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結局)
出嫁前一晚, 姜顏一宿沒睡好。
說不上是緊張還是興奮, 榻上輾轉,睡睡醒醒,連夢裡都是大花轎子和洞房中搖曳多情的燭光。再次睜開眼時,天還未亮, 庭院中已經能聽到有人細碎來往的聲響, 多半是爹娘和下人們起床準備喜茶糕點、清點嫁妝等物了, 橙黃的光透過貼了大紅喜字的窗櫺照在書案上,比以往更亮堂熱鬧些。
姜顏翻了個身,又閉眼睡了會兒。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也沒多久, 再睜眼時天還未亮,小巷深處隱隱可以聽見賣早點的貨郎敲著梆子經過, 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放到了今日, 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纏綿情義。
姜顏索性起身,披了外衣開門出去,站在廂房門外的石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帶晨露的空氣。
姜夫人正在庭院中指揮侍婢給隨嫁的幾口檀木箱子綁上紅綢花, 聽聞動靜回頭,訝然道:「阿顏, 才卯時呢, 怎的就起來了?」
「睡不著。」姜顏神采奕奕地笑道,「阿娘,我需要做什麼?」
「瞧把你急的。」姜夫人今日亦是穿了淺紅色的裙裳,施了薄妝, 比往日更溫柔明麗。她順著接過侍婢遞來的提燈,朝著姜顏走去道,「先去吃些熱食果腹,最好再睡上一會兒,省得折騰到天黑時沒力氣,巳時再沐浴更衣,申時苻家的花轎便要上門迎親了。」
迎親嫁娶的流程姜顏已經提前好幾日溫習過,有些繁瑣,但好在一生只有一次,忍忍也就過去了。
嘖,怎的還未天亮?要黃昏時才能見著苻離呢。
度日如年的姜顏剛歎了聲,便被姜夫人輕聲喝止道:「大喜之日,不可唉聲歎氣。」
姜顏忙嘻嘻笑道:「沒歎氣呢,我這是在吐納。」
不多時侍婢送了些吃食過來,姜顏吃完,天色便由晦暗漸漸轉為明亮。等了許久都還沒到梳妝的時辰,百無聊賴間,姜顏又窩在榻上迷糊睡去。
正朦朧間,忽的有人開門進來,輕輕推了推姜顏的肩道:「阿顏,該起來梳洗了。」
睜開眼,姜夫人溫柔的笑臉呈現眼前,愛憐道:「方才讓你多睡會兒,你不聽,關鍵時刻就犯迷糊。快起來!」
姜顏應了聲『好』,卻是黏在姜夫人身上不動,抱著她含糊道:「阿娘,我捨不得你。」
姜夫人一怔,隨即失笑道:「傻丫頭。」
梳洗更衣花了老大的功夫,真紅大袖麒麟袍繁複無比,官綠羅裙,金絲銀線繡出祥雲鴛鴦霞帔。午時又吃了些東西,便漱了口,任由阿娘將她垂下腰間的烏髮用桂花頭油梳起,盡數綰在腦後,再戴上沉重的鳳冠,鬢角垂珠如簾,華美無雙。
新婦妝是姜夫人親自為她描畫的,待到脂粉染就,紅妝初成,姜顏險些認不出銅鏡中的自己。
「太……」姜顏側了側臉,前後看了看鏡子,『太』了半晌也沒好意思將後半句說出來。
她平日不敷脂粉的,突然間如此妝扮,總覺得太過明豔妖冶。
還未來得及細細欣賞,便聽見屋外一陣熱鬧,有侍婢匆匆來報:「夫人,姑娘,外頭來了幾個讀書人,說是臨洮府陸家的家主前來赴宴。」
臨洮府?陸家?!
外祖父?!
姜顏和姜夫人皆是一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姜顏的確給臨洮府陸家寄了請帖,原以為按照外祖父的性子,定是不會千里迢迢趕來參加婚宴的,本不抱希望,誰知他今日還是來了!
