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今年應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內,已是下了三場大雪。
酉時剛到, 天色漸漸晦暗, 燈火初明, 空中不時飄下兩片柔軟的碎白,是冬雪的餘韻。道旁的燈一盞接著一盞掛起, 鍍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國子監的學生大多歸家團圓了, 四周空寂,不一會兒便看見姜顏抱著一件玄黑的披風緩步走來。
苻離穿著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牆上。他身姿修長,逆著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沉穩英氣。最後一段距離, 姜顏略微加快步伐, 氣息不穩地走到苻離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發現他肩上落著一層碎雪, 顯然是已等候多時。姜顏將手中的披風抖開,踮起腳尖將其往苻離肩上隨意一掛,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給我的披風,我已漿洗乾淨, 還給你。」
下一刻, 苻離將剛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裹在了姜顏身上。
「哎呀,我不冷。」怎麼看都是苻離穿得比較單薄,姜顏扭身想要將披風掙脫, 苻離卻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個結。姜顏無奈,只好裹著這件快要曳地的長披風,問道,「你的傷可好了?」
苻離『嗯』了一聲,說:「好了。」
「聽聞你護駕有功升了百戶,賜了繡春刀?你才入錦衣衛半年,便連升兩次,可見前途無量。」說著,姜顏眨了眨眼好奇道,「繡春刀是何樣?」
苻離將腰間的佩刀解下,遞給姜顏。
面前的這把刀刀鞘暗紅,包裹著鏤空花紋的銀邊,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著古樸的獸紋,看上去有著淩厲且厚重的質感。姜顏下意識接過,卻一個不穩險些墜落在地,咋舌道:「好沉!」
她把玩了一番,看夠了,便將佩刀還給苻離。
不經意間垂首,姜顏看到牆根擺著一排形態各異的雪球,不由彎腰打量道:「這是什麼?」
方才光線昏暗沒注意,現在仔細瞧了才發現那是用利器雕出來的雪人,每個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個。
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抬起手背抵著鼻尖,清了清嗓子,頓了一會兒才說:「方才閒著無事,給你堆了幾個雪人。」
姜顏一怔,回憶的大門悄然開啟。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苻離暗吃飛醋,也是在學館的門口給她堆了一個又奢華又滑稽的雪人的,後來還沒等到雪化她便回兗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貴的寶珠去了何處。
「你還記著堆雪人的事呢?」姜顏端詳了一陣牆根的雪人,發現這些雪人雖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輪廓,但姿態卻是活靈活現的,或伸手或踢腿,沒有一個重樣,也是極其費心了。
姜顏有些感動,伸手戳了戳其中一個雪人,問道:「為何要堆十二個雪人?」這麼冷的天,手該多冷啊!
「這是一套刀法。」
「?」姜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茫然道,「哈?什麼?」
「這些雪人的姿勢,是我最近在練的一套刀法。」苻離微微抬著下巴,又很認真地解釋一遍。
「……」
有誰送心上人禮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錢時就以黑珍珠為目、紅玉珠子為嘴做了個又華麗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錦衣衛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見姜顏一臉古怪,苻離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問道:「你,不喜歡嗎?」
「喜、喜歡呀。」姜顏拍拍手起身,眼睛裡倒映著碎雪夜空,又無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離鬆了一口氣,淡淡頷首道:「不早了,帶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麼辦?」
「……下次落雪再給你堆。」
姜顏『哎』了一聲,跟上苻離的腳步,墨黑的披風垂至腳跟,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連手心都在發燙。
清冷的月光下,兩人背映著國子監的燈火並肩而行,不多時,苻離問道:「何時歸家?」
姜顏想了想道:「大約明日罷,要等阿玉家的嬤嬤來接,我順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離應了聲『好』,遂不再言語。
這次兩人用膳的地方,仍舊是上一次來的食肆。姜顏看著滿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額:「真不用點這麼多菜的。」
苻離將拭淨的碗筷遞給她,冷冷道:「無礙,這頓算魏驚鴻的。」
「魏驚鴻?」
「上次你為我準備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願還我一頓。」
聞言,姜顏狐疑地看著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找他算帳了罷?」
苻離夾菜的手一頓,而後才垂下眼說:「沒有。」
「好罷,我知道這兩個字該反過來理解。」姜顏咬著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憐起魏驚鴻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且溫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離執意送她回去。
國子監前,姜顏總覺得苻離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直到分別,也等只等到了苻離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後,阮家的車夫和嬤嬤趕來了國子監,姜顏便收拾了衣物,跟著一同回鄉。
馬車軲轆搖晃,姜顏掀開車簾朝後望去,只見繁華的應天府城郭漸漸遠去,遠去,最終成了官道上一個不起眼的黑點。她這才放下車簾,倚在車壁上歎了一口氣。
相比去年回鄉時的興奮,今年似乎添了幾分不捨和悵然。
「看樣子,你和苻大公子進展得很順利?」一旁,阮玉抿唇笑著說道。
