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舊賬
兩日後理問所的人到達,鐘燮親自去迎。然而出乎意料,這一次同來的竟還有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孔向雯。一個理該理問所查辦的案子,竟然驚動了正四品副使?況且青平布政使司雖然如今有四位副使,但這個孔向雯大有不同。
此人是如今青平布政使戚易的心腹。
鐘燮敏銳地察覺出點東西,但他區區新任督糧道,若非背後那番家勢,甚至是連孔向雯身邊都站不得,即便心下已經生疑,也不能隨意指問。
那馬車簾一掀,後邊跟著策了一路馬的理問所官員連忙下馬來扶。孔向雯抬手意示不必,自掀袍下了車。
這人如今四十有餘,是永樂年初,青平前布政使謝淨生調動靖陲後才顯露頭角,升列上品的老人。其自當官起,便一直於青平供職,對於青平下屬分道,最是熟悉。
他目光往這兒一轉,先看見了鐘燮,立刻越過眾人,直直來與鐘燮相談。
「如辰。」孔向雯親熱喚鐘燮的字,道:「這一番下巡可有你受,這兩日勞你在此耽擱公務,是按察司的疏忽。你等著,待你我一同歸去時,我必向大人說個明白。」
「孔大人。」鐘燮行禮,抬手引路道:「命案當急,下官與大人邊走邊談。」
孔向雯哈哈一笑,由他帶路,只道:「走走走。這路上我已將案宗閱過,不知那婦人可已監收入獄?」
鐘燮一頓,道:「理問所的人未到,仵作未查,那劉萬沉尚不知身亡緣由,按律,此女只能監管,尚不能入獄。」
兩人已經進了衙門口,孔向雯聞言露了笑,他停了步,抬手點了點鐘燮。
「你啊你,如辰,你常在京都造學,不知這地方手段。這案子一眼即明,縱然等來仵作也無關咱們手下查辦流程。那婦人的的確確推了劉萬沉,劉萬沉也的的確確因此斃命。你若因一時心軟鬆了手腕,這等歹毒惡人便會窺隙搗鬼。」又道:「這地方分守道往往與當地人相熟,指不定暗地裡私賄來往。案子一旦拖得久,上邊的問斬令就不好下,一來二去又是一通麻煩。你知不知?」
鐘燮眉間微皺,道:「縱然如此,也不符......」
「如辰啊。」孔向雯攜了他的手握了握,笑道:「紙上談兵終無用,你且看著,這案子必起糾紛。」又道:「你可知這婦人是誰?」
「長河鎮蓮蹄村時氏。」
孔向雯意味不明的笑出聲,鐘燮胸口一滯,隱約漫湧上些厭煩。
孔向雯道:「這個時氏,自守寡以來從未恪守婦道,與臨近鄉村中諸人有染,其名響亮,長河鎮上花街的姐兒都未必比她更有名。況她有一子,年十九,正在這鎮上的蒙館裡做徒。這蒙館在長河鎮久積威勢,你說我等由上下查,案畢即走,底下的小鬼卻常年居此地。他們若是得罪了人,以後的日子可還怎麼活?然而我們為官者,不正是要求一個公正嗎?是故按我所說,立刻由我按察司監押時氏,畫押辦罪,趕在初冬前解決此案。這樣既乾淨俐落,也不為難下邊眾人,你我還能早早歸府是不是?」
最後他語重心長道:「如辰,你方才任職,多有不知,倒也無妨,時日一久便能明我今日所說句句不假。況且這劉萬沉。」他指了指上面,「不僅耽誤不得,還要保他屍身無恙。」
這一番繞來繞去,只怕想說的只有最後一句。管他什麼緣由,時寡婦都是一定要斬!因這劉萬沉怕是在府中有人情牽扯,只讓孔向雯趕來告誡他一聲休管閒事。
鐘燮未回話,只緩慢抽回了手,垂隱官袍之下。
蘇碩一直蹲守消息,得知這孔向雯來了,轉頭就去給他師父講了一聲。蒙辰將茶端了又放,只道:「這劉萬沉......何時與青平府有關係?」
只怕關係還不淺。
「從未聽聞。」蘇碩道:「況且依照劉萬沉的脾性,既然有青平府做靠山,又何必再忌憚我們一個小小的蒙館?他可是慣會狗仗人勢,必定立刻要找小六翻翻舊賬。」
蒙辰緩慢的轉著茶蓋,他又問道:「那劉千嶺可與青平府有過關係?」
蘇碩一靜,轉了幾圈,道:「若劉千嶺與青平府關係不淺,那。」他低聲道:「小六怎還能活到如今?」
「不一定。」蒙辰終將茶蓋掀了,道:「那會青平布政使可不是戚易,而是謝淨生。謝淨生......」他撇撇嘴,「罷了,我提了你想來也是不認得。你只知道謝淨生斷然不會與劉氏有干係就是了。如今戚易當職,忍個三四年,以求把位置坐穩再秋後算帳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依然不對。
此案最大疑點,即是劉萬沉到底因何而死?真的是蘇娘子那一推,還是時寡婦那剪子?可最先趕到的蒙館弟子看得清清楚楚,剪子扎的傷口縱然可怕,卻都不是要害。翻過屍體來看,後腦也並未見致命重傷。
他到底怎麼死的如此恰好?
