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蹊蹺
獄裡的時寡婦用稻草編了扣兒,一個一個串起來。一邊串一邊哼曲調。看守的人不是原先司獄司的熟人,而是孔向雯指派下來的陌生面孔。這男人守在獄房外喝酒,聽了這曲調,也能跟上搖頭晃腦的吟了幾句詞。
他道:「你唱的是不是‘梧葉兒’?」指敲在酒罈上,哼道:「別離易,相見難。何處鎖雕鞍?春將去,人未還。這其間。殃及煞愁眉淚眼。①」
時寡婦編著扣兒,不理他。
這看守不在意,停了唱聲,又喝了口酒,只道:「你知不知這外邊是個情形?」也不需時寡婦回應,繼續道:「那劉萬沉的老母孤女,可是哭瞎了眼,嚎破了天,只要你償命去呢。那嚎啕,只怕頭七未到,魂先歸也。」
時寡婦將扣兒拉緊,冷道:「他還敢回魂來?此處現有修羅煞星,他不敢。」又道:「若嚎啕能喊魂,那他萬萬活不到這個時候。」
那看守將酒喝盡,大著舌頭喊了幾聲罪過罪過,便手抄袖中,縮著脖子靠在獄牆上打起盹。
時寡婦將草扣兒穿好,枕在底下睡,像是得了什麼神仙法寶,竟還露了點笑。
獄外,孔向雯等了一會兒,沒多久,有個人就出來了。這人面白唇紅,長得極為陰柔綺麗。
「可見著了?」孔向雯從一旁隨從手裡拿了燈籠,與這人一同往外邊走。
這會兒夜深人靜,風動了秋寒。這人裹了厚衫,白細的指在領口邊攏了攏,慢條斯理道:「不如不見。」
孔向雯笑:「可是長得不如你的意?」
「豈止是不如意。」這人將兜罩也籠起來,遮了眉眼,「我那老爹和大伯對她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我只當是個何等傾國傾城樣。如今這一瞧,連府上掃地丫頭都勝她三分顏色。」
孔向雯大笑撫須,道:「你可休要小看了這時寡婦。她當年未出閣時便已名動長河,上門求娶之人不可勝數。然她出身低微,求她為妻者甚少,多是過門為妾,為得正是她那副好顏色。但誰能料到,她會相中時亭舟。」
兩人已出了衙門,馬車久待,便上了車。這車還是孔向雯來時坐的那輛,卻非他的車,而是這位的。這人坐定後才將兜罩取了,道:「又偏偏敢招惹我爹。」
孔向雯用小壺倒酒,聞言只笑,搖頭道:「你若真恨她,何須等到此時?你爹是個風流人,那般也算是死在牡丹花下,為鬼為神都能快活了。」他將酒遞了,「你大伯卻可憐得多。」
劉清歡沒接酒,甚至聯手都未抬,他靠壁上神色疲懶,「老東西死得其所,高興還來不及。我幫他一程,還未與他算算報酬,有什麼可憐?」他瞥了眼孔向雯,道:「怎麼,孔大人還有副菩薩心腸,要為他去府上走一程嗎?」
孔向雯將酒抿了,聞言直擺手,「我不過說說而已,你當什麼真?侯爺既要這案子翻不了身,那我自然有的是辦法整治這時寡婦。」
「那位鐘大少爺如何?」劉清歡忽然俯近兩人間的小案,神色在搖晃的燭火間有些陰鷲,他道:「他若是想要翻案,你該怎麼辦?倘若惹急了他書傳京都,就是侯爺也要吃一番教訓。如今鐘家風頭正盛,鐘子鳴又是個護犢子的脾性,你要當心。」他眼中殺機一現,「你休要忘記了,這案子之所以要鬧出來,為的是什麼。如果鐘家橫插一腳,為了力保侯爺,你當自刎以平罪。」
孔向雯手上的酒一濺,他對劉清歡笑了笑,「你只管放心,我記得清。」
兩人對視,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時御與蘇碩就去了衙門。劉家來了人,劉萬沉上有老母下有一女,還有一妻三妾靠著他活。如今見了屍體,老太太哭得幾度暈厥,將時寡婦恨之入骨。大劉氏更是扯住了時御的袍角,嚎啕不止,將人罵得狗血淋頭。
