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坤甯宮內, 仙樂嫋嫋, 歌舞飄飄。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從東宮大婚後,張惶後的氣色便比先前紅潤許多, 微霜的兩鬢為她增添了幾分威儀沉穩, 卻並未削減她半分顏色。
宮婢依次斟酒,張惶後一襲鳳冠禮衣正坐, 儀態萬方。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結伴祝酒的命婦和貴女們,最終落在允王身側的李沉露身上。
這些時日, 李沉露尖尖的下頜圓潤了不少, 想來是懷有三個月身孕的緣故。她一襲真紅的繡金對襟大衫, 深青織金雲紋霞帔, 頭戴攢花九翟冠, 滿身富貴, 笑起來眼角的小痣嫵媚無比。雖說李沉露是客,是臣婦,但言笑晏晏同周圍的貴婦人和官家娘子交談的模樣,倒有幾分主母的氣度。
如此喧賓奪主, 皇后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點了允王妃的名號,道:「近來聞朝堂薛家黨羽之事,本宮頗有感懷。這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若站錯了隊,立於危牆之下, 恐怕背後的那些非但給不了支撐,那天塌了,還會招來滅頂之災……」
皇后悠悠抬眼,望著李沉露笑道:「允王妃,你說是也不是?」
旁人聽不懂皇后的弦外之音,李沉露又怎會聽不懂?
原來皇后娘娘早察覺到她與允王日日進宮侍奉湯藥、討好皇帝,乃是別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來提醒她莫要站錯了隊,莫對不屬於她的東西存有非分之想。
縱使心中怨恨無比,李沉露面上依舊不露絲毫破綻,朝皇后盈盈一福道:「娘娘說的是,兒臣受教。」
兩刻鐘後,李沉露陰沉著臉,步履匆忙地走在宮道之上。
而她身後,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著象牙骨扇追上來,伸手拉住李沉露,問道:「你肚裡懷著呢,當心點!」
坤甯宮的絲樂聲已經遠去,離了皇后的地盤,李沉露才不情不願地緩下腳步,眉間一蹙,做憂戚狀:「方才在宴上,王爺也聽見了。」
朱文煜一臉狀況外,心不在焉道:「聽見什麼?」
「我們這幾個月殿前侍藥,又怎會瞞過坤甯宮和東宮的耳目?想來,皇后娘娘宴上的那番話,是在警告王爺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沉露停住腳步,壓低聲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緊,可王爺是陛下最信任的兒子,也是原來最有望立為太子的皇子,卻因皇后娘娘結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風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來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廢立的念頭,誰知竟被皇后娘娘一眼看破,遷怒於我們。」
聽她這般說,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著腰道:「聽愛妃的語氣,本王又要錯失皇儲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腦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李沉露見他焦躁不安,便趁機安撫道:「王爺,皇后娘娘絕不會容忍我們威脅到太子儲君之位的!事到如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賭一把……」
說罷,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一個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從前還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見的庶女時,李沉露便暗自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可真到了這一天,李沉露又不再滿足於此了。
區區一個襄城伯府算得了什麼,她想讓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門前。
程溫在階前石獸旁停了腳步,對身後慢吞吞跟著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裡頭的編修閣中。」
阮玉細細地『嗯』了聲,含羞帶怯的眼睛輕輕瞥向一邊,道了聲:「多謝程大人。」
方才這位叫程溫的年輕少詹士主動提出帶路,阮玉本有些猶疑。不知為何自醒來後,她便對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懼,仿佛他們是什麼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對程溫時,她這種恐懼又消失不見了,自然而然地便跟著他來了這。
阮玉心中有股說不清的感覺,朦朦朧朧的,像是霧裡看花。
正想著,程溫已同翰林院的執勤官打了招呼,說明阮玉的身份,讓他們放她進去。待處理好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無聲地鼓勵她進門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卻細緻到這般田地,仿佛兩人是相交了許久的舊相識般。
