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殺性
「白鷗在陣後。」鐘燮隔雨大聲:「前巷坍塌,後備軍難行!海夷要近身搏戰,你要越過去?」
時御沒回答,他擦身越過鐘燮,後邊百餘貨夫持弩緊跟。暴雨隔絕其他聲音,他們一眾蕭肅寂靜,除了弩機掛鉤發出的「咔嚓」,沒有其他雜聲。
單梢炮的擊石亂投在側,泥水撲頰。
時御偏頭在肩上蹭掉泥。
「前行。」他沒回頭,對鐘燮道,「海夷要出來推進攻地,後備軍不能退。前行軍尚有餘存,趕著大雨,青平軍必須頂住防線。」
「塌巷擋路,如果正面硬戰,床弩怎麼辦?」鐘燮追上他,擦著面上的雨,「牆壘之前還有□□!」
時御的鋼箭告罄,他拆弩的速度更快。弩機分拆,牙鉤銜接,掛背上背。一直在側的長刀沿著鞘口滑出,時御扔下刀鞘,撕掉袍擺,將布條纏緊在握刀的手,突地道,「你見過他們用床弩麼。」
鐘燮愕然。
時御垂眸試了試,確定刀不會滑手,道,「床弩箭都是特鍛,他們後備軍資都依靠海船來回運送。眼下大雨,輕易對輕行兵動用,那是浪費。」
「攻……攻回去?」鐘燮在雨裡逐漸冷靜,他道,「短兵刃戰青平軍不怕。」
時御抄刀前行,只道,「叫後備軍跟上。」
對面的海夷湧出牆壘,雙方就在坍塌的廢巷撞混一處。殺聲陡然震響,驚徹暴雨。雨水砸面,時御率先翻刀摜了個透心,血滑淌進掌間,讓刀柄滑黏。
餘地一空,還能隱約聽見腳底下有人的痛呼。□□炸翻的巷道裡都是人,沒死的探手掙扎,又被雙方亂戰踩著手掌和脊背,哀嚎遍及。很多人鞋底踩著是活著的人,很多人倒下去變成死了的人。
暴雨遮掩面容,時御頂在最前方,四周噪雜著雨聲。每個人都在嘶吼碰撞,刀刃交鋒,下一個滾掉的就是猶豫者的腦袋。血從頸口突股翻冒,時御收刀,翻插進身側偷襲者的前胸,再用力拔出來,濺在頰面的血被沖刷。
時御像是尺規,他卡在海夷的突進尖端,也止住了後備軍的貿然前沖。蒙館的貨夫們下手比青平軍還要狠准,這裡邊起碼有一半的人,父輩來自北陽軍。鐘燮說的攻回去更像是笑話,時御只是想要止住海夷的推進,遏止防線的退後。
單梢炮崩石,擊砸下來傷害巨大。青平軍身著的是輕甲,貨夫們都是布衣,飛迸的碎石撞破肩臂,沒人能從激戰的戰場中全身而退。
石擊泥潭,廢木亂濺。殺戮殘軀,血和雨在膠著的線上匯成污泥。這條線死死定在這裡,海夷推不進,像是撞在鐵板上,無法更近一步。
這一場一直持續到暴雨收斂,雨幕漸薄。海夷三次強突未果,終於後退回撤。
單梢炮砸傷無數,後備軍死傷慘重。時御退回來時,整個背部都是飛石削劃的傷口,還有卡在肌肉裡的碎刺。手裡的刀很沉,刃口卷損明顯。他撤掉布條時,掌間的血匯凝厚,在水裡洗了很久才褪掉顏色。後腰上有傷,應該是刀口。他黑衫狼藉,不知到底是被雨淋透,還是血浸泡。
從廢墟下挖拖人時,嘔吐的人很多。因為踩狀嚴重,多數屍體都被踩的面目全非。
時御把手反覆洗,他臉上還帶著的血卻全然不顧,彷彿只有這雙手十分介意。鐘燮看他背後傷口猙獰,叫大夫的話還沒出口,時御就先轉了頭,擦了把臉,問道,「在哪裡?營地,還是民居。」
「……民居。」鐘燮將傷藥和紗布遞給他,「你們來送兵器?」
「嗯。」時御道,「等會有人來做轉交,這是師父送給青平軍的小東西。另外強弩三百架,但鋼箭不夠,望貴軍慎重。」
「蒙辰教過你對嗎?」鐘燮不肯讓開,他緊緊望著時御,「你知道怎麼打仗。」
「沒人知道怎麼打仗。」時御動了動唇線,他抬手鬆了袖,將髒了的外衫搭臂上,站在細雨裡,對鐘燮認真道,「我只是碰巧。」
他擦乾淨的眉眼很有英氣,甚至帶著些不自知的強勢淩厲。當初讓鐘燮印象深刻的眼睛尤為重要,深藏的都是冷寂和漠然。
他對這一場戰爭很漠然,彷彿方才那樣的死戰僅僅是來遞送兵器,順道謝謝鐘燮告訴了他鐘攸在哪。
「時御。」鐘燮擋著時御的路,甚至有些懇求:「蒙叔會來徐杭嗎?青平軍沒有指揮,我們已經僵在這裡足足半月,青平軍需要懂兵法的將領。如果蒙叔不來,那你……」
「青平軍還有都指揮使。」時御差過身,往後邊去。
「時御!」鐘燮喊他:「徐杭不易久戰!」
時御沒回頭,他穿過傷兵和死屍,要去找鐘攸。鐘燮和戰場都落在他身後,他似乎看不見,所有目光只想要停在鐘攸那裡。