鐘燮立在邊上看,發覺時御......他記得時御。那日大雨中的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只不過今天的時御要更冷漠些,站著任由大劉氏哭喊,也沒露個表情。
孔向雯在側用袖揩了揩眼角,對鐘燮道:「你說兇手可恨不可恨?白髮人送黑髮人,若我等不將兇手繩之以法,如何能對得住老人家的血淚。」
「大人說得是。」鐘燮呼出口熱氣,道:「既要速速結案,那今日便請仵作來剖屍驗查,確定緣由。這樣時寡婦死也死個心服口服,蒙館縱然有怨,也發作不能。」他說著對孔向雯抬袖行禮,「昨日承蒙大人點撥,下官輾轉反側想了又想,既為官維正,就該坦坦蕩蕩以查此案。」他抬頭,微笑道:「大人道‘紙上談兵終無用’所言極是,為絕日後左支右拙之顧,不若眼下就身行竭力,盡早結案,盡早歸府。大人以為如何?」
孔向雯盯著他面色不動,依然留著眼角眉梢上的悲憫之色,道:「如辰,你可知如今是個什麼案子嗎?你確信仵作剖屍就能洗時寡婦之惡?如辰。」他扶了扶鐘燮的手臂,面容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便查罷。」
鐘燮一愣。
孔向雯道:「我只怕你一心求證,卻白走了這一遭。但你執意如此,我便不再多說。」說罷,他揚聲道:「來人,去將仵作快馬帶回,趕在今日落日之前,將劉萬沉驗查一遍。」
他話一出,劉老太太率先哭嚎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兒才去,你們怎忍心剖屍辱人?萬萬使不得!」
孔向雯將老人家扶起,沉聲寬慰道:「老夫人不知,這仵作驗查雖是條律,作用卻在明查緣由,是必不可少。」又慚愧道:「冒犯了。」
老太太伏他手臂嚎啕大哭,孔向雯面上不見惱色。將人攙扶著,一遍遍耐心安慰,教人一眼看去,都要嘆一聲好官。
鐘燮束了手,只是看著。
末了眾人散去,待仵作前來的時候,蘇碩與時御親來道謝。
鐘燮站在衙門的門檻外,仰頭看天沉陰色,他道:「不必謝我,按律辦事。」又看向兩人,道:「不過暴雨在後,圍欄不穩。時公子,早些防備。」
說罷甩袖下階,自去了。
「他說這話,可是仵作有問題?」蘇碩凝重神色,「這按察司是怎麼回事,竟像是要咬定此案不鬆口。我們雖大江南北都跑過,卻未曾與官家交惡過。堂堂一個提刑按察副使,何必費力壓這樣一條案子。」
「有人按律辦事,有人聽令辦事。」時御道:「我聽聞劉清歡離家多年,恐怕是入了青平府。」
「那何必等到此時發難?」蘇碩百思不得其解,「他若是要報仇,這些年盡吃白飯去了嗎?」
「興許吧。」時御抬頭看天,道:「先回館中,告訴師父。」
快馬在入夜後趕到,仵作一下馬立刻入停屍處,由孔向雯、鐘燮在內守看,其餘人皆不得入內。
這會兒開始下雨,時御靠簷下站著,看暗色裡的長河鎮亮起燈火,又被雨蒙住了視線。蘇碩蹲在一旁,擦了火石,一下一下的響起擦聲。
兩人都未交談,只等待著。
鐘燮在裡邊的牆角處蒙了帕,抱肩盯著仵作掀起白布,露出劉萬沉的臉。一旁的孔向雯一樣蒙了帕,用袖遮擋在眼前,對他道:「罪過罪過。」
鐘燮沒回話,目光不離開仵作的手。哪怕中途的情形令他面色發白,胃中翻滾,他也不敢移開目光。
唯恐仵作在他眼下搗鬼。他始終覺得,孔向雯轉口答應此事,其中必有蹊蹺。
驗查直到後半夜才停,仵作淨手換衣,出來對孔向雯道:「小人驗查完畢,現與大人口間整理,今夜之後遞交紙述。此人既無中毒跡象,也無久病印記,是外物致死。」又道:「臉上一道傷口最為致命,應是剪子直剖門面,重擊晴明穴。不僅手臂、左肩有捅扎洞痕,手背與脖頸亦有劃傷。倒地後後腦砸地,已經身亡。」
