡閱完奏本,才注意到底下還跪著一個人。

  他冷笑著上前,提腳踢了踢那人肩:「還以為是上南池乞討的。」

  「大司馬,你再給我次機會,等我攻下陽城,提著卓家父子的腦袋向你覆命後,再自戕謝罪。」

  「我還會讓你再去丟我賀家的臉嗎?」

  樓仲康被踹倒在地,內臟發痛吐出一口血來。他扶著地,頑強地站起來,敗仗的屈辱,被俘的難看,以及眼前之人對自己的蔑視,令他直言:「若不是你南池養的小賤人洩密,何至於此!」

  「南池何時養過其他人?」他疏離地反問。

  「依我所見,大司馬就是被那個小賤人迷了心智。你為她殺光那日的護衛,又不准人提她,不正是要掩蓋你色迷心竅,誤了國事!」

  他明明已是怒火中燒,臨界邊緣,卻愈發鎮定,愈發淡漠。

  「芳年,將這瘋狗給我趕出去!」

  樓仲康被芳年協同兩個侍衛架出去,正被外面等候的時複看見,他方才聽見書房爭吵,不便去打擾。樓仲康鬱氣深沉,時複歎一口氣,他伸出拐杖攔住樓仲康的去路:「樓將軍與我借一步說話。」

  「樓將軍怕是不知,當初你被俘虜的消息傳來南池,阿兄曾想親自去陽城談判換你。」

  樓仲康眼裡閃過一絲震驚,很快又被懷疑所替代。

  「我打了敗仗,丟光了秦國人的臉,大司馬怎會有那種舉動。」

  「南池大司馬自然做不出那種喪志氣的事,可我阿兄他會。阿兄手下唯重你與路屺將軍二人,路將軍與阿兄師出同門,路氏更是百年世家,若非阿兄看重你,又憑何一路舉你成為車騎將軍?」

  樓仲康八尺男兒,在時複一番話前低了頭。

  「我再如何立功,也改不了草芥出身。」

  「當年是你在陰山下救我阿兄一命,樓將軍的恩德,賀公府沒齒難忘。」

  樓仲康心頭的怨念、自卑,在時複的三言兩語中煙消雲散。

  他手握緊腰間佩刀,手背青筋突兀,縱是形容憔悴,目光卻如山堅穩:「待我重振旗鼓,定親自奪下陽城,闊我秦國疆土!」

  時複微微頷首:「阿兄身邊若有樓將軍在,也彌補了我不能上戰場輔佐阿兄的缺憾。只是卓將軍並非尋常人,阿兄面對他尚無十足信心,樓將軍定要有十二分的耐心與虛心。」

  時複說話之術出神入化,樓仲康亦是聰敏之人,卻足用了半個月才體會到時複這一番話的妙處。

  他既安撫了自己,又將燕國那小白眼狼洩露南池機密的事不著痕跡帶過。然而等他想通的時候,已經沒有當天大罵南池的骨氣,再去提起那小白眼狼。

  樓仲康在府裡重新養好一身筋骨和志氣,前來南池覆命完遇到時複,遂請他過府去喝杯濁酒。

  樓府有一園雅致的花草,時複琢磨著這並非樓仲康的作風,再一想便知道定是柳玉安在時栽種的。

  曉春已至,樹枝抽芽的新綠顏色令人心舒展。

  樓仲康已不如剛開始那樣恨檀檀了,他於檀檀還有許多疑問,卻不敢在南池提起這個名字,只能請時複入府。

  「二公子,燕國那小白眼兒狼的亦與你是世仇的關係,何以你處處維護於她?莫不是你也瞧上了她,卻礙於手足情不好說出來?不該呀。」

  時複不願理會他一臉看戲的模樣,呷了口酒反問他:「樓將軍可能告知,為何阿兄手下諸多良將,卻再三縱容你在朝堂之上惹是生非?」

  「大司馬賞識我...倒也不如,既然二爺認真問了,我也不與你信口開河。大司馬以前是個多恣意的人呐,若不是被南池禁錮,今日在朝堂上大罵四方的定是他自己。他需要一張不謂禮教,能說狂言之口替他說出心裡話。湊巧我,沒有家世,沒有牽掛,就算直言直語頂撞了誰,亦無人可讓我牽連。」

  「你於阿兄如此,檀檀於我亦如此。」時複淺笑,一言蔽過。

  樓仲康正感慨此人真是狡詐,時複卻正兒八經說道:「樓將軍每次與我談話罷都會腹誹我狡猾,不是嗎?我信言語之術能擊垮人心,便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久而久之,也不知道真話是個什麼東西了。隻與檀檀說話時不必有任何多餘的心思,我視她為妹妹,亦視她為知心人。至於樓將軍所說的那種關係...」

  話罷,時複輕微眯眼,「只怕以樓將軍的經驗,不知男女間並非只有一種關係。」

  ...