鐘攸住在民居,百姓退後,這裡就被劃做青平軍的決策地。鐘攸住的地方被□□炸過,只支了個棚布,倚著斜危的牆壁。時御一步跨階,他在門口柔和了神色,連帶著眼裡的情緒都浮現出來。
他敲了門,「先生?」
無人回應。
時御等了一會兒,確定先生不在。他又等了一會兒,也沒有人回來。
雨滴滴答答的下,時御轉身,軍備處,決策堂,碼頭,甚至難民堆他都轉遍了,也沒有找到鐘攸。天漸沉,身上的熱氣揮散,冰涼從指尖開始延伸,一直蔓延到胸口。
鐘燮守在戰場,督察廢墟清理,正和周璞說著什麼,後邊突然伸來一臂,將他猛然翻抵在破牆壁。
「你騙我。」時御神色陰戾,「先生在哪裡。」
拽抵在前領的力道駭人,鐘燮幾乎足尖離地,他甚至聽見背撞的牆壁傳來碎屑震掉的聲音。他被卡的艱難,掙扎一下,皺眉道,「在民居!白鷗沒上前沿!」
「時、時御!」周璞趕忙拉人,可那手臂無法撼動,他看著鐘燮漸漸咳起來,忙道,「白鷗的確在民居!今早我們照過面!先鬆手、鬆手!」
鐘燮被放開時撐著牆咳了半晌,他道,「你沒有找到人?許是出去了,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查煙粟。」
「沒有人。」時御冷聲:「先生根本不在。」
鐘燮也愣住了,他回想起來,拽著衣領細細想,忽然變色,「不好。」他喃喃:「他……他早說就在身邊。」
「什麼就在身邊?」周璞不解。
可是鐘燮人還未開口,背後陡然再次爆響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炸聲。牆塊飛砸,才拖出的屍體轟然碎濺,血夾雨中迸濺在人身上。
牆壘上擊鳴戰鼓,這一次不僅是牆壘,港口海面上也響起號角聲。海夷停頓試探了半月,鐘燮以為他們仍會等待——等待北上大苑的發難,可誰也未曾料到,他們會在今日撞板後突然重兵進攻。
戰鼓緊促,號角近迫。
誰也走不掉了!
「海夷的增兵。」周璞上前兩步,神色恍惚,「竟然還有增兵!」
爆聲驚響近處,三人一齊蹲身,被撲了個滿頭灰屑。鐘燮揚頸高聲:「備軍!備軍!」他盯向時御,斬釘截鐵道,「白鷗不會死,徐杭要死了!」
「我只要鐘白鷗。」時御踹開廢柱,「你自己守!」
「時御!」鐘燮狠抹了把灰塵,「如果徐杭破了,江塘也得破!總有一日會輪到青平!你不管,你不怕,這他媽的總有一日打到你家門口!鐘攸那小書院也留不住!你娘,你師父,你師兄弟,誰都逃不掉!」人猛地被踹翻,鐘燮擦了頰面的血,怒聲道,「你有種殺了我!今天我們誰也走不掉!必須死守!」
「你以為這是誰造成的?」時御冷厲,「京都反應迅速,徐杭府兵一敗青平軍就來接場,打了近一個月沒推掉一艘船!你給了對方建築牆壘的機會,你他媽就該受著!」他鬆開鐘燮,甩掉外衫。長刀新拔,他鬆了領扣,越身往前去。
「守不住。」周璞痛聲:「如果守不住……」
那麼海夷將從徐杭進入大嵐,在山陰調動前攻下江塘。
鐘燮爬起身,想要摸玉佩,又想起早就送給了少臻。他道,「守得住。」像是說服自己:「我們守得住。」
但他小看了海夷,也小看了海夷增兵的數目。當兩萬殘餘的青平軍對上去的時候,才明白夷兵的數量足足翻了幾倍。
夷兵鋪天蓋地的沖來。
時御握緊刀,顛了手感,提步抄刀就砍翻最前迎的人。他的焦急、煩躁、暴怒都混澆在心頭,找不到先生的危機感超越一切。
蒙辰讓他跟著鐘攸清心靜氣,為得就是平下殺性。然而這一圈繞出去,不想竟錯成了鑄造殺孽的契機。
鐘攸意識昏沉,在水聲中漸醒。手臂反勒的麻,他沒有妄動,而是就著朦朧,聽四下的動靜,鼻尖嗅到了潮濕味。
有人在走,船身浮動。鐘攸聽見細碎的交談聲,卻聽不清內容。他躺了半晌,終於有人打開了夾板,在昏暗中窺探他。
「醒了嗎?」
有人問,看的人探頭仔細打量,冷笑幾聲:「裝著昏樣,早醒了。」
「給他扔點吃的,在到地方前不能餓死。」
上邊丟下兩個饅頭,滾在板上。鐘攸睜眼,看著那饅頭滾到面前,嗅到了黴酸味。他不餓,不知昏了多久,胃裡也沒餓感,反胃的噁心感倒沖得很。鐘攸暈船,這麼躺著不好受。
「路還長,不吃得死。」上邊的漢子撐著邊,對他笑道,「閑雲白鷗,不能這麼個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