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如辰
與此同時,京都裡侯珂正在年會席上坐。自他往上,就是如今大嵐年輕的帝王。那垂珠明耀,晃動間讓人看不清神色,皇帝正聽著暉陽侯蕭禁稟敘這一年京衛司公務。
旁邊的靖陲大將吉白樾為他滿了酒,兩人輕碰,他聽著吉白樾低聲道:「我歸京就聞見了風聲。」
侯珂面上波瀾不驚,「陛下只是提了提。」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一動,他道:「那就有意思了。」
「意思?」侯珂抿了酒,笑了笑,道:「開鑿運河,貫穿南北,你當這其中要耗多少人力物力。靖陲近年才有起色,這麼大的工程,銀子打哪裡來?」
「南北既通,大苑商貿同樣受益。敖雲也得往這裡邊添一份,況且。」吉白樾望了眼侯珂後邊坐著的鐘鶴,道:「江塘還有個鐘家。」
「吉白將軍啊。」侯珂輕輕攤手,「你就是讓顏絕書再世,他也斷然不敢接這檔生意,何況如今一個鐘家?你就是掏空了,也添不滿運河的消耗。」
「侯大人的意思?」
「別。」侯珂索然無味的淡了神情,「這事我做不得主。陛下這幾年漸漸有些勁頭,看著是要做一番中興偉業。」
但這「中興」二字是簡簡單單就能幹的嗎?君不見崇泰年間起太上皇辛弈力挽頹勢,江塘平定,靖陲繁商,看起來一派江山興榮。可只有他們這群跟在身邊的人才知道,裡邊還虛著點東西。復興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這路才平,還沒壓實就想跑,只怕會跌得慘。
「都是看著陛下到如今的。」吉白樾難得安慰人,他道:「上邊還有太上皇和平定王,亂不到哪裡去。」
侯珂卻徹底散了笑,他道:「這話休要再提。陛下這麼急著運河一事,難保其中沒有這話在作祟。吉白樾,如今是陛下的大嵐,不是太上皇和平定王的大嵐。陛下已經不是稚子,他念著過去的情分,叫我們這些老東西一聲老師,是對太上皇盡孝。可自打太上皇退位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你我能左右的學生。」
太上皇和平定王既然把他當作親兒子教起來,這些人既然記得當年的大小閻王,怎麼就看不到如今這位已經得了真傳,容不得人挑釁麼?這話小時候提一提還成,擱在現在,那就是在挑撥上邊的父子情。沒有帝王甘願曲於前人名下,更何況這還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帝王。
吉白樾不知想起了什麼,眼中溫度也漸漸散了,他道:「運河這事是誰開的頭?」
這一回侯珂反倒沉默了。
吉白樾嘆聲:「不必防備。這話不是我問的,是那位。」他在桌上劃出四個字。
清流如許。
「劣徒。」侯珂一飲而盡,舒聲道:「鐘白鷗。」
「這名耳熟。」吉白樾想了想,「那個『閑雲白鷗』?」
「甚麼閑雲,盛名難副。」侯珂道:「白鷗先前出入過翰林院,左大人提了個『興民』的題。這孩子慣是肆意行事,當場對了篇南北通論。人多口雜,傳進陛下耳朵裡已多是誇大之詞,偏偏合了陛下的心意,才出了這一遭。」
吉白樾道:「同是學生,又是兄弟。這個鐘白鷗,與你這位鐘元溫,倒是行事兩極。」
「所向不同,道自不同。元溫心裡仰的是如許,白鷗......」侯珂嘆了一聲,又笑道:「也無怪他能合了陛下的意。」
鐘鶴仰如許,志在剛正清律。鐘攸卻是自繪展圖,望的是開創。這不正和陛下是一個念頭嗎?
