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雅集
鐘子鳴出了宮門上轎,人回了府,當即給鐘燮休書一封,要他撤手此事,不要再沾。但這信送至鐘燮手中,他卻沒有回復。沒出半月,戚易以府調之名,將鐘燮從提刑按察司調入都指揮使司。鐘燮新掌青平軍政監事,去了青平軍,方明白此番調動意在何為。
眼下大嵐無戰事,青平軍營紮駐長河下游長河谷地,他這一進去,沒有升級調令,擅自出不來。如此一來,縱然他想追查煙粟一事,也越不出軍營。
長河谷的風夾汗味長灌,鐘燮的衫在下馬車時被一側策馬絕塵的青平軍撲了滿灰。他灰頭土臉的站在軍營眺樓下,看長河湍急奔騰過天際落日。谷地高岩,他的熱血和淩志一同撞在崖石上。
斜陽揮灑,滿壁殷紅。
鐘燮一去,長河鎮風平浪靜。七月天地如火置蒸,蓮蹄村在東山上新種的柿子樹繁多,皆交於村中一家孤兒寡母圍院守著。誰知一場陣雨滑塌,竟露出個屍體來。
這屍體驚動府衙,但人來查時,屍體已衣著腐爛,連哪裡人都分辨不出來。書院少年們最喜歡這種山野荒屍的故事,晚上湊一塊,蘇舟添油加醋的講了,蹦的最高的竟然是樸丞。
他抱著袖一頓猛搓,叫道:「別講。」他呲牙,「這事有官府在,你們操什麼心啊!」
榕漾拉了他袖,道:「我從前常聽人說,這山野荒屍多是失足而亡,死的不甘心,閻王也叫不走。你一個人住,晚上要留心呀。」
樸丞驚恐,榕漾柔柔道:「你生得結實,鬼壓身也丟不掉魂。」
蘇舟捏了花生給榕漾,對樸丞促狹道:「聽說手上帶了個鐵扳指,說不準是哪來的獵戶。你晚上跟人搏命,可得用點力。」
樸丞立刻拽住人,道:「不。」他臉色難看,「我要和人睡。」
邊上抄經義練字的少臻一愣,想起什麼來,轉過頭來問蘇舟:「手上帶著鐵扳指?」
「用弓慣戴的那種。」蘇舟攤開自己的手指,「射殺猛禽都會用,力道極大的那種弓。」
少臻筆尖停頓,莫名想起年前那位遠客。
一日後屍體就要被府衙拉走了,這查不出東西,只能當冬日入山的獵戶處理。屍體運走那天少臻夾書過院門,見時御給府衙來的人遞了碗水,站門邊上說話。
那人低頭喝水時,時御的深眸越過去,將已經被草席包蓋的屍體掃了眼。少臻只望見這麼一瞬,忽覺得背後發涼。
那一眼太冷,無端叫他警惕害怕。
少臻湊了湊下滑的書,想要看清草席裡邊的人樣。但時御已經轉過頭來,少臻與他目光一撞,匆忙離開了。
晚上鐘攸衣衫半垮,肩頭被咬吮的通紅。他坐時御胯上低低發著聲,被時御壓著後臀,抵著額問:「白日裡學生都看先生,先生最愛看哪個?」
鐘攸唇含抽泣,迷著眼道:「......阿御。」
「騙人。」時御抵含住他的唇,結實的脊背離了被褥,一手按著鐘攸後翹處,一手摩挲他搖晃濕潤的地方,道:「你看那個叫少臻的小子好幾眼。」
鐘攸講課時只記著論題了,哪裡記得多看了誰?時御指抬了他的下頷,讓他半斂的桃花眼只能將迷離的目光落在自己這裡。下邊愈漸生猛,鐘攸受不住,後腰被時御箍在堅硬衝撞的位置,渾身抖的厲害。潮紅泛上眼角,他指尖勾滑在時御淋汗的後頸,嘴裡六哥阿御亂七八糟的喚。