像是定好了時候。
並且,他是怎麼在爛醉時找到了時寡婦的院子?
這疑點尚未解決,時寡婦收押入獄的消息先來了。時御趕到衙門時人已經進獄,連面都沒見到。蘇碩與司獄司的熟人打聽,卻也只得到一句按規矩辦事。
鐘攸在後看會兒蘇碩與熟人交談,轉目看向那衙門。
孔向雯的馬車停在門口。馬是極其普通的馬,車是極其普通的車。這會兒還有些風,但那車簾紋絲不動,將車內情形擋了個死。
鐘攸移步,隔了些距離,圍著那馬車,轉了一圈。
「先生?」蘇碩回頭時正見他在看馬車,便道:「那就是孔大人的馬車。」又道:「倒是......夠簡樸。」
鐘攸似乎笑了笑,但笑意僅僅淺滑過去,慢聲道:「確實。」隨後問道:「青平府的仵作來了嗎?」
蘇碩遲疑,搖頭道:「不曾見到。」
鐘攸輕輕嘆口氣,他道:「這位孔大人行事雷霆,卻越了流程。人死因尚且不知,仵作不曾露面,卻先拿了人。」他抄攏了攏青衫袖,道:「不合律。」
「只有我等自請仵作前來......」
「不行。」鐘攸道:「蒙館不是按察司所屬,又是時御親友,憑什麼碰屍身?除非劉家自己要求仵作剖查,否則再過幾日,屍身延時,就是按察司的仵作來了也查不出東西。」
怎麼辦?
難道就這樣草草結案,讓時寡婦賠命?
回蒙館後鐘攸與蒙辰一同在小院子裡走了兩圈,沒有叫其他人,連時御都留在了館中。
鐘攸沒有入屋,他僅僅站在階下順著破門往裡望。
「先生是見慣風浪的人。」蒙辰背著手站在一旁,問道:「這兒地如今最安靜,老夫只能在這裡聽先生高見。」
「專程要蒙叔陪我來一趟。」鐘攸道:「我沒什麼本事,也不會查案,更無權插手。我只有疑問,想求蒙叔為我解惑。」
「先生請講。」
鐘攸默了默,才道:「劉萬沉可與時御相識?」
「識。」
「劉千嶺是誰?」
「劉萬沉胞弟,早年清水鄉文采第一。」蒙辰似乎猜到他還會問什麼,便道:「曾與時六之父時亭舟為同窗。」
兩人俱是一靜。
許久後鐘攸才道:「劉千嶺是怎麼死的?」
另一頭。
時御在廊下坐,一隻貓跑過來,蹭了蹭他的手臂。時御抬手輕碰了碰它的耳,深眸放空。
蘇碩在側想說什麼,時御先開了口。
他道:「她殺不了人。」那指尖又輕碰在貓耳,道:「她沒有那個膽子。」
「若是這位孔大人也知道就好了。」蘇碩盤腿,「若是......」
「大哥。」時御停了手,那貓見他沒動作,又轉了一圈,跑掉了。他低聲道:「劉萬沉看見了。」
蘇碩一滯。
時御的眸深不見底,清清楚楚倒映著他的愕然,他聽見時御穩聲平靜道:「我殺劉千嶺的時候,劉萬沉看見了。劉家的地窖口結了冰,劉千嶺滑下去撞破了頭,我扳斷了冰棱,穿過了他的眼睛。他竟然還活著,一直喊聲求救。我堵住了他的嘴。」
涼風吹動時御的額前碎發。
下午的秋日正暖,可又在這一陣涼風裡令人毛骨悚然。
時御道:「然後割斷了他的喉嚨。」
蘇碩猛然撲過來,壓下時御的身,厲聲喝道:「你亂講什麼!」他怒道:「時御,休要再說了!」這五大三粗的漢子手有些抖,他強按住時御的肩頭,急促道:「你怎麼回事!」
時御推開他的手,直起身,臉上有些漠然,道:「劉萬沉聽見了聲音,他在地窖口看得一清二楚。劉千嶺還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他沒有下來,也沒有出聲。但他什麼都看見了。」
「那又如何,如今他、他人——」
「但他還敢找上我娘。」時御冷靜道:「他一直躲在清水鄉,甚至不敢靠近蓮蹄村,我只要回到長河鎮他就會龜縮回清水鄉。他不敢露面,他怕成為劉千嶺。那他為何又來了?在現在,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是有人對他說我不在,還是有人對他說我死了?」時御緩聲:「大哥,這件事裡有人要他死,還要拖進我娘,再拖出劉千嶺,甚至拖出時亭舟。」
殺了劉萬沉的人。
就是這個人。
蘇碩已經瞪直了眼,他粗聲道:「劉千嶺畜生行徑,誰在為他翻舊賬?他死後劉家都是劉萬沉說得算,誰又能殺......」
蘇碩的聲音戛然而止。
「劉清歡。」時御黑眸銳利,「還有一個劉清歡。按察司推遲仵作剖查,那我只能確定一件事。」
劉萬沉的屍體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