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亭舟
鐘攸不知道這個「處理」是如何處理,這殺手的確消失不見了。時御近晨時才回來,屋裡的書架已經重排,沾血的書本都收了起來,鐘攸燒了水,一直在等他。
時御泡進桶裡時,鐘攸扒開他衣衫才看到傷口都已凍得凝瘡,好一番收拾才清理乾淨。
窗子勉強堵住,重修迫在眉睫。這會兒不知是不是漏了寒的緣故,屋裡有些冷。晨起的村人行走聲漸響,家禽嘈雜,屋裡卻很安靜。
鐘攸給時御腰間纏上紗布,可是家裡沒有藥,鐘攸怕傷口化膿,思忖著待時御睡下後再去一趟鎮上。若非蒙辰此刻不在鎮中,鐘攸只想立刻去問一問,蒙叔在此到底跑得是個什麼生意。
時御從殺人到處理都冷靜異常,絕非頭一回。恐怕當初蒙辰說的「靜心修性」,並非單單指劉千嶺一事。
鐘攸繫完結並沒有出聲,他一直沒有好好看過時御的背。如今天明屋亮,時御袒露出的背部能清晰可見橫布的傷痕。輕重不一,刀口劃傷拉下的痕跡較多。之前沉水村人夜襲時御,也是鐘攸上的藥,可那棍棒都集中在後肩上,以下的位置他從未看過。
此刻近在咫尺的瞧了,只叫人心疼。
「先生。」時御微側頭,「......先生。」
鐘攸從後抵在他背上,額靠在那寬闊的脊背,沒有作聲。
時御垂下眸,靜了半响,道:「對不住,我未與你說。」
兩人這樣相依在床鋪間,視窗明亮,獨獨這一塊被書架擋了陰影。
時御望著被暗色遮掩的手指,道:「九年前我殺劉千嶺於劉家地窖,劉萬沉雖因貪圖劉千嶺的生意沒有報官,只道是酒醉後失足跌死,但屍體入棺,總有避不開的眼。師父那時方至長河鎮,聽聞此事屢次前來見我,欲將我教往正途。我......」他徒然的撥抓額前碎髮,道:「我不行。」
一朝沾血,噩夢常眷。蒙辰當他心中關押的是凶獸,時御卻自覺胸中關押的是另一個自己。他比誰都清楚,每當手握刀刃時自己是怎樣的平靜。劉千嶺之死如同夢魘,縱然他一面抵抗反嘔,一面卻又不能不承認。
如果再來一次,他依然如此。
蒙辰的生意下邊還有更多的東西,蒙館立在長河之畔也絕非偶然。每一次跑貨歸家,在深夜中不斷潑洗冰水的時候時御也會懷疑,師父當年到底是要帶他回正道,還是僅僅看中這一顆冷漠暴虐的心。
鐘攸在夜裡看不清前路,時御在白日望不見盡頭。他第一次帶著先生在黑夜裡尋路,生出的滋味是難以形容的愉悅。這殘酷的愉悅,如同一直遮掩在舒朗笑容之下的鬼怪魑魅尋到了同物。
然而先生並不是。
後背傷痕累累,一直抵住的額抬起來,溫熱的唇一點點撫慰,將這一身傷都吻啄遍。暗影裡的時御回眸,被手遮擋了一半的眼睛裡漆深複雜。
鐘攸吻上他耳後,道:「你知道『天道』嗎。」不需要時御回答,鐘攸吻過他耳後,聲音溫潤平和。
「靖候有一把刀,叫做『天道』。我起初以為是替天行道,因你看這人一生,從生到死,都淪在個『正』字上。然而後來入學,老師說此『天道』乃功成、名隧、身退,天之道①。」他呵在時御耳邊的氣息微熱,卻道:「此言是我半生所聞最大的笑談。」
功成、名隧、身退,靖侯一樣都沒有做到。並且每一個,他都差了一步之遙。