「不見其人。」吉白樾掠了遍席上,「未到麼?」
「啊。」侯珂道:「歸野了。」見吉白樾一愣,他捋了捋鬍鬚,「江湖不見,人早走了。」
吉白樾幾瞬反應,竟笑出聲。他倒著酒,又哈哈道:「厲害厲害。」
「沒了白鷗,還有元溫,元溫之後,還有如辰。」侯珂咂嘴,遺憾道:「老夫這一世,全帶學生了。」
「如辰又是誰?我還真未聽聞過。」
「他祖父你熟。」
「誰?」
侯珂眼望另一頭,吉白樾也望過去。豪門聚位,老賀大人之後,正坐著鐘子鳴。吉白樾一訕,「竟是他家的小子。」
「瞧不上?」侯珂慢吞吞:「在我看來,這個才了不得。」
「哦?」吉白樾反笑,「能配得上你一句『了不得』?」
「你知道他一心學誰嗎?」侯珂笑道:「你也熟。」
吉白樾略思索,「難不成還是如許?」
「偏了。」侯珂也在桌上劃了幾個字,鋒芒逼人的三個字,正是謝淨生。他見吉白樾神色笑似非笑,也不解釋,自己一笑而過。
話卻是真。
「在下鐘燮!」靠柱邊坐著的人反覆念著:「字如辰,京都人氏也。來青平,欲作蛟龍。」言罷自己先哈哈大笑,道:「錯了,是欲當地頭蛇。」
少臻拿腳踢了踢他背,道:「你擋著門了。」
鐘燮嘆氣,酒味盡散。他臉貼著柱,道:「容我再坐坐。」
「深更半夜。」少臻蹲他一邊,「你不是瞧老友去了麼?」
鐘燮倏地轉頭,眸子清亮。他盯著少臻,兩人這麼著有些近,少臻能聞見他的酒味。他道:「我去作別。」又自個笑了笑,摻了點難過,又雜了些自嘲,他道:「自此之後我就是孑然一身了。」
少臻先轉開頭,道:「你回京都還有家。」
「我不回。」鐘燮猛地後倒下去,倒在地上,攤臂望著冷夜星河,他道:「回去就是龍入淺灘,將我牢牢拴在柱上,一言一行全憑別人做主。」他手指劃在空中,「他們只要個鐘家嫡孫,管我是誰,只要靠著門第,天下誰認得我?」他說著又笑起來,「誰認得鐘如辰?」
他說完這一句,就掩了眼,再沒動靜。
少臻等了會兒,轉頭過去,「死了嗎?」
鐘燮扯了扯唇角,「死不得。」
少臻起身,「那就滾蛋。」他居高臨下,「我要關門了。」鐘燮露了點眸望著他,可這小鬼就是冷面冷心,他冷冷道:「滾蛋前拿錢來換玉佩。」
「玉佩人人都求之不得,你不稀罕。」
少臻看著他,目光裡有點可憐。
「鐘如辰。」少臻道:「你真覺得這事算得上失意麼?」
鐘燮緩緩皺起眉。
少臻露了點笑,卻比鐘燮自嘲更教人難堪。他道:「做這等借酒耍瘋的事兒不如一棍子敲死自己,既沒愁事,也不勞煩別人。上一回我還當你有些硬氣,如今再看也是我瞎得厲害。」他目光從鐘燮的衣襟滑到靴子,道:「吃穿不愁,前途無憂,閒情萬種,卻偏要別人道一聲可憐,那你是真可憐。」
鐘燮在這目光中,竟生不出反駁。
少臻道:「天下不知鐘如辰,怪不得別人。你往這兒來,說要做一番名堂。要飯的都知道得口飯該感恩戴德,你拿了家裡的恩,受了朋友的惠,卻還求別人單單記得你一個人,憑什麼?」他笑了幾聲:「鐘少爺,收拾收拾回家罷。您這兒想做地頭蛇,我看不如家中雀。」合門前又探頭道:「幸虧我不是你爹娘,不然早抽你了。」
說罷砰一聲合了門,鐘燮聽著裡邊哐噹的下了門閂,這小子就往樓上睡覺去了。
鐘燮一骨碌爬起身,對著門呆了半响。他想喊幾聲,喉嚨卻又像卡住了。張開嘴什麼音也發不出來,只能砸了拳門板,抵額在上邊,胸口起伏,分不清是怒氣,還是惱羞。
誰知上邊的窗也開了,那小鬼冒了頭出來,寒聲道:「你好歹是個當官的,再擾人清夢,我就照臉揍。」
鐘燮仰頭看少臻,忽地道:「報個名字。」
少臻伏窗,「來日要治我罪嗎?」
鐘燮停滯,面上真現了點惱意,他道:「若要治罪,還用等到此時?」
少臻嘁聲,沒搭理他,直接關上了窗,上鋪睡覺了。鐘燮在下邊喊了幾聲,他都一概不理,聽著鐘燮咬牙道了句。
「承蒙見解,多謝!來日再見,必不是這幅樣子。」
少臻掀被蒙了頭,心道關我屁事。
鐘燮拍了把肩背上的灰,轉身就走。他將這小子記得清楚,不知名字也要念在心口,以後要日日拿出來咀嚼一番,好教自己長個記性,也正個樣子。可他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那窗緊閉,毫不給臉。
次日榕漾出門,穿街往店裡去。他路走一半,忽來個人擋了路,卻不是來訛錢的。
「榕公子?」
榕漾拉緊領,慌忙退一步,擺手道:「不敢當。」他模糊看見那人衣衫整齊,粗略瞧著也不像壞人。
鐘燮一路問過來,終於等到人了。倒也不唐突,只禮數周到的自表一番,然後問:「上一回得了人助,卻一直不知名諱。說來慚愧,今兒趕不及,就來榕公子這問一問。這人叫什麼?」
榕漾記得那玉佩來歷,知他是當官的,稍稍放鬆了,道:「少臻。」又唯恐他還記著少臻是小賊,道:「少臻如今很自省,書也念得很好。」
「少臻。」鐘燮得了名,在心裡邊過了幾遍,「從前諸事我皆不記得了。多謝榕公子,在下趕路,先行告辭。」
榕漾倒他走了都沒看清人長什麼樣,到了店裡少臻正站櫃裡邊理賬。榕漾悄悄道:「我方才在路上,遇著那,那個——」他一時記不起名。
少臻這會兒才學了算盤,撥得啪響,聞言點頭,「鐘如辰。」
榕漾意外,本憂心他被人記著,聽了這聲又放下心來,歡喜道:「你們這般熟。」
那算珠啪的脆聲,少臻心裡邊的賬就亂了。他皺眉,道:「不熟。」榕漾已經往後堂去,少臻不知怎地,又神差鬼使地追了句:「誰跟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