時御吮著他要人命的舌,又是一番長久的折騰。
待燭燈熄滅,鐘攸心裡想的,指上碰的,嘴裡嘗的都只有時御。時御占著人,從裡到外侵了個遍,明明是條強欲的犬,卻又在和鐘攸十指交握時,被鐘攸含在耳邊的柔喚馴成了溫順的羊。
時御本就是吃了學生們分了先生心的小醋,豈料七月青平夏田書院開置雅集,要尋個書院同做。樸松才一看這是書院交流、學生融學的好事,就居中擅自給府裡遞了銀子,把滄浪書院推了上去,結了個線。
這本無錯,但如今煙粟入府,正是各路人馬盯著錯處趕著擠人的時候。他這麼一推,暫時未顯弊病,可往後誰知道呢?並且雅集院匯,夏田書院久負盛名,學生們自個都未必瞧得上滄浪書院裡邊的小子。更何況夏田書院山長夏欽澗是個不老實的人,明面上走出來是正氣凜然的樣子,私底下卻養過孌童。
還有一事知者甚少,就是此人老師是昌樂侯欒氏大宗下邊的學生。他能常居夏田山長之職,受著朝廷官田供養,裡面離不開昌樂侯叫人在京都的打點。這點戚易知道,他先前因劉清歡一事與昌樂侯鬧了個不痛快,如今已有大半年的僵持,正是想修復關係的時候,便提了傳學治道的名頭,准了雅集。
學生們聽聞此事是最高興的,為了迎夏田學生,專門自掃舍屋,曬書新列。廚房裡提前給備了荷葉包飯,涼粥酸湯。
其實此次雅集就是兩書院約定一起登泰明山,學生們只要帶食攜書,與另一院的學生以文會友。大夥登山修業,月下論道,回來記述心得,好文集冊,刻書美談。
臨行前一夜,鐘攸燭下排書。時御從後攬了人,他道:「三日在外,先生都得由別人看。」
「重在讀書。」鐘攸理了數,笑道:「誰看先生。」
時御深嗅了他頸窩青檸香,低語道:「三日後記得早歸,我在家等著。」
鐘攸側頭與他薄唇相輕碰了碰,再溫觸相纏。燭花輕爆,濕軟旖旎。
時御此次不一同去,蒙辰最近已經歇了蒙館的貨,關門不出,時御是他徒弟,也躲不過人眼,必須老實在村裡蹲著。煙粟已然到了蒙辰阻不得的地步,皇帝已經知道煙粟有問題,卻遲遲沒下禁煙令。鐘子鳴都沒能讓皇帝堅定禁煙的念頭,蒙館這會兒不敢再多餘動作,生怕惹了上邊不快,被有心人挑了刺,讓皇帝轉念懷疑他們呈上去的東西是假的。
次日鐘攸上馬車,時御在籬笆院門口看著。那馬車跑出老遠,先生沒放下簾,時御也沒轉身。
就這麼三日,兩人偏拉出點蕭瑟離別的味道。蘇舟坐鐘攸邊上,擦了鼻尖,受不了著道:「先生,都是學生,沒了六哥,不還有我們嗎。」
鐘攸放了簾,對他笑道:「在理。」
蘇舟靠著壁,簾子搖晃間還能見他六哥的身影。往日他一定會掀簾探頭出去嘲笑一番,可這次他看著,怔怔寡言。
最裡邊的榕漾抬頭動了動鼻尖,道:「師兄最近聞著好清爽啊。」他合了書又輕嗅了嗅,羡慕道:「日日都能沐浴聞著真舒服。」
蘇舟指尖一抖,人直了直身,道:「家裡打水方便,沒講究。」
「是不是講究不知道,但多半和姑娘有關係。」樸丞聞了自己,輕捶了蘇舟,道:「上回我還見你帶著個荷包呢。」
鐘攸本聽著少臻念書,聞言也望來。蘇舟沒有臉紅靦腆,他推開樸丞,飛快望了眼鐘攸,只道:「說的和你沒帶過錢袋似的。」
