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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第31章
☆、31. 吃味

  年後天更冷,鐘攸不再出門,終日都在案前修訂書院的章程。這書院僅有他一人,既是山長也是講書。另外管幹、司事、管書、司書、看守、門鬥、齋夫等等諸位空缺,幸院小人少,暫時不急,日後可酌情增添。倒是書閣未滿,還真需要來人去趟江塘與京都,將他在這兩地的藏書攜運回來。

  鐘攸還有些私銀,加之蒙館照應,長河鎮劃地,樸家添銀,書院花銷越不出線,他有底。但日後若要修書印版、盟結講會,只怕會囊中羞澀。鐘攸須再想想法子,雖說日子還早,但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未雨綢繆更安穩些。

  鐘攸這整理完思緒,那邊時御還未回來。他回了趟石牆院,打掃積雪。鐘攸心算時候也差不多了,卻還是沒見人歸。

  那邊時御倒沒出什麼事,只是遇著隔壁的許婆娘,幫手將院牆塌處重理,耽擱了時辰。

  「小六如今打先生那裡住?」

  許婆娘雖還有一子,但卻是個欺男霸女的混帳,一直在鎮上賭館裡混跡,少有歸家。時御應聲,接了許婆娘端來的熱水,道了聲謝就喝了。

  「相互有個照應,那倒也成。」許婆娘說著就愁道:「慶生這小兔崽子也不著家,如今蘭生也跟著大了,我尋思著該許人家了,可這家裡也沒個人做主,我哪兒找人去?」又道:「這事提起來就順不了氣,我這怕是也撐不了幾年。」她約是壓久了,這會兒對著時御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全吐出來,「村裡邊能幹的都往鎮上去,可我們這孤兒寡母,往鎮裡去怕人瞧不上我家蘭生。可要是隨便許個人,我又心疼。」

  她跟時寡婦一個年紀,這會兒已經生了白髮與皺紋,人也有些佝僂。拭淚的時候手抹過眼角,看得見手指粗糙,都是經年農活累積的痕跡。

  時御站了會兒,待她將淚都拭盡了,才道:「館裡人多,蘇嫂子最知好壞。您開春問問嫂子吧。」

  「那人都來回跑著,也不知定數。我,我委實放心不下。」許婆娘微停頓,待情緒稍褪後,問他,「小六如今也不急麼?這成家大事,蒙先生可有催促?」

  那裡邊有人站著,時御聽見了音。他將方才挽起的袖折下來,這袖口貼在手腕,沿口舒服,是鐘攸拿回衣裳後重拿針線壓的。

  他道:「我不娶親。」

  那目光太坦直無畏,倒讓許婆娘驚了色,還未著急問聲,時御就道:「這事改不了,我心下已定,嬸子就不必多勸。我回頭會與嫂子提一聲,您記得去。這天不早了,我就歸了。」

  時御頷首,轉身就出了門。他一出門,那早在門後的許蘭生就匆匆跑出來,問她娘:「御哥可說什麼了?」

  許婆娘看她閨女殷殷切切的目光,話頭一滯,就噎了嗓子,只掩面啜聲:「娘沒用。」

  許蘭生抓緊帕子,先紅了眼眶,偏偏不肯認這個輸,提了裙擺就追上去。

  這時起了風,雪也抖飄了幾瓣。這正值年華的女子胸腔赤忱,在追逐中亂了發,甚至匆匆掉了最喜愛的篦子。可她都顧不得了,她生性靦腆,從前見時御一次都要羞紅臉半日,如今奔跑中,竟像是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勇敢。

  時御走得挺快,已經離近溪頭,能看見籬笆院裡的燭亮。後邊忽亂了腳步聲,他聽著一人喊他。

  「御哥!」

  時御停了步,半回了身。

  許蘭生淚都蓄在眼裡,卻沒容它們掉下來。她攥緊帕子,在奔跑中喘息不定,她上前兩步,緊緊盯著時御,顫聲道:「我、我有話定要同你說一說。」

  時御沒動,他那雙眼太深刻,其中什麼都沒有流露,卻又像什麼都已經道明。

  他道:「天晚了。」

  風夾了雪撲打,許蘭生大膽又靠近幾步。她頭一次離時御這般近,也是頭一次,敢望進時御的眼。她並不難看,生得花似的嬌嫩,許婆娘自己積勞成枯木,卻將姑娘捧在心窩裡,長得亭亭玉立。

