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福禍
夷兵開始忌憚,他們後方盤踞長河要道,精兵不斷增加投入,停在了青平邊沿,不肯前行。時御和鐘攸停滯此處,連續兩日未能動靜。
長河谷伏擊嚴陣以待,鐘燮發書時御,有些催促。時不待人,這幾日長河谷上游冰化,已經有漲水的趨勢,若是再拖下去,穀中伏擊勢必要先遇水患。
鐘攸回送一信,言簡意賅的道明自己無事,然後請鐘燮轉呈平定王,他有一計。先請兩軍堆積泥沙屯於麻袋,堵住上游河水,保持穀中河道冰面,再退三裡,等待他的下一封書信。他特別言明,此事只能轉呈平定王,絕不可推於第二人。鐘燮不敢拖延,立刻轉呈平定王。
鐘燮退出軍帳時,正見周璞夾書而行。他問:「急往哪裡去?」
周璞笑:「夜補兵法。怎麼,殿下喚你何事?」
鐘燮負手,在寒夜裡呼氣,只道,「無非戰事。明日我們就退後,兵馬三分,你我一路。」
周璞微愣,「已經佈設多時,此刻再退,豈不是白費了先前的工夫?長河一半盡送夷人,怎可這般冒險?」
「殿下自有打算。」鐘燮凍得難耐,故而匆匆對他恭了手,就往自己帳裡去。
周璞攜書歸帳,後邊鈴鐺聲一響。他掀簾的手一頓,回頭看過去。
一匹通紅白蹄的馬駒掛著只銅鈴,正在營裡顛步,瞧著活潑。周璞看了會兒,問帳邊的守衛:「這馬是誰的?」
守衛回道,「平定王殿下的。殿下從前有坐騎名為『赤業』,這一駒形像神似,太上皇差人在靖陲尋來,昨個兒才入營。」
「原是殿下的。」周璞目光打鈴鐺上停頓,道,「很是神駿……」
守衛順著他目光,卻覺得周御史並非在看馬,而是在看鈴鐺。那叮叮噹當的響聲跑過去,他才入內。
只說這邊戰事緊急,那邊左愷之已經拿下不少煙行運商。青平獄中一時擁擠,竟需外押。禁煙令在這裡行的雷霆,而挨著左愷之最近的趙芷安,則惶恐不安。他做賊心虛,如今又沒有夏欽澗的指點,他每句話都說的小心翼翼,生怕被左愷之瞧出些什麼。左愷之只當自己威嚴深重,讓這少年怕至如此。
說來正巧,左愷之因住持禁煙令,需在青平府處事,趙芷安也跟在側。蘇舟和少臻尚在長河鎮,唯有榕漾,因他爹惜命,覺著長河鎮離長河太近,恐被夷兵抄了家,故而帶著妻兒逃往青平府避難。趙芷安如今最怕遇著的就是榕漾,誰知這天他替左愷之上街購紙,正正撞著了同樣來購紙的榕漾。
趙芷安腿都軟了,轉身就要走。豈料從來都看不清人的榕漾,偏偏記著了他身上那股香料夾煙粟的味,先悅聲招呼:「趙學友。」
趙芷安啞然乾笑,無奈道,「榕……榕漾。」
榕漾抱著紙,到他身邊,笑道,「不想在此處見著,可謂有緣了。夏田書院都來了嗎?」
「不曾。」趙芷安佯裝看紙,垂頭在攤邊胡亂的翻了翻,未曾正視榕漾的眼,只回:「山長冤屈入獄,書院春前暫閉,得等朝廷再請位德高望重的山長主事。你……你們滄浪也在這兒?」
「冤屈入獄?」榕漾吃驚:「眼下主事的大人可是左愷之左大人,有何冤案只須去府門上捎一聲,萬不會委屈了好人。書院正逢年休,只有我隨我爹來了。」
「如此……如此,你,你最近……可還有新做策論?」
榕漾慚愧道,「做了不少,但多是造作之詞,並無實用。」