「繡活瞧著不是裁縫鋪裡的。」樸丞眨了下眼,「還生手呢。」
蘇舟沒接這話,又推了樸丞肩頭一把,大家笑過去了。鐘攸卻留了心,只以為蘇舟是年紀到了,看中哪家姑娘,想著回來的時候和時御說一說,別給這小子粗略過去了。
夏田書院離得近,學生先到泰明山底下。滄浪書院到跟前的時候,人家已經等了一會兒。鐘攸給夏欽澗告了罪,這瞧著正是不惑之年的男人本滿腹牢騷,可打鐘攸下車,他一腔牢騷都化成熱攏。
鐘攸青衫俐落,膚白妖嬈,縱然端著斯文客氣,可夏欽澗還是覺得這下邊藏了股浪勁。他心道這趟來得好,誰想遇著個上等貨?心裡邊愈發感激昌樂侯提的好。
夏欽澗面上揣著端肅,對鐘攸道:「這時候正好,山路上蔭茂,不怕暑氣。鐘院長,咱們這就上山罷?」
鐘攸笑應了,讓了半步,容夏欽澗帶頭。夏田不似滄浪,院大人多,堂長就來了三個。滄浪書院雖小,但鐘攸還掛著院長的名,自然要與夏欽澗一同走。路上夏欽澗的評文策論幾乎是信手拈來,鐘攸多是聽著,甚少做評論。
泰明山上有禪院,他們此行就是在禪院落腳。一行人登頂時已至黃昏,學生們正迎了晚霞鋪雲,夏欽澗便做主在入院前起個文會,由學生們自己玩。
鐘攸往日在院裡提題,都是引人探論,專修時事,所以滄浪書院的學生在這風景美詞上自是要弱一頭。
夏田中有位少年,端正朗目。他每道一詞,四下學生裡必出喝彩聲,看著相當得人意,應是夏田書院裡的齋長或掌書。
滄浪書院慢慢落了下乘,打頭的幾個漸漸無詞以對,比不過人家才學扎實。鐘攸站邊上聽著,沒有絲毫開口相助的意思。
兩院交匯,學生必須自己從這裡邊得到些東西,否則這一趟出來意義何在,還不如他們自個收拾收拾去東山上溜一圈快活。並且學生學生,以學為道,肯下苦功的人不少,壓了先開口的,誰知後來的會不會更出彩?
那邊有人嘲了聲:「山野小院,粗言糙詞,也敢會文?」
這邊蘇舟折了綠葉,他沒生怒色,只道:「益友善談,愚者泛談。說得多,不如說得准。泰明山霞景大嵐魁首,歷來贊者無數。前人良金美玉,今日我等不敢粗言相賦。與其人言景,不如論時談。」
霞光覆葉,蘇舟站在滄浪書院最前邊。終於從一個抱頭說著不上學的泥小子,變的有點大師兄的派頭。他近些日子瘦了,人笑了笑,將鐘攸的神色學了七分,回頭對少臻道:「你提個策題,咱們從這霞景裡扒一扒,就對泰明山策。」
少臻應聲,抬手把禮行了個漂亮,恭恭敬敬道:「小院粗鄙,就定霞景。不敢越了學友興致,就請——」他看向一直頻頻出言的那位少年,微笑道:「就請這位學友,先起峰巒,讓我等僻窄小人觀仰學道。」
鐘攸無聲含了笑。
這群小子學壞了,該裝模作樣的時候,各個都瞧不出毛猴樣,委實輕狂——輕狂,但很有銳氣。
他對一側的夏欽澗恭手道:「讓夏山長見笑了。」
夏欽澗也笑,只擺手,並不以為然。他道:「少年人多如此,由他們去。」他望著那少年,有些縱容之色,嘴裡卻道:「芷安待在院裡太久了,該會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