  但縱然她有千萬的嬌千萬的好。

  時御都沒有探究的念頭,甚至沒有容她再靠近的意思。他如今全身心都繫在一人指尖,除了那雙瀲灩的桃花眸,已經看不進其餘的杏花嬌柔。

  許蘭生顰眉,「御哥,你我相鄰,多年總角......」她淚終究滾下來,她道:「我、我......」

  時御偏頭望了眼籬笆院,又轉回空中雪花,對許蘭生道:「相鄰是情義。來日你紅妝出嫁,許慶生未盡的禮,我來。」他終於看了眼許蘭生,道:「擔一聲哥哥。」

  話已至此,不必再問。

  許蘭生得了親口的答,卻應不了時御這樣平靜地目光。時御沒有說恩斷義絕的話,卻讓她覺得比這風還要冷漠。

  他甚至連不娶的理由都不願意講給她。

  許蘭生垂眸,飛快的擦拭眼,匆匆道了一聲謝謝,轉身就跑離了原地。

  時御哈了口氣,白霧朦散。他正備抬步,就見那院門口模糊地立了個人。

  時御過去,手在鐘攸頰面貼了貼,道:「只須叫我一聲就回來了,怎站在這裡。」

  先生緩緩笑了笑,道:「等一等總會回來的。」時御望他,他倒先回了身往院裡去,道:「淨手吃飯,再等該涼了。」

  吃飯時先生話也不多,晚上時御收拾完上鋪的時候,他都靠裡邊像是睡著了。時御吹了燈,貼過去,在黑暗裡覆握了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先生?」

  鐘攸嗯了一聲。

  時御沉默,蹭著他後頸,低聲道:「許嬸......許嬸給過我飯吃。」黑暗裡時御沒有閉眼,他靜靜道:「時亭舟才死的時候家裡邊沒有米糧,許嬸的男人還在,她就常給我些東西吃。後來她男人也死了,許慶生混賭館欠了銀子,她把家裡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卻還惦記給我一口飯。」他貼著鐘攸後頸,「你生氣嗎?」

  鐘攸也沒閉眼。他靜了會兒,才翻過身來,將時御腦袋抱進自己頸窩,慢聲道:「不生氣。我知道。」

  兩人這麼著就像是耳鬢廝磨,讓所有的話都彷彿成了兩個人才聽得見的悄悄話。這種感覺讓時御覺得心安,鐘攸手指順著他蓬鬆的發,忽地在他耳邊道:「早料到六哥這麼討人喜歡。」

  鐘攸平時不會喊六哥,他一向都是在快被時御折騰到暈厥時才會喊這話。還都是貼著時御的耳,咬著時御的堅硬,摩挲著時御的後腰,瞇著眼嗚嗚咽咽的喊一聲,直教時御腰眼發麻,非得再擒緊那軟細的腰讓他顫巍巍的多喊幾聲才肯作罷。

  此刻他這麼一喊,氣氛就炙燙起來。

  鐘攸腿勾上時御的腰胯,腳尖滑過時御後腰到下臀,悶聲笑道:「就是聽著一聲御哥,心想這稱呼好,也想跟著叫一叫。六哥。」他貼著人,換了副斯文疏淡的語氣,道:「上回讓人非得說一句是我的時御,今兒要不要也來一句是我的六哥?」

  時御連句廢話也沒有,翻身將他欺壓在身下。

  鐘攸背貼著人,渾身乏力。他眼角通紅,只覺得剛清洗完的腿還在抖。手腕被時御輕捏在指尖,給揉著酸痛。鐘攸覺得這麼下去他嗓子好不了了,這會兒由著時御伺候,人半醒半睡。

  「鐘攸。」時御喚人,「攸兒。」他念著這個稱呼,反倒像是得了趣,近在鐘攸鬢邊慵懶地低喚了好幾聲,道:「這只能我叫了。」

  「這個名兒。」鐘攸笑,「還誰叫的出口。」

  「總聽著他們白鷗白鷗的喚。」時御挑眉,「不舒坦。」鐘攸捏了他指尖,他反倒像是被順了毛。

  鐘攸卻不知想到了什麼,逐漸清醒了,他道:「如辰......如辰他有些不同。」他眼裡的沉色凝重,都掩了黑暗裡,他繼續道:「他選了最不好走的路,偏揣著最赤誠的心。」鐘攸靜了靜,忽地輕笑一聲:「連如辰的陳醋也要吃嗎?」

  時御嗯聲,「都吃。」

  連同先生的老師、先生的江塘、先生的京都,還有將來先生的學生,這裡邊每個人每個看向鐘攸的目光,時御都吃味。但在這其中也會生出隱晦地強欲,只想把鐘攸圈在自己咫尺,不給這些人看一眼。他是如此的癡迷在鐘攸的味道鐘攸的手指鐘攸的所有,並且微惱地沉溺其中。

  鐘攸笑,等到時御都快睡著的時候,撥了他的額髮,悄聲道:「我不也是。」

  時御擁緊人,兩人相抵,沉沉睡了。

  翌日蘇舟來看書,沒留意手邊,打翻了杯,他趕忙喊:「六哥六哥!快快快,帕子給我拋一下。這桌兒今天有點滑手!」

  正喝茶的先生突然嗆聲,掩唇咳紅了臉。他六哥拍了把他後腦勺,「多舌。」

  蘇舟不解,「我啥也沒說啊。」

  時御唇微彎,俯身用長指在桌沿劃了一道,道:「是昨晚六哥沒留意。」

  「啊?」蘇舟抬書在桌上瞧了瞧,「你幹什麼了?」

  時御沒回話,鐘攸望過來的時候蘇舟都垂下頭了,他看見時御對他念了名。

  鐘攸抽了書,噌地站起來,捏著書本對蘇舟道:「阿舟。」他難見的快語速,「院裡對文,走。」

  蘇舟應聲,發現他六哥靠書架邊挺愉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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