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見血
下午鐘攸一直在專注修訂書冊,筆墨滿了一張又一張。時御坐他身邊,書翻兩頁,看得倒很認真。這麼相安無事到晚飯時候,鐘攸炸了些魚乾,收在一小竹筐裡給時御吃著玩兒。又做了羹,裝食盒裡給蘇院兩位老人送。
晚上洗漱後入被,鐘攸一睡著,時御就無聲地睜開眼。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套上了舊衫。墨色薄衫緊束了袖口和腰身,行動起來非常方便。他人到窗邊,輕撬了一條細細地縫,望了出去。
今夜無風,也無雪。外邊寒冷出奇,與其說是刺骨,不如說是手腳和裸露出來的地方馬上就要凍裂的錯覺。
月亮很亮。
時御目光能掃盡院子邊沿,今夜桃枝下沒站人。這是意料之中,弓手已經看清籬笆院的陳設,他知道該在什麼地方射箭。時御不需要立刻看見這個人,他只想確定這個人的位置。
對方很謹慎,白日沒有露面,時御猜測他甚至在不斷換移位置,以防被追查到地方。但他這樣謹慎,意味著對這一趟勢在必得,絕不想空手而歸。
時御等待著。
屋裡很熱,他能聽見鐘攸微酣的呼吸聲。這聲音讓他更加平靜,手指無聲叩在掌心的棱刺梢,心中毫無懼怕。
這樣約摸一個時辰,時御餘光一動,隨即盯在了院外不遠處的歪脖柳。這個距離他只能模糊的看見樹影,那枯乾的垂條之間寂靜。
時御指間夾住棱刺尖,貼著壁迅速移向房門。但對方見鬼似的耳力極好,竟在他這一動中也迅速退身。
恐怕昨夜也是聽見了時御在廚房的動靜才離開的。
時御快速開門,又輕合上,隨後翻過籬笆牆就追上去。他腳下飛快,但對方更快,幾乎是幾個起落在田間,靠著夜色和樹影,就要甩掉時御。
時御猛然刹腳,反身轉跳進田間渠溝。
對方壓著斗笠,已經躍跑到了田地盡頭,再跨幾個縱橫溝渠,就能進入東山。人腳一踩雪地,留下薄印就極快閃身。這田間的灌水管道佈設雜亂,他已經沒聽見背後的追趕聲,但依舊沒敢停下速度。
此人狠猝一口。
三百金買人頭的人可從沒提過對方身邊還有個護衛!
他腳下更輕,不敢再留下太多痕跡。人已經到了最後一條管道,步子一跨就要躍過去。誰知底下突然探出一隻手,拽緊他腳踝!
緊接著重力猛拉,此人著力不穩,翻摔進管道。腳踝處的手力道駭人,他翻腳踹掙,可時御拖著腳踝直將人拉到身前。對方摸出腰側匕首,翻手就捅向時御腰腹,時御抄手擋住,手底下嘎嘣脆響。
對方吃痛嘶聲,腳踝處被卸的劇痛。可這僅僅是開始,匕首在手腕卸掉時被踹飛出去,他一身本事都沒來得及施展,手腳已經被卸了個乾淨。
時御拉起他的領,將人的臉看清楚。這人還年輕,不像是常做這一行的老手。但人不可貌相,時御警惕此人的精明行事,沒有放鬆。
「什麼人。」時御指間的棱刺抵在對方喉嚨。
對方疼得滿頭冷汗,粗聲道:「何須多問!」
那脖頸一刺,猛拉開血線,一路順到他頰邊,血從細劃開的口子裡緩緩淌。時御鬆開他衣襟,扯住他後領,將人拖到管道沿,然後扒掉他衣衫,反吊綁在管道口。
脖頸上的血這樣倒著淌流了他滿臉,寒煞凍得人不自主哆嗦。他倒看著時御的冷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滴答掉下去。
「夜裡走的行當,多是為錢謀命。」
時御的棱刺劃到那裡,那裡的血就會倒匯到他臉面上。他滿臉血污,聽著時御的聲音,在漆冷中突然膽寒,急促的喘起息。可是嘴巴一張開,就是滿嘴的鹹澀。
「誰付了你錢銀?」
對方喘息恐慌,卻沒答話。手指凍得僵硬,斷掉的時候還有幾瞬麻木,但很快痛感就倒躥上頭,對方哆嗦的更厲害了。
時御虎牙微現,在對方眼中卻如同獠牙盡露。他沒再多講一個字,那指節的斷聲陸續不斷,對方抖得厲害,漸漸失了聲,抽噎著晃頭。
「接、接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只管殺了我!」
時御狀若未聞。
斷聲磨在耳朵裡,血從鼻腔淌進去,充血的頭被恐懼佔據,腳已經凍得無知覺,卻能感受到那棱刺往腳去。
「男人!」這人突然驚聲大叫,「一個男人!」他劇烈掙扎搖晃著身體,哭喊道:「無名無姓。」他唯恐時御不信,拼命回想,失聲道:「長弓!他背著長弓!」
時御原本無瀾的面上倏地驚起,他探手卡卸掉了此人的下頷,猛地翻出管道,向籬笆院飛奔。
操!
