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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第43章
☆、43. 驚雷

  這問題來的突兀,時御沒等鐘攸回話,他自己鬆了袖,先嗯了聲,道:「一直住這。」

  蘇碩看他神色如常,反而揣摩不起來了,跟著頷首,道:「那也是好。就是麻煩先生了。」

  鐘攸衣領下邊還真積著都是麻煩,他聽著時御又嗯聲,道了句:「所幸先生不嫌棄。」挨著他後腰的手掌輕攬了攬,轉瞬離開,擦身到前邊,對蘇碩道:「大哥今日來為何事。」

  「先前你尋許慶生,館裡一直留意著,這幾日有兄弟在長街上見過幾次人。」蘇碩道:「樸松才買了賭館,南下煙粟前半月已經送到青平,這幾日也該來鎮上了。許慶生既然抽煙粟,必定是要露面。」

  「他藏了這麼久,若不是自己帶著煙粟,就是有人幫他帶煙粟。」時御抬手將棚架垂布往上撩回去,「他老債主已經走了,他從哪裡來的銀子?」

  「你是怕他纏上許嬸子和蘭生?」蘇碩擺手,「我來前專程問過嬸子,說一直未見過人。」

  時御沒回話,只道:「嬸子一直沒回村裡。」

  「說是怕許慶生找回來,那院子已經賣了。」蘇碩抱胸,「說來,你嫂子近日也沒怎麼見到蘭生,嬸子一直說病了,養屋裡沒見人。不知是不是因上回的事氣著了,她年紀小,心裡過不去,該讓你嫂子多去陪一陪。」

  時御對這事留心,翌日就和鐘攸去了鎮上。誰知兩人才到蒙館,竟遇著了鐘燮。他從徐杭順船回來,在長河鎮下船,是專程來尋鐘攸的。

  半年不見,他黑了不少,足見沒少跑案子。他沒穿官袍,也不再穿著從前乾淨緞制的袍,而是著鋪裡尋常的粗布麻衫,連玉佩也沒再掛。他從屋裡出來,鐘攸竟刹那間以為是另一個人,根本瞧不出半分京都鐘家嫡少爺的派頭。