姜顏大喜,提著繁複的裙擺剛起身,就被姜夫人按著坐下,安撫道:「苻家的花轎還未來,新婦不可貿然出門,我去招待你外祖父,放心。」
姜顏只好複又坐下。
好不容易捱到申時,隱隱有喜樂鑼鼓聲靠近,鞭炮聲一串接著一串,姜顏便知道苻家迎親的花轎來了。果然,前去待客歸來的姜夫人步履匆忙地推開門,再三檢查了姜顏的妝容儀態,並無大礙後,便請來了府中的家主給新婦訓誡。
按往常的規矩,訓誡當由新婦的父親主持,但既然陸雲笙趕來了這,無論輩分還是德才,都該由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進行。
姜夫人拉著姜顏的手出了閨閣,示意她向陸雲笙行禮,道:「阿顏,給你外祖父問安。」
姜顏穿著新婦婚袍,著鳳冠霞帔,莊重而緩慢地行了跪拜大禮,以額觸地道:「外祖父。」
陸雲笙應是沐浴更衣過才來赴宴的,身上並無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依舊精神矍鑠,威嚴地『嗯』了聲,拄杖道:「往去汝家,無違夫子。」
若是平常,姜顏定要不服氣地駁上一句:憑什麼女人嫁了人,就只能以夫為天?但今日是出嫁的日子,祖宗訂下的規矩,她勉強應上便是,將來還不知道是為天呢!
「是,姜顏謹遵外祖父教誨。」
剛說完,陸雲笙便伸手扶起她,難得感歎了一句:「還未來得及看你長大,便要送你出門嫁去,逝者如斯啊。」
鮮紅繡金的薄紗蓋頭落下,視線遮擋在一片朦朧的紅色中,姜顏在爹娘的攙扶下穿過鋪了紅毯的庭院,在一片嗩呐炮竹的喜樂中出了門。期間阿娘好像落了淚,姜顏看到她偷偷用帕子按眼角了,心中不免也生出不捨來,便悄悄握緊了阿娘的手,無聲地安撫她。
姜夫人亦握緊了她的手指,重新換上溫婉的笑顏。
聽說按應天府嫁娶的規矩,迎親時新郎並不出現,而是由新郎的母親代為迎接新婦入門。但苻離的娘親已經逝世,他便自個兒來了,相貌俊朗的翩翩新郎端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身婚袍更襯得他儀態無雙,連一向清冷的眼眸都染上了笑意,嘴角輕揚,視線落在姜顏身上便再也沒分開過。
儘管頂著蓋頭,姜顏也能覺察到他炙熱的視線,就像是這八月的陽光一般溫暖繾綣。
魏驚鴻命人將銅錢和喜糖撒向街旁,引得無數看熱鬧的人爭相撿拾,撿到了的便作揖道聲『百年好合』,沒有撿到的也會笑著說句『恭賀新人』……一派熱鬧喜慶中,苻離下了馬,從姜夫人手中接過姜顏的手,引著她坐上花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姜顏總覺得苻離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安撫,又像是在表達他此刻得償所願的欣喜。
到了苻離的宅邸,剛巧碰見內侍和宮娥們奉新帝和皇后之命前來送賀禮,那些綾羅綢緞、玉如意、南海珍珠等物件姜顏也不太懂,只知道是稀罕物,算是朱文禮給足了她與苻離排面。
之後的落轎、跨火盆、拜堂等事宜一一完畢,已經是暮色初臨。
昏者,婚也。
姜顏坐在洞房的喜床上,心境已同七夕那晚全然不同。七夕那夜她和苻離坐在這張床上,終究只是戀人間青澀的嘗試與玩鬧,而今晚,則多了份肩負一生承諾的責任。
「上次是你陪我,這次是我陪你啦。」鄔眠雪笑著在姜顏面前走來走去,抿著唇壓低聲音道,「別緊張阿顏,照著我說的做,一定不會很疼的。」
蓋頭下,姜顏染了口脂的唇揚起一個明豔的弧度,笑吟吟道:「我不緊張。你別胡說,阿玉還在這兒呢。」
阮玉雖然不懂,但一見鄔眠雪捂著唇壞笑的模樣,便知她們聊的多半是什麼不正經的話題,遂紅了臉,倒了杯茶問溫聲細語道:「阿顏,你渴不渴呀?」