鐘燮忍不住插聲:「然其遭重擊之後,尚能行動,並非立刻死亡。」
仵作不帶感情道:「大人可是親眼所見?」
鐘燮一頓,「不曾。」
仵作便不再回答,只對孔向雯俯禮道:「若無其他驗查之事,小人先行告退。」
孔向雯道:「陳伯辛苦,早些去休息。」待人走後,他轉頭看向鐘燮,並不嗤笑或露不屑,只緩聲道:「如辰,我知你有清正為官的抱負,但此事如我所說,已能結案。劉萬沉夜尋時寡婦妄續前塵,時寡婦不從反殺,案因一眼明瞭有何爭議?」
「時氏來鎮中半月,除蒙館外,相識舊人皆不知曉。劉萬沉如何能尋到地方?」鐘燮不退半分,道:「況且他彼時爛醉如泥,又是怎麼翻入院中?跟隨僕從皆不在側,誰幫他尋路翻牆?」
「你又怎知道他與時寡婦絕無聯繫?如辰,你全憑那婦人的一面之詞妄想清正,這又如何能說服人?」
「此案尚存疑點,下官——」
「鐘燮。」孔向雯忽抬聲音,「督糧道下巡田地,你已經在長河鎮耽擱太久了。」
鐘燮袖中拳一緊,生生被卡住的不僅是話,還有那麼一點他原本滾燙的心。
「鐘老對你給予厚望。」孔向雯又緩和下去,「中樞賀家自賀安常歸隱後再無中流砥柱,如今正是清流空缺之時,你來青平不出兩年,必能升至我如今的位置。我明白你想要公正廉明的心,然而此事難道不正是在嚴懲兇手嗎?你......」
「下官告辭。」
鐘燮轉身入雨,就這麼走了。孔向雯駐步在原地,見他出了門,淡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既然是高門嫡子,又何必顯這一身癡想?」他一甩袖,也去了。
鐘燮出了衙門就往住處去,人都要到了門口,又淋著雨轉頭去了酒鋪子。
鋪子僅支了油棚擋雨,只有他一位客人。夥計給他上了酒,他開塞自飲,入口便知摻了大半的水。他也不惱,就這麼一杯一杯,喝得人彷彿醉了。
待壺中空空,他忽地將杯一擲,大聲道:「上酒!」又大笑道:「正是酒中客卿銷萬愁!」
夥計又連上了幾壺,他盡數喝了,伏在案上數著酒壺,「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聲狂?②恨不能生於布衣家!白鷗啊白鷗,你當日離京,是不是也在鹿懿山下這般心情?」
他漸漸埋起臉,笑聲漸止。
「我不認這個命。」他低聲呢喃:「我必要從這裡,做一番名堂。」
雨嗒嗒地下,石板被砸得凹凸不平。
鐘燮趴著不動,像是睡著了。
光腳的人停在棚外邊,突地向他走過來。一隻髒兮兮的手推在他肩頭,他不理,就持之以恆的繼續。
鐘燮長嘆一聲,仰頭靠在椅背,無奈道:「今日我無錢給你,也無興致抓你,你快走。」
竟然是那日吐了他一袍的小賊。
這小子今日被雨沖了,臉上倒乾淨了許多。眼睛依然黑亮,神色依然冷酷。他既不走,也不說話。
鐘燮只得伸手摘了錢袋,拋給他,道:「都是我這月的俸祿。」又皺眉道:「好歹是個督糧道,東奔西走的,朝廷在俸祿上委實摳門。」
誰知這小賊反手又將錢袋給他扔回去,盯著他。
鐘燮側目,「不夠麼。」他又掏了袖,摸出幾個銅板按在錢袋上。
這小賊卻倏地出聲。
「你是當官的嗎。」
鐘燮直起身,道:「你要報官?」他今日喝了摻了水的劣酒,反而顯出與平日的不同。他又笑了笑,道:「自首嗎?」
「有人殺人。」
鐘燮笑一頓,他抬眼,沉聲道:「什麼?」
小賊面無表情地攤開手掌,「我知道報官有獎,你給錢,我帶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①:選自《梧葉兒·別情》——關漢卿
②:選自《水調歌頭·長恨複長恨》——稼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