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月初三, 文華殿內,讀卷官跪拜, 恭迎皇帝和太子親臨。
春意正濃, 老皇帝的鬢髮卻如同打了霜的秋草,乾枯稀少, 皺巴巴的眼皮耷拉著, 只留出一條狹窄的眼縫,虛虛實實地望著庭前跪拜的翰林學士讀卷官和禮部官員, 啞聲道:「起。」
說罷, 他在貼身太監和太子的攙扶下顫巍巍落了座, 靠在雕龍的椅子上, 乾瘦的五指捏著兩顆文玩核桃滾動,對親自奉茶的太子視而不見, 只有氣無力地宣道:「開始罷。」
見父皇並不多看自己一眼, 朱文禮只好將熱茶輕輕放在龍椅前的食案上,隨即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巳正,春光正好, 讀卷官開始讀卷。
此次挑選出來的幾份卷子, 皆是一眾大學士所評選的佼佼者, 幾乎是前三名預定,至於究竟誰第一、誰第二,還需讀卷之後由皇上親自裁定。以往這些事都是交給皇后協同太子打理,但今年不知如何, 皇上竟對殿試頗為上心,竟親自來文華殿聽卷。
如此一來,讀卷官更是謹慎,肅然地拿起第一份卷子,口齒清晰、聲音洪亮地誦讀起來。
這份試卷是眾人公認最好的一份,見解犀利獨到,語言嚴謹流暢,洋洋灑灑千餘字文,如行雲流水令人咋舌,連太子聽了都不住點頭讚譽……故而讀卷官讀得十分認真,盼望聖上垂青惜才。
誰知讀到一半,方才還閉目假寐的皇帝悠悠睜開了眼,開口道:「呈上來給朕瞧瞧。」
讀卷官以為皇上是被此貢生的才學打動,忙起身,將糊了名的卷子雙手奉上,再經由貼身老太監的手轉呈給皇上。老太監將拂塵插在腰帶中,雙手捧著卷子跪拜,以身為案,展開字跡飄逸的卷子以供皇上觀看。
朱文禮站在皇上身後,垂眼就看到了這份氣勢磅礴的時務策文章,心中一動。
這樣乾淨漂亮的行楷他只見過兩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極為深刻……除了她,誰還能寫出這般飄逸的字、做出這樣針砭時弊的文章?
但這個時候鋒芒畢露,或許並非好事。
朱文禮不動聲色地觀摩天子神色,在心中暗自為姜顏捏了把汗。
皇帝不露喜怒,虛著眼掃視卷面字跡,繼而用帶著渾濁蒼老的嗓音道:「此卷不可,下了。」
這份卷子無論文筆還是見識皆屬一流,可不知為何,一向不問紅塵俗世的皇上此番竟是一錘定音、說撤就撤!
「這……」讀卷官和大學士們皆有些為難,下意識看了太子一眼。
朱文禮忙向前一步出列,行禮道:「父皇,棟樑之才乃國之命脈,您還是看看別的卷子再決定裁撤與否罷!」
翰林學士緊跟出列,斟酌著問道:「陛下,臣愚鈍,不知這份答卷有何不妥之處?還請陛下明示。放榜之日,微臣也好給士子們一個交代。」
眾官皆附議。
皇上只是沙沙轉動手中的文玩核桃,歪著的腦袋不可抑制地輕輕抖動,似有偏癱之兆。
日頭高升,陽光小心翼翼地從殿外斜斜照入,卻依舊驅散不了殿內千年如一日的陰寒。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殿外石階上的鳥雀來了又走,光影悄然變化,眾人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才聽見歪在龍椅中的皇帝重重一咳,胸腔中發出『呵呵』的雜音,極慢極慢道:「答卷之人身份不妥。」
聞言,眾官皆是不解,殿內一時響起竊竊的議論聲。
只有朱文禮猜到:父皇定是認出了姜顏的字跡,刻意打壓。畢竟於他看來,姜顏再有本事,大明的狀元也不能是一個女人……
翰林學士再拜天子,問道:「陛下,所有貢生的考卷皆已糊名,我等並不知這份策論的主人姓甚名誰,不知陛下為何就篤定此人身份不妥?如若真的不妥,也應交予阮尚書核查其祖上三代有無作奸犯科者再做定奪,臣懇請陛下三思,切勿以一己之念而錯失棟樑之才。」
皇帝自然不能說出真實緣由。
上次鹿鳴宴一事,他雖默許姜顏入仕,但只許姜顏以男子的身份參與考試,並命朝中上下三緘其口。殿試核查貢生祖籍身份,姜顏的存在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卻無人敢放到檯面上來說,包括皇帝自己。
