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元順八年,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國子監僻靜的女學館內,清脆好聽的誦讀聲與窗外的鳥鳴交相唱和,姜顏一襲罩輕紗的素色儒服, 長髮用同色的飄帶束了一半在頭頂, 另一半柔柔地垂下腰際,舉手投足間衣袍拂動, 頗為風雅。
姜顏手持著書卷敲著手心, 嘴角含笑, 穿梭在女孩兒們的案幾間,當她走過窗邊時,投入的陽光便會在她墨般的眼睛裡劃過一道金色的影子,漂亮而又通透。
這是她在國子監教養女學生的第六年, 屋內端正坐著的女孩兒是她剛接手的第三批。如今國風開放, 前來國子監就學的貴女越來越多,到今年這批時已經達到了二十五人,她們中間有些人會成為書畫大家, 有些人則撰寫詩文博一個雅名, 也有研究古籍金石的行家,但大多數姑娘依舊會選擇在求學的途中或之後穿上嫁衣, 做一個相夫教子的賢淑婦人, 從此泯然眾人……
可是, 沒有姑娘再走姜顏曾經走過的那條路。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自從張太后病逝, 朝中雖同意官家女子入國子監修學,卻明令禁止女子為官入仕,當初三師聯名舉薦姜顏參加鄉試的盛況如曇花初現,塵封在記憶之中。
正想著,忽的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路。
「先生,請問讀書有何用處?」說話的是最後一排靠窗的女學生,約莫十四五歲,雙眸靈動狡黠,身上披著一層溫暖的陽光,像是光中誕生的精靈。她笑著問,「之前的女學生大多已嫁做人婦,能在聖賢行列排的上名號的寥寥無幾。既是遲早要嫁人,我們為何還要大費周章的來此讀書?」
姜顏認得她:文淵閣大學士韓西的幼女,韓曼林。
看見她的時候,姜顏總會想起十一二年前的自己。四周的誦讀聲漸漸平息,二十餘位青蔥年少的女孩俱是望向姜顏,期盼得到一個回復。
姜顏也笑了,眼眸一轉,道:「我給你們說個故事。」
她教書不似岑司業那般古板,而喜歡博征旁引地扯些有的沒的,讓學生在傾聽中自行參悟。果然,一聽有故事,女孩兒們都是坐直了身子,屏息以待。
「《唐詩紀事》上曾有言記載,唐朝一位元張姓詩人醉酒夜歸,途遇歹徒,要勒索他的錢財。可張詩人的錢都花在酒肆裡了,渾身上下並無一個銅板,又不能打呼救命,怕那窮凶極惡的歹徒殺人滅口,怎麼辦呢?」
少女們聽得入了神,紛紛搖頭,連呼吸都跟著緊張起來。
姜顏憋著笑。自從做了女學館的博士官後,姜顏便越發喜歡上了這個官差,可以肆意地糊弄年幼無知的學生們,將她們唬得一愣一愣的,頗有意思。
頓了頓,她賣了個關子,繼而道:「情急之下,張詩人強作鎮定道:『吾乃詩賢張寄是也』。歹人聞之,大驚曰:『久聞詩賢張寄盛名,如此,無須搶奪,自當放行。』說罷,那歹人便一作揖,放張寄歸去。你們看,讀書的妙用便在於此。」
姜顏將張寄儒雅的聲音和歹人粗獷的嗓子模擬得活靈活現,少女們似懂非懂,都笑了起來。
不多時,讀書聲又陸陸續續響起,比之前要更清脆認真些。
姜顏甚是滿意,負著手走到學館前方的籐椅旁,準備坐下來好生休息一會兒,喝一盞香茶。
誰知才剛坐穩,便見窗臺外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頂掠過,歪歪扭扭的小髮髻上包著一塊靛藍色的綢巾。姜顏眉毛一挑,好整以暇地望著窗外,心想多半是苻思彥那小子又偷偷溜出來作亂了。
果不其然,外頭的那小腦袋瓜慢慢隱下窗臺,像是蹲下了身,接著,一雙白玉蓮藕似的小手從窗臺下伸出,將一束新鮮採來的帝女花放在窗上,又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窗臺上的花,再指了指姜顏的方向,示意此花是送給她的。
那束璀璨美麗的帝女花很是熟悉。若是沒記錯,整個國子監只有岑司業種了兩盆,並且視若珍寶……
很好,狗娃兒又造孽了。今日不護他,讓他爹管去,看不被岑司業罵個狗血淋頭。
心中計算好了一切,姜顏慢悠悠負手起身,踱步到學館門外,便見狗娃兒貼著牆根挪動,一會兒站成『丨』字,一會兒站成『人』字……
「苻思彥,站住。」姜顏眯著眼,輕飄飄道。
苻思彥不動了,仰起臉來看她:「娘!」
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如同上等白玉精雕細琢而成,唇紅齒白,眉眼如墨,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斜斜勾起,微彎的眸子中靈氣頗足,儼然就是一個男版的『小姜顏』。鄔眠雪不止一次感歎過,這娃兒再長大個七八歲,定是京師一大禍害。