「還是阿玉對我好。」姜顏掀起蓋頭的一個小角,側首就著阮玉的手喝了兩口。
還未喝夠,便聽見外頭有人匆匆走來叩了叩門,接著魏驚鴻的聲音響起:「新人入洞房了,你倆還待在裡頭作甚?喝了酒的苻離是不講道理的,當心他把你們都扔出來。」
鄔眠雪才不信他的鬼話,笑道:「他若真將我扔出來,魏小鳥你可要接住我呀!」
門外,魏驚鴻『嘖』了聲,很不正經道:「都說了我不小,再胡說今晚讓你好看!」頓了頓,又道:「苻離真的過來了,出來出來!」
鄔眠雪這才對姜顏道:「阿顏,那我先走了。那什麼……嗯,祝你們一切順利!」
說罷,她低低一笑,拉著懵懵懂懂、全然在狀況外的阮玉出門去了。
鄔眠雪和阮玉前腳剛走,苻離後腳便跨進門來。雖看得不真切,但姜顏知道是他,那樣平穩的步伐,那樣筆直的小腿,除了苻離不會有旁人。
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名侍婢——是姜府臨時派來的服侍的,苻離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故而府中一向沒有婢女小廝,只有做飯的竇嫂和管家的竇校尉。
婢女呈了合衾酒過來,姜顏急著笑道:「伯英,你快將我頭上的蓋頭摘去,總是擋著我視線,都看不清楚你了!」
苻離沒說話,但姜顏知道他的俊臉應該是輕鬆且愉悅的。下一刻,苻離伸出骨節修長的手指挑開了她的蓋頭,露出了她明麗嬌豔的臉,不由一怔。
他不說話盯著人看的樣子,格外認真,也格外撩人,姜顏摸了摸自己的臉,歪頭道:「你總盯著我,可是我的妝容太奇怪了?我就說呢,不該塗抹得這般豔麗的,都不像我啦……」
「很好看。」苻離身上帶著清冽的酒香,不難聞,但足以醉人心腸。他又重複了一遍,這下連眼睛都彎出了淺淺的弧度,「你今日,很好看。」
姜顏眨眨眼睛,故意打趣他道:「這句話我該正著理解還是反著理解?」
「你知道的,阿顏。」苻離淡然坐在她身側,眼眸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樣子,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和他往日的風格大為迥異,道,「自從同你在一起後,我便再也說不出違心之言了……」
所以,你該正著理解。
姜顏笑了聲,明眸皓齒,燭光折射在鳳冠上,也投入了她月牙般彎起的眼底。
兩人端起合衾酒碰杯,飲盡,倒扣回託盤中,這最後的一禮也算完畢,接下來,便是……
周公之禮。
「下去。」苻離示意兩名侍婢,「這裡不需要你們伺候。」
侍婢福了福禮,很聽話地收拾好酒杯託盤,便掩門出去。
四周恢復了安靜,只是偶爾能聽到前庭賓客的隱約歡笑。兩位新人並肩而坐,許久,姜顏問道:「他們不會來鬧洞房罷?」
「不會。」苻離立即道,「我將他們都趕走了,不許任何人過來。」
姜顏被苻離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悄悄往他那邊靠近了些許,「伯英?」
「嗯?」
「你在想什麼?」
「……」沉默了一會兒,苻離碰到她擱在床沿的手,便順手握住,略微喑啞道,「你餓不餓?」
姜顏險些被他笑死。七夕那夜都箭在弦上了,他也是這麼問自己的。
「看到你就不餓了。」說著,姜顏撐在床沿上,側首親了親他的嘴角。
淡淡的胭脂紅印在他的唇畔,給他過於冷清驕傲的容顏添了幾分顏色。燭影搖晃中,姜顏眨著眼問他:「這口脂,味道如何?」
苻離愣了愣,慢慢轉過臉來看她,眼角彎出一個淺淡而溫柔的弧度,說:「沒嘗到,再來一次。」
說罷,他更用力地回吻住了姜顏。