又或許上次鹿鳴宴,姜顏不過是在刻意藏拙,故而此番嶄露頭角,殺了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只當姜顏是個稍有才學、卻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等著她殿試之上貽笑大方,順便借此給專權僭越的皇后一個響亮的耳光……誰知,姜顏一步登天,即便糊了名也能讓飽讀詩書的讀卷官和大學士交口稱讚,奉為魁首。
見眾官遲遲不願裁撤姜顏的答卷,老皇帝意義不明地籲了聲,蠟黃而沒有血色的唇蠕動著,似笑非笑道:「朕求仙問藥十載,還未退位,可怎的,說的話便不頂用了?」
聞言,眾官惶恐,忙跪拜叩首道:「皇上恕罪!臣等忠心可表,皆是殫精竭慮為大明網羅賢才啊!」
皇帝沉默不語。
……
而此時,姜顏對宮中的風起雲湧並不知情。
花明柳暗,李白桃紅,此時陽光正好,她站在寂靜小院的桃枝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隨即提著嫣紅的百褶羅裙下了石階,帶著笑意的目光望向秋千上,對抱刀端坐的苻離道:「怎的突然要帶我踏青?」
苻離頭頂橫斜數道交錯的桃枝,枝頭芳菲殘落,綠意漸濃。春光透過枝頭落在他身上,斑駁明暗,柔和了他過於清冷的容顏,他從秋千上起身,道:「明日我要出門查件案子,不能在應天府陪你。」
又要出門?
姜顏笑意一頓,片刻才恢復常色,問道:「要去多久?」
苻離道:「若案情順利,則五六日;若多波折,半月有餘也未可知。」
姜顏歎了聲:「好不容易我能清閒些了,你又要忙於公務。好罷,既是要小別數日,我便陪你去踏青,了了你的心願便是。」頓了頓,她問,「可要約上小璟和魏驚鴻一同前往?還有阿玉和阿雪……」
話語一頓。枝頭殘花隨風飄下,零落成泥,她才恍然想起阿玉重傷未醒,而阿雪也在去年年底回了滄州。
曾經青春年少、風光無限的少年少女們,終究是如這落花一般或開或敗,天各一方。
見她怔然,眼底的笑意也淡了些許,苻離便抬起一隻束著牛皮護腕的手來,輕輕彈了彈姜顏的腦門,喚回她的思緒道:「就我和你去,不帶旁人。」頓了頓,他又略微不屑地補充一句,「人多礙事。」
額間酥麻中帶著些許痛意,姜顏抬手捂在額頭上,心中的惆悵散盡,眼中一副看穿一切的聰慧,挑眉望著他問道:「小苻大人,你莫不是又在偷偷計畫著什麼罷?」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拉著她出門,神情彆扭:「你去了便知。」
「哎你等等,我換身衣物。」姜顏掙脫他的手,興致勃勃道,「穿裙子踏青諸多不便,我換身騎射服,同你騎馬前去。」
說罷,她轉身朝廂房走去,中途想到什麼似的,她又小跑著折回來,一把攬住苻離強勁有力的腰肢,笑著拍著他的後背,「一會兒就好,小苻大人稍安勿躁。」
苻離被她哄小孩似的語氣逗樂了,明明嘴角微揚,還要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淡定頷首,道:「少囉嗦,快去。」
換了淺綠色的騎射服,二人徐徐騎馬朝西郊山陵行去。
流雲之下,姜顏手裡拿著一根新折的柳條,抬臂遮在額上,擋住越發刺目的太陽,笑盈盈道:「還好在國子監中學會了騎射,將來真中了一甲進士,官封翰林,就不怕不會打馬遊街啦!」
苻離一手穩穩捏著韁繩,一手握著佩刀,身形在顛簸的馬背上依舊挺拔如鬆,順口問道:「即便入了翰林,也不過是六七品的小官,你要如何行動才能嚴懲薛睿?」未等姜顏回答,他目光一沉,警告道,「先說好,不可硬碰硬,凡事以保全你的性命為先。」
「我自然不會傻到以卵擊石的地步。」姜顏道,「若我能中狀元,拿到御賜金牌令,重審冤案便要簡單得多。」
「以當今天子多疑避世的性格,怕是不會讓一個女人奪得殿試魁首。」望了眼姜顏的面色,苻離又放緩語氣,安撫道,「我並非是在打擊你,只是擔心……」