  鐘燮站階上,對他笑了笑,對時御也抱了抱拳,才道:「休驚,我正是來找你的。聽聞時公子要來,就料想你也會來,便在此處等了。」

  「怎能不驚。」鐘攸上階,兩人對立。

  這一次光影再隔,鐘燮站在陰影裡,忽然抬起拳,與鐘攸在半空中小臂相碰。他道:「在這無憂處待久了,能讓你驚一驚倒也好。」

  鐘攸笑起來,問道:「從府裡來的?」

  「不是。」鐘燮越過他肩頭,看向時御,道:「我這一次不僅找你,也找時公子。」

  三人在蒙辰的小院子裡坐定,鐘燮一口氣喝了涼湯,才舒氣道:「青平比徐杭熱得多,我這一趟回來,竟要受不住了。」

  「留心暑氣。」鐘攸指摩挲在碗口,道:「怎麼去了徐杭?」

  「公事。」鐘燮靠回椅子裡,道:「我要同你說的第一件事,是昌樂侯已經到了無翰。」

  「此事我已從純景那裡聽了消息。」

  「好,第......」鐘燮說著一愣,反道:「你與純景見面了?」

  「自然。」鐘攸含笑:「不是打你那裡換的消息嗎?」

  鐘燮坐直身,正色道:「我從未與他說過你在此處。」

  鐘攸依是笑著,只道:「你喝了酒多會忘事。」便輕描淡寫地劃過此事,道:「第二件事是什麼?」

  「煙粟。」正事在前,鐘燮手臂撐膝頭,對他道:「時公子既然去過江塘,你想必是知道了?」

  鐘攸抿湯,頷首道:「若是鐘家的事,那就知道一些。若是煙粟的事,時御與我都是一知半解。」他看向一側一直未開口的時御,「如今東西來了,我們也正想尋人問清楚。」

  鐘燮手順進胸口,拿出一疊方帕,他掀開後遞給鐘攸,道:「徐杭的煙行如今已經分出上行與下行,這帕裡的煙粟色澤不一,正是因為行路不同。你見過嗎?」

  時御撥開顏色深重的,看見幾塊稍淺的。他從江塘帶回來的那塊是色澤沉重的上等貨,而前段日子榕漾從賭館庫裡帶回來的則是稍淺的次貨。

  莫非青平流入的私貨都是次貨?

  「運入青平的正是次貨。」鐘燮道:「上行供權貴富商,下行通鄉紳平民。其中價差懸殊,卻都有癮效。」他神色冷下去,「我在徐杭親眼所見,此物甚毒。一旦吸食,除非割肉剔骨之痛,否則戒除難於上青天。」

  「毒?」時御抬眸,「大人詳談。」

  鐘燮指了指眼睛,「常食客都稱神仙藥,正是因為吸食恍惚,彷彿所見所處自在逍遙。長時食用,人會麻癲手腳,常纏幻夢,身朽體羸。我所言字字屬實,然而徐杭知府喬江知情不報,一力按下徐杭往京都的報文,縱容此物流入長河。這是欺君之罪!」

  「你寫了摺子?」鐘攸指尖一頓,「你回去要遞給戚大人。」

  「難道要我為求自保噤聲不談?」鐘燮皺眉,「我如今品級不到,只能交由大人上遞。」

  鐘攸闔目,他靜了幾瞬,清晰道:「摺子不能遞給戚易。」

  「為何?」鐘燮神色一沉,「真的要我眼睜睜看如此毒物縱橫大嵐?」

  「你將摺子遞與戚易也到不了京都。」鐘攸看著他,「你到如今還以為戚易不知道嗎?你查的出來的事情,旁人查不出來嗎?如辰,以商者利心,此物絕不會專門分出上行下行,次貨混雜並抬高價才是暴利。你以為是誰默示他們開出下行?」鐘攸沉聲:「煙粟來青平,鐘家私下勢必要往戚易那裡走一遭。你還認為,戚易什麼都不知道嗎?」

  鐘燮猛然起身,他握緊拳,道:「既然如此,聖上為何容鐘家通行?」

  「崇泰年太上皇提拔的各地府州,到如今你好好數一數,還剩幾位?聖上近年破格連拔的都是中樞要職,中書省從內到外幾近翻新。只有地方,是老臣相繼告退,再由地方下屬憑資上任。如辰,陛下對京都緊握手中,對地方卻是尚未來得及動作。地方把手如何上報,只要相互通氣,你覺得陛下能看見什麼?」

  「督察院尚在,地方提刑按察——」

  「孔向雯。」

  聲音戛然而止。

  此事內幕驚濤。煙粟有問題,煙粟當然有問題,為何遲遲無人發現?是還未出現問題,還是有人已經在暗地按壓下問題?聖上默認鐘家前難道沒有查過嗎?只是他查的,就一定是真煙粟嗎?

  「鐘攸。」鐘燮按在桌上,他逼視鐘攸,帶著不可置信的決然,他道:「我不信地方沒有一個正四品以上的清白人!」

  「當然有。」鐘攸推了碗,道:「但單論南下三位,你覺得誰是呢?」

  江塘知府是永樂二年晉升上來的莊惠,出身清貧,當年上京進學的盤纏都是江塘鐘家給的,如今鐘家在江塘一商為勢,這位大人可謂是湧泉相報。徐杭知府喬江,半生在徐杭為通判,直到永樂年地方老派退位,他於永樂三年才熬到知府的位置,若是沒有私下諸商推崇,他半生無業績,憑什麼越過五品同知跨上把手。這兩位過去政績平庸,雖然未曾鬧出魚肉百姓的惡聞,但如今事觸其立官根本,誰敢說實話?