「為民盡忠,為名全義,為親殆身。他這一生的正字寫不完整,卻又筆劃深刻。時御,如此一生,你說他是聖人傳,我卻只當末路歌。」鐘攸拉下了時御的手,覆身在他肩頭,緩聲道:「劉千嶺脅迫在前,知情人接錢閉口不提,無人提案,無人律罰。你若逆來順受,絕非正,而是助惡。昨夜殺手本為財謀命,無法嚴查,無處可押,你若聽憑處置,也非正,而是助惡。如今立法嚴律,卻誰也不敢說一聲天下為公,各律皆正。就算是蒙叔,也不敢自言。」
鐘攸握緊時御的手,「雖稱不得一聲大利天道,卻要當得了一句光明磊落。你無錯。」他直視時御的眼,堅定道:「無錯何來污濁。」
時御怔怔,鐘攸撫開他額髮,又陡然嘆聲:「瞧著果斷,卻實在是個傻小子。」
鐘攸沒有說。
劉千嶺之事即便有人提案,也無人嚴罰。劉家於清水鄉甚有財田,否則劉萬沉也不會冒這殺弟之仇昧心貪圖。劉千嶺做事毫無顧忌,除了得了時亭舟的秘密,難道就沒有旁的緣由嗎?此事長河鎮閒人都能拉出來當作飯後閒談,卻多年無人報官求正。前畏懼劉家,後忌憚蒙館,並且這秘密牽連前朝罪太子與當今聖上,這般情形下,縱然重提,除了抹殺乾淨,誰敢深究?就是如今青平府最大的戚易也不敢,否則也不會寧可決裂昌樂侯,也要立刻誅殺劉清歡。
此事鐘燮離去時,鐘攸隻字未提。一是牽扯甚廣,當年調查之事為何洩露,京都鐘家脫不乾淨。二是他所認識眾人之中,要說誰會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恐怕也只有鐘燮。
鐘攸這一聲嘆息,未嘗沒有嘆自己。
常自以為避身山野,實也跳不開嘈雜,他不但是個野先生,還是個假先生。
時御反手抱了先生。
那光影漸斜,一床明亮。
青平府外邊下過雪,冰結了一溜,鐘燮出來的時候正趕上下邊人掃雪鏟冰。他雖為人有些古板,但待人不壞,下邊人見他也歡喜,一路都有招呼。
鐘燮如今已從督糧道調升了按察司,戚易有意栽培,常留身邊。今兒出來時天快晚了,鐘燮腹中饑餓,外邊又冷,只想快步去相熟的餛飩店吃一碗熱餛飩。他本靠邊走,誰知沒幾步,就見一轎子晃入眼,他定步,讓出路,誰知這轎子反倒在他跟前停了。
那垂簾側撩,露出張熟人臉,很是儒雅。
鐘燮一愣,隨即道:「純景。」
周璞一笑,應聲道:「如辰,上來罷。與你細說。」
鐘燮入轎,裡邊溫熱。周璞給他塞了只手爐,攏在袖裡讓冰涼的手回暖。
此人確是熟人,姓周名璞,字純景,京都周家嫡少公子。他不僅是鐘燮的熟人,更是鐘攸的熟人,年前入了督察院,如今還是個七品御史。京都二世一流裡邊,鐘燮獨獨和此人結交,因志趣相投,還是個溫潤君子。
鐘燮見了老友,自是悅然,只問道:「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周璞笑道:「方到。眼下年關將至,年會在際,督察院也要下巡。我尋思你在這裡,便毛遂自薦,趕了一趟順風。」又道:「我來時鐘老相送,帶了些衣物,稍後休要忘了拿。這天冷,你我尋個地再敘吧。」
鐘燮沒帶人去餛飩鋪,而是去了家酒樓。兩人入廂坐定,才道:「京裡可好?」