鐘攸本睡得沉,不知何時忽覺冷,他手沒摸到時御,漸睜了眼。屋裡暗,他看不清。他坐起身,本想喚聲時御,卻又停了聲。
屋裡有人。
縱然看不見,也能被突如其來的寒冷驚動。
床邊的人戴著斗笠,露出了一雙空洞枯色的眼。他手上提著把陳舊的弓,低咳了幾聲。稍稍緩聲,才問道:「鐘白鷗?」
好似在問路那般的平靜。
「不才鐘攸。」鐘攸不動,反道:「請教來客。」
那人指腹輕摸在弓背,寒絲一般的鋼弦緊繃。他確定道:「鐘白鷗。」
鐘攸緩緩直身,他看不清,卻由聲音辨出位置。一雙桃花眼此刻深沉暗色,盯在對方身上,緩慢道:「替不才問候昌樂侯。」
那人沉聲咳不斷,肩後鬆垮掛著兜,他摸著箭,像是在挑哪一個合適。
「我不替人帶話。」他指尖摸索,「我為地府辦事。」
鐘攸笑出聲,嘆道:「這笑說得不好聽。」又道:「若說地府一遭,我倒有張閻王給的保命符。」
那人已摸出了箭,那弓弦撥動,他搭了指,道:「我只認令。」
鐘攸手摸向床頭案,淡聲道:「閻王殿上同僚一場,何必為難。」音落,那才抄好的書冊猛然翻扔,還未釘的紙頁簌簌亂了滿天。
鐘攸以其最快的速度翻下床,桌還在床側,他滾身在桌下,踹在桌腿上。
光腳這一下疼得先生險些出聲,幸桌子一撞,砰地擋了對方的箭。只是那桌被射釘個洞,箭頭愣是撞出桌面,這一下鐘攸看得清清楚楚。
上邊還反光呢!
對方長弓下橫掃,撞砸在鐘攸手臂,疼得先生不及躲閃。那人拽住了他的褲腿,用力拽拉間撕裂了口,又大力握住他小腿,將人生生拖出來。
那長平平無奇的臉終於露在眼前,他拔出腰間橫插的短刀,道:「鐘白鷗,命歸也。」
鐘攸臉上折了刀光,他竟還有閒情道一聲:「原是個用刀的。」
那寬刃橫出,一斬向喉!
鐘攸手扒桌沿,拼力搬壓。桌翻撞下去,正擋了兩人之間,刀重砸砍進桌面,鐘攸爬身就退。
屋內紙筆亂做一團,鐘攸看不清,全憑印象躲身。但就這麼方寸大小的地方,又能躲到哪裡去?
鐘攸陡然抬手,呵斥道:「執金令在此!鬼神皆跪!」
對方竟愣了一瞬,刀都慢了幾分。可那哪裡是什麼執金令,不過是塊押紙石罷了。
眼見刀鋒劈來,那窗子倏地被撞開。棱刺格擋,鐘攸前身被人一手壓下,對方刀口一滑,直直削過他後腦上方。
時御在這一下中被激怒,興許他本就是怒火滔天。他將鐘攸壓擋身下,抄手擒在握刀的手腕,緊接著欺身躍起,翻肘狠砸在對方面上。
這一撞之下的砰聲令人鼻酸,對方顯然不是之前那人可以比較的,在時御肘擊之下竟只是快步後退,腿腳反撩,正中時御腹間。時御棱刺滑指,拽拖近那手腕,翻手直取對方眼睛。對方登時折腰躲閃,腳尖淩厲,直掃時御下頷,撞得時御牙酸。
手底下只是微鬆,對方已經掙脫,短刀迅猛,豎撲時御胸口。時御沒躲閃,他抬腳猛點在對方握刀手腕,長腿猛力,直將對方手腕翻踩下去。對方鬆指,短刀一拋,另一隻橫接,立刻削過時御手臂。
時御洩出聲笑,十分狠絕。他抬臂推壓,竟就壓著那刀口,直直推向對方。刀刃逼臂肉,已經出了血,時御一步跨近,指尖沒能捉住對方的後領,他轉而下探,穿過對方的斗笠,拽住頭髮,猛然拖向自己。
對方一膝抬撞,時御腹遭重擊,手下更狠。對方改撞他膝間,時御一彎,又生生受住了,將人拽頭砸摜在書架。書架上的書轟然倒砸,時御躬身,將人死死撞砸在地上。對方刀柄捅擊在時御胃上,時御遭砸之下手上力道一輕,也跟著跪下去。
對方被他砸撞的滿頭是血,可時御按著人漸察不對,他側腰抽疼,被短刀開了口。對方探手扒住書架,就要掙身。誰知鐘攸忽然撲身,用他唯一能糊弄人的拿腕緊緊扣拿住此人的手腕。
穴劇烈刺痛,這人掙扎不得,時御指間卡棱刺,猛然從此人後頸穿透過去。
對方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血股冒出來,嘴巴不自覺的張大。時御死死釘著棱刺,直到對方不再動彈。
鐘攸鬆開手,摸索著時御的身,他急聲道:「時御,時御。」
時御在對方後背上擦了手,才將鐘攸握了。
他沉聲道:「沒事。」
破窗漏著寒,兩人皆緩了一會兒。
時御將鐘攸沾血的袍子和紙頁一併收拾掉。他要拖屍體時遮了鐘攸的眼,對鐘攸道:「我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