  「那我便傳書純景,他於督察院當職,督察院審查百官,他有責力查此事。」晃動的湯麵波瀾皺暈了倒映著的影,鐘燮道:「他不行,我便傳書大哥。大哥不行,我便傳書老師。老師不行,我便自背荊條去陛下殿前跪一場!此事絕不能拖延,我勢必要讓陛下聽得見。」

  「你傳書純景,純景七品監察御史,他僅憑私下書信來責難國策已為逾界。你傳書大哥,他拿著你一面之詞跪朝殿,面諸官,卻連個稱得上證物的東西也沒有。你傳書老師,老師先前力阻運河已觸及陛下逆鱗,如今光靠學生的一紙薄訴就要再犯天威,只怕多半弄巧成拙落人口實。如辰,要阻煙粟,必須拿出能夠令陛下相信的證據,否則僅罵地方也無濟於事。」

  可是煙粟的證據是人,而死人留不住。

  兩人僵持,時御突然道:「你為什麼要查煙粟?」

  「有人暴斃。」鐘燮垂頭,「死因多半是長時吸食煙粟。」

  這水太深,還是渾濁一片。不論鐘燮還是鐘攸,目前都輕易看不到底。一個不知底的東西,又如何能說服別人?但是待煙粟流至整個大嵐,癮毒爆發時再提及又有何用。

  鐘攸也沒笑容。他最初提及塘靖運河,為得是南北商運暢通,中樞行管便利,軍備傳送快速,但他沒能料到此事竟讓辛明執著到這個地步。他也沒能料到,煙粟會來得這麼恰到時候。

  鐘燮在桌邊轉了一圈,他面著樹杆,凝目沉思了良久,突然側頭道:「我給祖父書信。」

  鐘子鳴有功績在前,是老人。因為當年罪太子一事正是他查的,所以更加謹慎,不沾新帝的惡處,不越雷池一步。並且江塘鐘家此次強行奪利,只怕沒有與京都鐘家提前透過半個字,鐘子鳴不可能不記著。鐘燮是他嫡孫,他從孫子這裡得了消息,只要稍稍向辛明提個話音,落個疑處,皇帝自會探查。

  鐘攸沒回話,他還在細細思索。

  誰流入的私貨?

  蘇舟和樸丞又在麵館裡幫活,今天歇業的晚,少臻趕著往碼頭去,匆匆跑出門,又轉回頭,對蘇舟道:「師兄晚上回村嗎?」

  「回。」蘇舟問道:「怎麼了?」

  「正好正好。」少臻急道:「我從前在長街那邊的破廟裡住,月前回去一趟拜我師父時忘了本先生的諫文,這段日子一直忘了拿,你回頭若是不急走,順路幫我帶回去,還給先生。」

  「好說。」蘇舟沖他打了個響指,靠門邊笑道:「交給師兄沒問題。」

  少臻也打了一個,兩人一笑,他就趕著跑了。後邊端盤子已經有模有樣的樸丞探頭過來。對蘇舟道:「這小子是不是更結實了?」

  「碼頭貨沉,他瘦的也多。回頭去了學院,哥幾個留意給他補回來。」

  樸丞心心念念地轉回去問榕漾:「我是不是更結實了?」

  榕漾合掌輕聲啊呀道:「特別結實呢。」

  樸丞頓時心滿意足,指哪端哪。

  榕漾要算帳,蘇舟就問了破廟的詳細路,和他們說了幾日後見,就自個去了。長街上要起燈了,路上有些昏。蘇舟最近易低落,正逢這天瞧著也不好,積了雲,晚上要下雨的樣子,他駐步看燈籠一個個掛起來,才入了巷。

  巷深路窄,沒幾個乞丐。這位置太深太偏,幾乎沒人。他按榕漾說的翻了牆,人還沒跳下去,就聽有人罵道:「隨娼賣笑的玩意!你還咬著什麼硬氣?明日就是賣出去的東西!你敢再跑,我就打斷你腿!」