「還行。」姜顏笑了聲,托著下巴問,「阿玉呢?」
阮玉一愣,視線有些飄忽,細聲道:「……我?」
那一瞬的遲疑,姜顏便已察覺到了端倪,伸手將阮玉圈在馬車角落裡,湊近道:「有情況?說,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嬤嬤,壓低聲音道:「沒有的事,還沒定下呢!」
姜顏眯著眼:「是『沒有』,還是『沒定』?」
阮玉有些支吾,臉臊得能煎熟雞蛋。姜顏揉了揉她的鵝蛋臉,也挺為她開心的,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家公子啊?」
阮玉躲閃了許久,最後在姜顏的審問般的視線中敗下陣來,很小聲很小聲地說:「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說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聲轉過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熱的臉頰。
「謝進?」姜顏摸著下巴想了會兒,「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來是誰了。」
阮玉甕聲道:「就是祝神之樂時,負責敲編鐘的那個……」
她這麼一提醒,姜顏恍然:「就是那個斯文白淨,嘴唇上有一顆小痣的太學生?」
阮玉捂著臉點頭。
「挺好的呀。」姜顏欣喜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不知道。謝公子說他年底會回去請求他父親準備提親,若是他家長輩同意,興許明年八月鄉試之前,我就會回兗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個羞澀的弧度,又細聲問道,「阿顏,你呢?若你與苻公子成親便無法參與科考,八月鄉試之時就該離開國子監了罷。」
這倒把姜顏問住了。
明年八月之後該何去何從,這是她從未細想過的問題。如果苻離和科考之間只能選擇一樣,她又該如何平衡呢?
這個問題一直伴隨著姜顏回到甯陽縣,依舊未有一個完善的結果,偏偏姜知縣還在飯桌上提及。
「苻離成了錦衣衛?」聽了姜顏的話,姜知縣手法嫺熟地給夫人盛了雞湯,面容看不出喜怒,「這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量,竟願捨棄苻家大公子的榮耀與財力,自己打拼官運。」
姜顏『唔』了聲。
姜知縣瞄了女兒一眼,忍著笑意試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兩家的婚約……」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別拿這事來打趣我了。」姜顏絲毫不受威脅,自顧自扒了一口飯,含糊道,「婚約是你們長輩定下的,你們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個兒會去爭取。我和他之間的事,憑什麼要被你們左右來左右去?」
聞言,姜知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對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聽聽,聽聽,我兒說話多有氣勢。」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聲,揉著女兒的發頂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樣的神仙人物,竟讓咱們的阿顏動了凡心。」
「長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氣沒爹好。」姜顏言簡意賅,歎道,「湊合罷。」
夫妻兩於是笑成一團。片刻,姜知縣斂了笑意,詢問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來的路阿顏要好好考慮清楚。再過兩日你便十七歲了,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嫁為人-妻,總是要有所取捨的。」
「我知道。」姜顏扒飯的速度滿了些許,想了想才輕聲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談談。不過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給他,我都不會放棄自我。」
一夜燈火通明。
沒過幾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顏的生辰。院內已經貼了新的春聯,依舊是姜知縣考上聯,姜顏對下聯,父女倆對這種文字遊戲倒是樂此不疲。
中午吃過一頓豐盛的生日宴,姜顏正懶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親送的幾本書,沒多久便聽見曹嬸那個大嗓門在門口喚道:「姑娘,外頭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姜顏將書隨意擱在榻邊,匆忙穿好鞋子下榻,開門問道,「曹嬸,是誰呀?」
曹嬸手裡端著一盆漿洗過的衣物路過,回道:「他說是福臨客棧的夥計,來替人送信的。」
福臨客棧的人?
姜顏滿心疑惑,走到前門外一瞧,果然有個身穿短打、包著頭巾的年輕夥計站在階前,見她出來,忙彎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讓我將這封信交給您。」
說罷,他雙手恭敬地奉上信箋。
公子?
姜顏並不認得什麼福臨客棧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詐罷?滿腹狐疑地接過信箋拆開,展開宣紙,只見筆鋒遒勁的兩行小字映入眼簾,上書:
【今日巳時已至甯陽縣,暫居福臨客棧。冒昧前來,未敢登門叨擾,盼求一見。】
落款兩個字:苻離。
姜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將宣紙合攏,問那夥計道:「給你信箋的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軒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裡拿著細刀,看起來像是個少年俠客。」那夥計文化水準不高,絞盡腦汁道,「對了,生得極為英俊!就是不見笑容,有點冷冰冰的。」
真是苻離?!
這傢伙是瘋了嗎,大過年的竟然跑兗州來了!
「帶我去見他!」姜顏胡亂將信塞回袖中,提著裙擺跑下石階,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朝屋裡喊道,「曹嬸,待會兒爹娘回來,辛苦您告訴他們我今晚有約,不回來吃飯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嬸一邊用青布圍裙擦手,一邊抖著滿身富態的肉跑出來,高喊道,「姑娘,今兒除夕夜呢你這是去哪兒啊!」
「去見個朋友!」說完,姜顏已跑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