左愷之近日也給了趙芷安策題,他正憂心做的不漂亮,不如那篇《泰明山霞論》,被左愷之看出苗頭。聽聞榕漾此言,登時起了心思,他試探道,「既然你我在此遇見,虛度浪費,不如尋處地方,論一論新題?」
榕漾欣然頷首,便同趙芷安尋了處茶樓。兩人坐定,趙芷安就提筆寫了左愷之給的策題,正是「禁煙」。榕漾一看,便正了神色,他道,「這題我做過,但當時未逢夷人,議多無用。如今再看,不如新做。」
趙芷安趕忙遞筆,連聲請。榕漾接了筆卻未立刻下筆,他凝目在「禁煙」二字上,半晌沉思。外邊的人來人往,雪落風吹,都不能再入耳。趙芷安的茶燙了又燙,直至天色將暗,榕漾才挽袖開始疾書。
一氣呵成,墨蹟微濕。
趙芷安本坐著看,漸漸隨著他筆墨揮動站起身來。榕漾尚沉浸在策論間,不知趙芷安欣喜若狂,掌心的汗在帕上擦了七八次。待文章出來,趙芷安倏地抬聲喜道,「好……果然是榕漾!這論……這論方便我今夜帶回去仔細瞧瞧嗎?」
榕漾擱筆,又收了銳利,只靦腆道,「不算好……我觀世閱歷尚淺,有百般事,未曾觀聞,只困於書本,多半是難得臻境。」
「無妨,好的……是好的。」趙芷安抬起紙頁,看墨跡漸乾,愛惜的撫在上邊,喃喃:「你是難得……」又陡然生了酸澀,道,「天爺偏賴,許了你好錦繡。」
「不是。」榕漾搔了搔鼻尖,「我是蠢笨,只能苦讀,書累得多些,哪裡有什麼天賜?從未察覺……只是先生教得好,常與我講些事情和道理。」
趙芷安回首,「今夜就借我一觀,明日咱們再在此處見?」
「好說。」榕漾不疑有他,自然應了。
趙芷安一歸住處,便將這一篇「禁煙論」提筆謄抄。他對這個策題也多有揣摩,又自有底本,稍稍添改,待晚膳之後,就立刻呈給了左愷之。
左愷之閱後未顯喜色,趙芷安立在一旁七上八下,看著左愷之提筆改了幾處。
「到底太年輕,多有激憤之見有失偏頗。芷安,文章是好,但離十分的好,尚需琢磨。為師此番帶你出來,正是為了一個『磨』字。拘於書本,恐難更進一步。你回去,再想想。」
趙芷安躬身接了文章,卻見上邊寥寥幾筆,有需修改處,多是他自添的幾筆。趙芷安緊了指尖,閉眸道了聲:「敬謝老師。」
他要退出房時,又聽左愷之叫住他:「芷安,既有蘭芝香,就不必恐無玉階相待。磨礪之後,仕途自開,你切勿灰心。」
趙芷安呆呆應聲,僵直退回房中。夜中他在書案邊,奮筆疾書寫了無數張,可每一張,都像是越不過榕漾的那篇。榕漾那張討喜的臉,壓在他胸口越來越猙獰,不過兩個時辰,他竟生生將自己逼入死角,滋了魔怔。
他待在書桌邊,突地怕起來。若是有一日,左愷之見著了榕漾,那今日的「仕途自開」,豈不就是為他人做了嫁衣?他該何去何從?他豈能安然抽身?家中因左愷之收他一事擺宴請遍了無翰的人物,他爹身為無翰知府,若知他不過是偷了別人的文章,可還能容得下他?
趙芷安又酸又澀,難受非常。他才十七,正是好年紀,怎能願意自己這般敗下去?可是曾經那般心高氣傲,今夜在榕漾的文章前,幾欲是潰不成軍。他打應了夏欽澗那聲起,就已經輸了。可心有不甘,只能強撐。
他心道:不怕的,來日,來日我定是做的出來。老師那裡,必不能容他見著榕漾。榕漾……若沒有榕漾,這策論不就是他的嗎?