  蘇舟跳下去,發現人是在破廟裡說話。他本想避過去,等人沒了再進去。但這聲音似曾相識,他從破窗沿望了一眼,誰知這一眼隨即心頭像被人紮了刺,從胸口一路竄到指尖的冰涼,緊接著火氣從底下翻騰上來,充斥全部。

  造化要弄人的時候,因果錯雜。業障壓下來的時候,緣劫難逃。

  許慶生拽著許蘭生的頭髮,後壓在地上,扒住她掙扎的手,套著布條捆綁。許蘭生顯然是被打的時間久,臉上青腫未褪,她嘴裡勒了布條,唇角都磨出血了。

  陰沉沉地雲幕裡暴起驚雷,蘇舟踹開破門板的時候,那雨點劈啪的開始瘋狂下砸。

  他一拳砸在許慶生的側臉,將人摜砸過去,他怒道:「你這畜生!」

  蘇舟按住許慶生,幾乎要捏碎他的肩骨。拳頭砸下去的時候觸感麻木,蘇舟一腔怒火翻濤,他不知道砸了多少下,聽著許慶生毫無招架之力的痛聲漸小。

  「蘇......」後背上扒滑著他一心仰慕的姑娘的手指,他聽著許蘭生低嗚哽咽道:「停......會死人......」

  許慶生滿面殷紅,多是鼻血。他捂著口鼻,蜷身痛哭。許蘭生扒著蘇舟的衣衫,緊緊拽住他最後的線。

  暴雨傾盆,哭聲被淹沒。驚雷陣砸,廟裡昏沉低暗。蘇舟垂頭喘息,他鬆開許慶生,回手握住許蘭生的手,那春花嬌嫩的指尖皮開肉綻,磨得不像話。蘇舟紅了眼眶,他想握緊這個人,指尖卻又小心翼翼怕碰碎了她。

  他道:「蘭生。」他垂頭遍遍喚著:「蘭生。」

  許慶生縮著身,口鼻上的血往下滑。他已經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乾枯地指扒著後靠,他癲聲笑:「原來,原來你不僅勾了人時御,你還拿了這小子的魂。」他陡然尖銳地喊:「蘇舟!你好啊!你敢碰她?你知道她是誰?她是你六哥的破鞋!」他說著抱頭團身,顫抖著微抽搐,他念著:「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又混亂的念著:「蘭生!蘭生拿來了嗎!煙粟啊、我要煙粟!」

  蘇舟過來拖拽起他,咬牙道:「你憑這種東西,就要打她賣她?!」

  許慶生畏縮地抱著頭,他又搖頭又點頭的瘋癲,他在拖拽中哭起來,鼻中血還在流,他滿面癡癮道:「我如何是好?煙粟!」他哭道:「誰能戒的掉煙粟!你抽、你若抽,你也一樣!我如何是好?不賣了她,誰給我煙粟!」

  蘇舟拽著他,面色駭人,他紅著眼一字一頓道:「是你混帳!我能抽,我也能戒。你造孽,你不該尋藉口!你打她,你算什麼東西!」

  許慶生被提離了地,他惡毒地猝聲:「你抽!你抽啊,你好膽就抽!」他咯咯地笑:「你若戒得掉,這天下若有人戒得掉,我就自裁給你瞧!」

  蘇舟鬆了手,擦掉臉上被他噴濺的血,他眼裡是沉寂的火,又彷彿是燃燒的冰。

  「你記得這句話。」

  許慶生抱著頭哭笑不斷,他一會兒說著「好啊」一會兒哭道「煙粟」。

  驚雷轟鳴,震耳欲聾。許蘭生半昏著神,指尖一直扒著的人,卻彷彿不在了。她伏著身,昏沉間看見少年人躬下背,在甜膩的味道裡嗆咳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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