姜顏卻是早料到如此似的,面上沒有一絲陰霾失落,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我知道呀。若我真落榜了也無礙,我已盡了全力,自是問心無愧了。阿玉的事,少不得『圍魏救趙』多花些功夫而已。」
聽她的語氣,似乎還留有第二手。苻離問道:「有何計畫?」
「計畫有些波折,有些艱難,或許……」或許,還有些危險。
姜顏轉念一想,卻不願說下去了。她用柳條一抽馬臀,逼得馬兒疾步快跑,很快將苻離甩在身後山路上,爽朗的笑聲遠遠傳來:「等你公差回來,我再告訴你——」
天高雲淡,兩山巍峨,青山綠水中,苻離望著她策馬奔去身影,不由低低笑了聲,以刀背一拍馬臀跟上。
過了午時,山路越發陡峭狹窄,姜顏只好隨苻離下馬,將馬匹拴在林中,徒步走完山路的最後一小段。
此時林木森森,枝葉遮天蔽日,蔭蔽了所有的陽光,連鳥雀都靜謐無聲。這樣一個幽靜悽愴的深山野林,的確不是踏青的好地方,若不是有苻離陪在身邊壯膽,姜顏定是要打道回府了的。
「苻離,你帶我來這偏遠深林作甚?」她鬢角汗濕,氣喘吁吁地跟在健步如飛的苻離身後,故意打趣道,「不會是要對我……」
說罷,她挑了挑眉,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模樣。
苻離不知想到了什麼,耳尖微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半晌才道:「胡思亂想什麼!讀了幾年聖賢書,怎麼還是滿口輕薄之語?」
姜顏哈哈大笑:「我可什麼都沒說,怕是你心裡有鬼,滿腦子的輕薄畫面罷?」
「回去再收拾你!」苻離側首惡狠狠道。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他的一隻耳朵紅得更甚,四周一時靜得只有步履踏在小路上的細微聲響。
片刻,苻離低沉道,「我帶你來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姜顏大驚:在這種地方?!
正毛骨悚然間,苻離停住腳步,朝著前方某處道:「到了。」
鬆柏長青,古木參天,前方十丈遠的地方有一隆起的石壘,石壘前立有塊肅穆的長碑,上刻『苻氏族群墓』幾個大字。
而碑後又幾丈遠的地方,聳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塚。姜顏隨著苻離向前行去,站在墓前時才辨認出墓碑上的字:亡妻苻蘇氏之墓。
清風拂過,帶走了姜顏冗雜的思緒。她靜默了一會兒,才怔怔道:「這是……」
「我的母親。遇見你之前,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說著,苻離單膝跪地,細細地拂去冰涼石碑上的塵灰和落葉,神情認真神聖,垂下眼低沉道,「我暫時無法帶你回苻家面見父親,又不想委屈了你,便先帶你來母親這裡。」
霎時間,姜顏心中無數情緒交疊湧現,有感動,有心疼,還有一絲酸澀……
望著他單膝跪拜的孤獨身形,姜顏才恍然間明白:原來,看似刀槍不入的苻離並非真的無所不能。他也有傷口和軟肋,只是隱藏的很深很深,不經意間展露,才更令人心疼。
見姜顏不語,苻離抬起眼來,輕聲道:「你別怕。擅自做主帶你來此,勿要介意。」
他顯然是誤會了她的沉默。姜顏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撩起下裳跪拜,朝著苻蘇氏的墓碑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樹梢一隻飛鳥掠過長空,朝著應天府巍峨的宮殿群飛去。
午時,文華殿的爭執已到了尾聲。
臨時被請來裁決的苻首輔端詳著手中糊了名的答卷,沉吟許久,才合上紙張道:「依臣拙見,裁撤除名確實過重了些,不如由第一降為第三,落個有名無實的探花郎,既不用擔心本朝陰盛陽衰之勢,又可了了陛下心結,也算對得起此人才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