「花哪裡摘的?」姜顏問。
苻思彥撓撓脖子不說話,眼神飄忽。
姜顏拖長語調道:「你年紀不大,眼光倒挺准,光挑岑司業最貴的花薅。」
「先生息怒,思彥並非有意折了岑司業的花,而是和程安、湫水他們玩耍時不小心碰壞了一株帝女花。反正花已經折了,若是任由其枯萎也是可惜,思彥便說要送給您!」驀地一個清朗的少年音傳來。姜顏扭頭一看,來者卻是一名十二三歲少年。
這少年年紀不大,卻身量頎長,劍眉星目,穿著一身太學館服,朝姜顏一作揖道:「學生李複,拜見先生。」
李複,李廣英的兒子,今年新入的太學館學生。因李複年紀小,脾性好,又會讀書又會舞劍,孩子們都喜歡同他玩耍,姜顏偶爾忙著講學,便會將苻思彥交給他帶著。
姜顏不由感慨浮雲蒼狗,瞬息萬變,轉眼間,當初於戰亂中滿手鮮血接生下來的嬰兒,都已經長成芝蘭玉樹的少年郎了。
今日鄔眠雪的一雙兒女來了國子監,程溫的兒子程安也跟著來湊熱鬧,這四個混世魔王湊到一塊,沒鬧個天昏地暗是不會收手的,隻打碎一隻花盆算是萬幸。
「李複,將他拎到岑司業那兒去,打罰隨意。」姜顏皮笑肉不笑道,「等他爹來收拾。」
「阿娘,不要!」苻思彥嘴巴一癟,墨色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吸溜鼻子道,「我不要見我爹!他會砍死我的!」
姜顏道:「放心罷,虎毒不食子。」
苻思彥堅持道:「他會用他的眼刀砍死我的!」
見館內的少女們伸頭探腦地朝外看,姜顏笑著揮揮手道,「走走……別裝了苻思彥,你要是有程安一半兒聽話為娘就要燒高香了!李複,快將他拎走!」
「是,先生。」李複又一拱手,蹲下身揉揉苻思彥的頭頂道,「思彥,莫要打擾先生講學,我們先離開。」
苻思彥喊救命,喊『人牙子抓小孩兒啦』……被李複扛在肩上帶走了。
世界驟然清淨,姜顏很是自我反省了一番:「我怎的就生了這麼個不省心的傢伙?」倒是忘了自己年少時,怕是比苻思彥那狗娃兒更不省心。
下午散了學,明日便是朔望,可休息兩日,姜顏清點完書籍筆墨便轉去隔壁的博士廳接苻思彥。剛轉過月洞門,便見博士廳前的庭院中,一名八歲左右的女孩兒紮著高馬尾,眉梢上挑,英姿勃發,正擼起袖子表演徒手劈磚塊……
鄔眠雪的女兒果然名不虛傳。自從姜顏見過鄔眠雪能單手扛起青銅大刀後,對於她女兒徒手劈磚塊、胸口碎大石什麼的,自然見怪不怪了。
而另一邊,五歲的魏南溪和六歲的程安則鬧著要李複帶他們掘螞蟻窩。嬤嬤肩上背著一名年幼的女孩兒,女孩兒金枝玉葉,滿身綾羅綢緞,如同錦繡堆裡生成般貴氣,正趴在嬤嬤的肩上,奶聲奶氣地喚了聲:「姜博士~」
「寶榮公主,你也來啦!」姜顏眼睛一亮,當真是愛慘了這位紮著雙髻、白嫩嫩蓮藕人般漂亮的小公主,當即伸手道,「微臣可以抱抱殿下嗎?」
「可以呀!」寶榮公主點點頭,張開雙臂倒入姜顏懷中,順手用軟乎乎的小手摟住姜顏的脖子,依舊奶聲奶氣道,「許久不見,寶榮甚是想念姜博士~」
姜顏心都要化了。
魏南溪和程安見了,也顧不得掘螞蟻窩,丟了木棍咕嚕嚕跑過來道:「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姜顏抱了這個就顧不得那個,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忽見博士廳的大門從裡打開,接著,一身飛魚服的苻離拎著小雞仔般老實的苻思彥走了出來。
這些年過去,苻離依舊俊朗逼人,只是面色更成熟穩重些,光是往那兒一站,方才還鬧騰的娃兒們瞬間寂靜,以苻離為圓心退開一丈遠。就連姜顏懷裡的寶榮公主都縮了縮肩,將臉埋入姜顏懷中。
姜顏朝著苻離一笑,將寶榮公主還給嬤嬤。她對苻離道:「岑司業不生氣啦?」
「命我將兒子帶回家好生管教,三個月內不許再踏入國子監。」苻離鬆開拎著兒子後頸衣領的手,讓他自己站穩,聲音雖冷,但看向姜顏時卻是蘊著淺淺的暖意。
「應該罰戒尺,面壁思過的。」姜顏捏了捏苻思彥的耳朵,笑道。
在爹面前,混世魔王苻思彥安靜如雞,大氣不敢喘一聲。
一家人出了國子監的門,朝家中方向行去。苻離順手牽住了姜顏,夫妻倆仍是像是少年期那般執手並肩,迎著穠麗的夕陽前行,一文一武,一柔一剛,分外和諧。
「累麼?」苻離問。
「還好。」姜顏道,「你呢?」
「還好。」苻離答。
苻思彥小小的身影形單影隻,跟在他們後,眼巴巴地看著阿爹阿娘攜手共語,自己卻孤苦伶仃,不由悲從中來,衝上去要拉阿娘的手,卻被他爹一個眼刀釘在原地。
「前面那對夫婦,你們把兒子落路上啦!」苻思彥氣鼓鼓的,索性撒起潑來。
姜顏子去踩一旁的水窪。夕陽下,一家三口定格成一道和諧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