  才是孟春時,陽城已經花開滿城,檀檀稀奇地觀察著梨花樹上的枝葉,這裡初春的花似乎比鄴城盛春時還要茂盛。

  她已習以為常卓將軍和卓延父子出城抗敵的日子了,秦國時不時前來進攻,意圖打一場持久戰,陽城雖有先天的地理優勢,但不過小小一隅,只要秦國不放棄進攻,早晚城內的糧食物資會被耗盡。

  陽城早晚會被攻破,誓不降秦的陽城百姓亦不會有好的下場。

  但這又如何?就算後天城破,今日依舊要為明日衣食憂愁。

  昭娘領著府裡的年輕女子們從田間歸來,言笑晏晏,她們看見檀檀立馬收了笑語,俯身向她行禮。

  她們用的還是燕宮裡的那一套一絲不苟的舊禮,行禮時,腰背彎下的弧度都有嚴苛的規定。

  檀檀問道:「你們去哪兒了?」

  昭娘向她福身,臉上故意掛起恭敬地笑容:「回公主,戰爭時兒郎們都忙著守城,城中農事皆由婦女負責。今日驚蟄,我與姐妹們一大早便去了田間耕種。」

  檀檀對耕種一事還很陌生,以前柳玉安總喜歡自己種花草...不過,種花草和種田應該是不一樣的。

  她也想離開府裡出去透口氣,又怕昭娘拿話來堵她,於是擺出自己的身份道:「既然是為軍民謀福,我作為公主,也應致力其中。」

  昭娘順著她正經的語氣道:「您是公主,萬金之軀怎能去田野裡讓泥土沾汙?公主若是覺得悶,我便多尋幾個有趣的婢子陪著您。」

  檀檀不滿地想到:人死後都是要入土的,她為何不能下泥潭了?況且,她還在雁北的草坡裡打過滾呢。

  眼前人是小肚雞腸的昭娘,檀檀可不願意再招惹她,她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隻懨懨抬了抬眼皮子:「反正,我也不喜歡種地。」

  昭娘心裡卻想,檀檀除了吃和睡,占著個公主身份以外,她還會做什麼?

  休戰時卓將軍回府與臣僚議事,事關政務,檀檀必須得在場聽著。她聽了沒一會兒便困了,打盹兒完,正好看見卓將軍要提筆寫字,硯裡的墨卻幹了。

  檀檀自告奮勇:「卓將軍,我幫你研墨。」

  卓家父子相覷一眼,卓延走上來攔住:「公主殿下,此事由侍女做即可。」

  「侍女研得墨比不上我的,我在南池可是幹了很久這個活的。」

  她漫不經心地說出「南池」二字,底下的臣子俱驚。

  他們的公主曾被南池囚禁,這雖不是她的過錯,卻是每個燕國男兒的恥辱——亡國之輩,護不住自己的國,也護不住一個小女孩兒。

  卓將軍和藹地對檀檀說道:「那勞駕公主了,此乃老臣之幸。」

  不僅旁人眼裡,甚至檀檀自己都生出了錯覺,她與卓將軍好像是父女一樣...父皇去世後,再也沒有人願意這樣哄她。

  卓將軍和卓夫人也想過認檀檀做乾女兒,只是礙於身份,名義上是做不成的。

  卓夫人常在檀檀面前數落昭娘不是,檀檀雖十分認同,又不想在背地裡說昭娘的不好,她千辛萬苦忍住自己不去附和卓夫人,卓夫人又歎氣來:「公主與我們延郎郎才女貌,都是單純的孩子,怎麼就湊不成一對呢。」

  檀檀小聲說:「我,我在秦國,嫁,嫁人了。」

  卓夫人又與她提了幾句家長,也沒追究她為什麼結巴,檀檀鬆了一口氣,暗自地偷樂,陽城這裡,大家都不知道她說謊會結巴的壞毛病呢。

  入了夜卓夫人仍在燈下縫衣服,卓將軍催她:「快滅燈了。」

  卓夫人道:「公主我給公主縫件短衫,夏天天熱了穿。」

  卓將軍不再說什麼,只是囑咐夫人不要太辛勞。

  卓夫人在燭火下長歎一口氣:「小公主是多好的孩子啊...明明怕影響了延郎,還說什麼自己嫁人了...」

  卓夫人是領著燕國的女子從亡國之災走至今日的,她自己是苦命的女子,更能體會到女子才會有的辛酸。

  亡國災難中的女孩兒千千萬,不幸者似她的愛女被剝奪去性命,幸運者似檀檀跟昭娘這般,沒了雙親,在不安分的世道裡孤苦伶仃。

  卓將軍替妻子撫去眼淚:「別想了,不論公主願不願意嫁給延郎,都跟咱們的親女兒一樣。」

  卓夫人思及再也不能重逢的女兒,在丈夫的懷裡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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