阮玉臉頰微燙,那股在陌生人面前的局促感又冒了出來,令她無所適從,只能掩飾般低著頭,小步邁上翰林院的臺階。進門前,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程溫還站在原地,緋紅繡雲雁的官袍儒雅無比,烏紗官帽下的眼睛始終是含笑的,輕柔的視線中又夾雜著幾分莫名的寥落。
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為何眼中總是浸潤著滄桑和悲傷?阮玉趕緊調開視線,那股說不清的朦朧和疑惑又湧上心頭……
編修閣內,姜顏正用極軟的毛刷沾了稀釋過的堿水,輕輕擦拭古籍書頁上沾染的陳年血跡。見到阮玉小心翼翼地進來,她又驚又喜,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道:「阿玉,你怎麼來了?」
「我入宮赴皇后娘娘壽宴,順便來看看你。」阮玉抿著唇靦腆地笑著,環顧四周道,「阿顏,你這兒好寬敞呀!到處都是書墨味兒。」
「是麼?怪不得每次回去,苻離都說我像是在墨缸裡泡過一遍似的。」姜顏嘿嘿笑著,舉著兩隻沾滿堿水的手道,「你快坐,我讓人給你奉茶。」
阮玉忙道:「不用啦,我來看看你就走。」
姜顏已在盆中洗了手,去隔壁房吩咐庶起士崔惠幫忙煮一壺茶,這才斂裾坐在阮玉對面,問道:「宮裡那麼大,從坤甯宮過來七拐八繞的,你是如何找來翰林院的?」
「我迷路了。」阮玉不好意思道,「是程溫程公子領著我前的。」
「程溫?」聽到這個名字,姜顏微微怔愣了一會兒,方岔開話題道,「以後要見我,叫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來接你。如今你身子未曾痊癒,走這麼遠不累麼?」
「有點兒。」這些日子,趙嬤嬤將阮玉養胖了不少,不似剛醒那會骨瘦嶙峋了,雪腮透紅,總算恢復了從前的妙曼。想了想,阮玉細聲細語問,「阿顏,之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昏迷?為何我醒來之後,什麼也不記得啦?家中姐妹亦是對我諱莫如深的樣子,總叫我心慌。」
「又胡思亂想了。不是說了麼,你從樓梯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姜顏道,「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你得往將來看,阿玉。」
「我怕我忘記什麼重要的東西。」阮玉歪著腦袋,疑惑道,「譬如程溫程公子,我總覺得他面善,卻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他。」
姜顏一頓,眼前仿佛又浮現起那隻混在一堆吉祥結中的同心結。
好在崔惠及時進來奉茶,兩人這才止住了這個話題。若阮玉再追問下去,姜顏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十一月中旬,北鎮撫司中傳來消息,薛睿瘡裂感染,突發惡疾,於半夜丑時死於獄中。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薛家的罪孽才真正落下帷幕。
那天下了雪,姜顏去阮尚書府上見阮玉,氣喘吁吁地告訴她,有個惡貫滿盈的人死了。
「是嗎?」阮玉懵懵懂懂的,但還是跟著姜顏一同笑了起來,說,「太好了,阿顏。」
阮玉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姜顏為何如此開懷。不過,有人記得就行。
南方的雪飄飄揚揚,掩蓋了一路泥濘和坎坷,滿世界純潔的白,一如阮玉乾淨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
十二月初,祭天大典過後,姜顏收到了鄔眠雪從滄州送來的信箋。
鄔家大小姐在信中說,她已經懷孕了,約莫明年七月分娩。
念信的時候,苻離披著墨色的披風,正在積雪未消的庭院中給姜顏堆雪人,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裡拿著一根樹杈當刀,女的手中捧著一片絹紙當書,並肩而站,形態還是一如既往的奇形怪狀。
不過,好在終於不是堆一套莫名其妙的刀法送她。
「阿雪說她有孕了,明年七月生產,讓我們到時候去滄州喝滿月酒呢!」姜顏裹著斗篷站在簷下,為鄔眠雪高興了好一會兒,才歎道,「不覺時光飛逝,當初他們成婚的畫面還恍如昨日,沒想到一眨眼,連孩子都懷上了……」
話音未落,只聞庭院中鏟雪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姜顏從信箋後抬起一雙眼來,透過階下積了雪的竹葉望去,葉縫切割的光影中,苻離拿著鏟子背對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麼。
「苻離,你怎麼不說話?阿雪和魏驚鴻快有孩子啦,你說我們挑個什麼賀禮寄過去好?」見苻離依舊沒有反應,姜顏揚了揚音調,笑道,「伯英,我喚你呢!」
錚地一聲,苻離將手中的鏟子往地上一頓,手搭在鏟子柄上,轉過身來看她,面無表情地說:「魏驚鴻何德何能,娶妻生子皆在我之前。」
又來了!姜顏懶得理他。
茫茫的一片白中,苻離如刀刃兀立,正色道:「阿顏,我們談談。」
莫名其妙。姜顏好笑道:「談什麼?這般嚴肅。」
「談談……我們的孩子。」苻離踏雪而來,烏黑的武靴踩上石階上的薄雪,勢在必得地望著姜顏。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思來想去,只有多生幾個孩子才能贏過魏驚鴻。(說完,立刻回去想未來娃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