翌日榕漾早在茶樓等候,趙芷安晚了半個時辰的才到。兩人碰面,榕漾提了個題,與趙芷安口論一番,直到天將黑時,趙芷安攔了榕漾的歸意,只道:「今夜未盡興,我擅自在酒樓點了座,吃了再歸吧。」
榕漾盛情難卻,又對此人並無芥蒂,只應了。入座後飯菜漸上,趙芷安要了酒。
榕漾立刻道,「趙學友,眼下青平正逢戰事,我不便喝酒。」
「正是戰災臨門,才更該喝酒。抒興揮發,以壯豪情。」趙芷安倒了酒給他,席間不斷勸說,將榕漾的脾性溫軟拿捏的正好。
榕漾被灌的暈頭轉向,由趙芷安扶出酒樓,已經腳步釀蹌,還記著不可給人添麻煩,強忍著吐意勸道,「學、學友日後,休要、要如我這般……」他扶著牆,難受道,「貪杯誤人。」
「沒有日後了。」趙芷安帶著他,沿巷走,道,「榕漾,你有好文章,我很欽佩。」
榕漾趕忙搖頭,醉道,「不是、不……算不得……你好的……」
「榕漾。」趙芷安停步,鬆開手,「你……」他面上似有不忍,但仍道,「我對不住你。」
榕漾不解,可他舌頭打結,朦朦朧朧栽過去,聽著腳步聲,聞見了令他作嘔的煙粟味。
冰涼的水潑在臉上。
榕漾倏地醒來,頭痛欲裂,他躲著水,想要避身。手一動,才發覺被烤了沉重的鐵鍊。
「醒著沒有?」蹲獄欄外邊的獄卒用桶敲的欄杆作響,他嘁聲:「瞧著挺實誠的小子,怎地也碰煙粟!這會兒正查得緊,你倒抽的大方,趕著投胎不是?」
榕漾困惑未醒,被獄卒伸進來的手抓了幾把,獄卒催促道:「快起來!大人的判命一下,是死是活就定了!」
「……大哥。」榕漾爬起身,他尚存茫然,「我怎、怎在獄中?」
「呦。」獄卒指著他,「那你這喝得高啊,還不記事了。你昨夜酗酒抽煙粟,正撞巡查手裡。如今禁煙令不知道麼?」
榕漾怔怔:「我不會……我斷然不會抽煙粟……」他靠過去,扶欄急道,「我不會的!我受不得那味,我怎麼會抽……趙、趙學友!大哥,我學伴……」
「凡供應煙粟者,依量定判。凡罔顧綱法吸食煙粟者,判令已下。即刻收拾收拾,點清人,押往靖陲修築工牆!」
急音通傳,獄卒應聲起身,顧不得榕漾的喊聲,匆匆去取名冊。左愷之嚴命力行,不到一個時辰,名錄清點,犯人分隔,竟就要趕在這兩日押往靖陲。
榕爹尋不著兒子,自是著急,報到官府,卻又聽聞抓了個榕漾。父子倆慌慌張張見著時,已不剩多少時間了。榕漾在獄裡住了一夜,見了他爹,慌聲道,「爹!我何曾敢抽食煙粟!這必是抓錯了人,你且尋一尋,有位名為趙芷安的學友,他是知道的……左大人公正廉明,必不冤我!」
「爹去尋、去尋!」榕爹與他隔欄相看,就這麼一個孩子,自是心頭肉,見榕漾雙目通紅,已顯憔悴。「不怕,不怕的,爹去尋,你等等。」
榕爹去尋,可哪裡尋的著?等他知曉趙芷安在青平府裡時,榕漾已經要押送北行。那街上擠著的都是人,榕爹扒著人群尋,見他兒被鐵鍊拷鎖,推搡著也在尋他。他呼喊著:「阿漾!我兒!爹在這裡!」
榕漾望來,兩目相望,不盡酸楚。榕爹搖晃著往榕漾身邊擠,垂淚道:「爹找著了!你們等等,再等一等……」
榕漾雙目紅腫,哭道,「爹……」他抬手想夠他爹,後邊的獄卒喝罵著拖人。道中一輛馬車緩行,風夾雪吹開窗簾,榕漾朦朧的眼,似乎見著一熟悉的身形。
他突地喊道,「趙芷安!」鐵鍊抖動,榕漾掙扎著探手向馬車,「趙芷安!」獄卒勒人,榕漾頹唐的嘶聲:「他知道的、他知道……趙芷安!」