周璞抿茶,笑道:「年年如樣。就是今年雪下的早,平定王殿下歸了鹿懿山,看意思,今年是打算陪聖上一同過。」
平定王歸京,就意味著太上皇也歸京了。近年兩人常在靖陲與山陰,這一歸京過年,只怕京都裡又要好一番震動。
鐘燮頷首,只道:「我在外,今年是不回去了。」
「我料想應是。」周璞只嘆道:「你與白鷗皆不在京中,今年怕是沒人與我踏雪尋梅了。」又問道:「近來可有白鷗的消息?」
鐘燮本倒茶的手一頓,遲疑一下。
周璞便笑了笑,「這是見過了。」
「倒也......算是見過了。」鐘燮擱了茶壺,杯子在指尖撥了又撥,道:「反倒叫人憂心。」
周璞道:「可是因為家裡事?」
「你知曉?」
「不知詳情,只知他如今離了江塘鐘家,走時連同錄名玉牌一併摔了。」周璞倒也不掩藏,明白道:「子潤擔憂他孤身在外,便同我說了這些。白鷗一向與人溫善,能如此決然,想必其中有緣故。」
子潤乃是鐘澤,江塘鐘家二房公子。鐘燮只認得人,並不如周璞與他熟悉。不過這些年鐘家除了鐘鶴照應鐘攸,這個鐘澤也將記著這個弟弟,鐘燮聽過一兩次。
鐘燮搖頭,「我只擔心他就這般沉寂了。」
他不提緣由,周璞也略過不問,只道:「若來日方便,能見上一面也好。我久在京都,只念著大家平安。元溫如今升了中書郎中,也難出京。雖沒提,但心裡必也是掛念著白鷗。」
「大哥。」鐘燮想說的話還是沒說出來,只道:「相見不難,純景應當保重。」
兩人又談一陣兒,飯菜上桌,食時不提。只說轎子送了鐘燮歸家,到門口時兩人相立,又是一番作別。
要去時,周璞躊躇,還是道:「前些日子聽聞劉清歡斬首,地方提刑按察司的案宗上提督察院,我見了你的名字。你與我說,這案子確實經你之手?」
「自然。」鐘燮不傻,反問道:「昌樂侯可還好?」
「未再覓新人。」周璞正色道:「可見他對劉清歡是動了幾分真心在裡頭,我不知這案詳情,可是命案?」
「正是。不但是命案,更是兩條人命。中途孔向雯作梗,險些耽誤實情。」
「僅僅如此?」
鐘燮微頓,「什麼意思。」
「如辰。」周璞認真道:「劉清歡如今是昌樂侯心頭好,來年昌樂侯離京前往無翰佛山當職,他是唯一跟在身邊的人。他為何突然前來青平?」
鐘燮不答。
「我看案宗提及時亭舟這個名字,你可記得?」
「我。」鐘燮皺眉,「熟悉得很。」
周璞長嘆,「時亭舟,佛碑賦。你可忘記了,這賦文當年還是你給我看的。」
鐘燮一愣,陡然記起來。他少時習字,在祖父書房曾翻得一本《佛碑賦》,署名正是這個時亭舟。只是這篇文章寫得不足要害,偏偏字十分淩厲,他跟著習過一段時間。後來鐘子鳴說這字鋒芒太過,不適久習,便給收了。
「竟是他。」鐘燮心念著,轉而又想,鐘攸也看過這文,怎麼未與他提?
周璞已經入轎,只對他囑咐道:「你且留心昌樂侯。」
鐘燮心神不寧的應聲,待人走了,還站在門外愣神。
鐘攸是也忘了嗎?先不說這個時亭舟,只說昌樂侯。昌樂侯若是記恨,豈不是順著執金令就知道了鐘攸在哪裡。
鐘燮深皺眉,決定趁年休那幾日,再去一趟長河鎮,叫鐘攸留心。
作者有話要說:
①:選自《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