這一吻便是不可開交的熱烈,精美的衣帶散開,華麗的鳳冠也被隨意摘到一旁,姜顏描畫精緻的妝容有些暈染,唇上的口脂在嘴角劃出一道淺紅的媚-色,看上去如花朵初綻,十分誘人。
苻離的手放在姜顏的衣襟上,那是一道束縛,只要他解開,便可釋放一切、擁有一切。
可他在看著姜顏,靜靜地看著,忍著身體的煎熬問她:「阿顏,你還怕疼嗎?」
姜顏鬢髮散亂,如墨般暈在枕邊。她想了想,輕輕喘息著說:「怕。」
苻離的神色黯了黯。僅是片刻,他收回手,輕輕點頭道:「好,別怕。」說罷,他輕輕吻了吻姜顏的鬢角。
姜顏要被他的這寥寥數字給心疼死了。她攥住苻離的手,不讓他後退,而後纏上他的脖頸,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但是,你可以試著不讓我那麼疼。」
最後一道枷鎖落下,愛意決堤,席捲了苻離的理智。
燭影搖晃,月色皎潔,明明是秋的蕭瑟,可室內的春光卻還漫長。
前庭,賓主盡歡,魏驚鴻和鄔眠雪也相繼散去,門外,程溫一身靛藍的常服,與燈籠下回首,對阮玉溫聲笑道:「天色已晚,我送阮姑娘回府。」
將阮玉紅著臉,似乎有些猶疑,程溫又補充道:「順路,不礙事。」
燈光中,他腰間一抹鮮豔的紅,同心結隨風微蕩,像是一顆鮮紅跳動的心,映在阮玉秋水蕩漾的眸中。
……
第二日,姜顏倚在床上艱難地穿衣,咬牙道:「鄔眠雪這個騙子!」
苻離給她穿衣的手一頓,撫了撫她的腰帶道:「原來昨夜你說的那些,都是她教的?」
「還不是為了你,我的小苻大人!」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叫過他『小苻大人』了,貿然聽見,還頗有些懷念。苻離心情大好,捏了捏姜顏的臉頰,愉悅道:「我倒覺得,她也不全是在騙你。」
至少沒受傷,且他也嘗到了極致的樂趣,食髓知味,連半夜姜顏的長髮甩了他滿臉都顯得如此甜蜜。
若不是顧及姜顏的身子,他倒是不介意立刻再嘗試幾次。
穿好衣物,苻離將一枚物件遞到她手裡,低聲道:「這次,不要再將它弄丟了。」
姜顏低頭一看,是半塊玉環。
二十年前,定國公為苻離和她定親的那半塊玉環。
姜顏又驚又喜,摩挲著殘玉道:「怎麼在你這兒?」
「父親將玉要了回來,還給了我。」苻離又從自己懷中摸出另一半,朝她笑道:「應天府,苻離。」
記憶的閘門打開,姜顏恍然間又回想起國子監初見的那日,皇后娘娘讓領座的男女學生互相問好,苻離便是不冷不淡的一句:「應天府,苻離。」
姜顏笑了,昨夜的疲憊一掃而光,只餘滿腔愛意,攥緊了手中的殘玉道:「兗州府姜家,姜顏。」
今日重新識過,餘生,願與我心愛的宿敵攜手共度。
……
元順二年春,國子監重開女學館,招納了十二名頗具才名的貴族少女。春日融融,女館中嬌笑連連,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如初綻的蓓蕾,新鮮美麗。
正鬧騰著,不知誰喚了聲:「快肅靜!先生來了!」
女孩兒們忙端正坐好,翹首以待。
窗外暖光投入,幾片桃紅調皮地隨風潛入,落在書案上。門外輕柔的腳步聲靠近,風卷竹簾,一名身穿素白儒服、以雪色絹帶束髮的女子款款入門,手握書卷,掃視下方一眼,笑如春花道:「我乃弘昌十七年探花姜顏,奉陛下之命,來任女學館博士。」
飛鳥掠過樹梢,落在國子監門外的簷下。
牆邊,一名修長俊朗的錦衣衛手按繡春刀靠牆而立,明明穿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服飾,眼角卻莫名的柔和,似乎在等她心愛的姑娘一同歸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