獄卒啐聲:「你知那是誰?人是左大人門下愛徒,今兒趕給京裡呈文章的!」獄卒的臉陡然放大眼前,語調奇異:「做的正是『禁煙』的文章!你們這些抽煙粟的,我呸!沒掉腦袋都是大人開恩!」
「……學生?」榕漾被拽拖著鐵鍊,他卻失魂一般的踉蹌摔地。四下混亂,他望著那糊成虛影的車,悲聲:「禁煙……文章……趙……趙芷安……」眼淚奪眶,榕漾嗆聲爬身,他喊道,「趙芷安!何仇與我!何至於此!」
鐵鍊抖響,榕漾渾身顫抖,嗚咽著:「學生……」
左大人的學生。
榕漾崇敬當世大家,左愷之,左愷之的事蹟他背的滾瓜爛熟,他是堅信左大人的公正——可如今,那泰斗偉岸的身形猛然墜摔在地,濺來的碎片砸的他滿身疼痛。
趙芷安竟是左愷之的學生。
榕爹擠過來,要扶榕漾,獄卒踹開人,拖著榕漾呵斥著:「起身!左大人的命已下,休要拖時!」
榕漾肩頭佝僂,掌心膝頭擦在地上,疼得人閉眸淚湧。
這可還有甚麼是公正。
靖陲一途,押犯無船無車,要靠這一雙腳,走過千百里。榕爹跟著押送隊,追了一裡又一裡,獄卒到底是個人,容這老父趁休時和榕漾說幾句話。
榕爹帶著包袱,裡邊壓了書本紙筆,小襖肉乾。他抹著淚給榕漾穿襖,道,「你娘昨夜趕出來的,靖陲……靖陲冷,路上可不能脫了,要留著過去。」他撫了榕漾的頭,擦了淚,切聲:「爹還會找人,找你蒙叔,找你先生,若都不行,爹就進京裡邊去,好好告一告……告他們,他們冤枉好孩子,抵了店也要去。」
榕漾使勁點頭,他爹吩咐什麼,他都聽著。榕爹抱了他,終究沒忍住,抱著人哭出聲:「怪我,怪我非得來這什麼地!可憐我兒,阿漾,你休怕,爹定要接你回家,你休怕啊……」他嚎啕著:「路上留心自個兒,路遠……路那麼遠……我兒可該怎麼走……」
榕漾含淚應著,啜泣道,「你、你和我娘,都要好好的……等我回家……給……給師兄和少臻捎信,就、就說我去遊學了……爹。」他想說我捨不得,可又怕這話說出來教他爹更心疼,那一裡一裡的寒路追出來,不容易。所以他咽了這話,只道,「你回,好好的,等我回家……」
雪路不好走,榕漾走一步,回一次頭。可他眼睛連跟前都看不清,又何談看著他爹漸遠的背影。
夜裡冷,獄卒生火。榕漾抱著自己的包袱,看那火苗擦了又滅,他緩緩拉開包袱,抖出一地書本和紙頁。他將書本揣起來,把那厚厚一遝的文章遞過去。
「燒了吧。」
榕漾鬆手,那墨蹟就被火舌舔舐漸卷,他一頁一頁的送。
「燒了好。」他擦乾淨眼淚,「不教人看,不給人偷。燒了,我再也不寫了。」
火光漸起,榕漾笑,可淚珠滾著往下掉。他道,「做什麼文章,望什麼仕途,我就這般……太可笑。」
他也才十七,方定的志向還沒伸出去,就已經心死如灰,不再奢望仕途和文名。不懂的事情,只這麼一次,便足夠他長記性,也足夠他反省天真,諷笑自己。
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今日走反的兩個人,好的不一定就是福,差的不一定就是禍。榕漾這麼一遭,也正是如左愷之所評的那一句。
還需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