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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第361章
第361章 361

  到了民政局門口, 被北方冬天的寒風一吹,兩個人同時去拉圍巾。五月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視著澤居晋的面龐,試探著、小心翼翼的、輕輕叫了一聲:「あ、あなた……」一句老公才叫出口,自己把自己給肉麻得一哆嗦, 隨之起了一身鶏皮疙瘩。

  澤居晋也是一哆嗦。

  他和五月走到結婚這步,不是情到深處難捨難分, 不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而只是憑著一股衝動而已。

  那天在赤羽看她那副可憐兮兮却又倔强的樣子, 一句「結婚就結婚好了」衝口而出,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赤羽遇見她之前, 在過去兩三周內, 他對於二人之間這個結婚與否的無解難題一直採取逃避態度,準備冷個一段時間再作打算。對於她,他從未想過放手,但她這樣反反復複的態度令他苦惱的同時, 也使他頗爲厭煩。

  他過去的女友有多少,連自己也記不清,但無論是誰,都是以不結婚爲前提而交往的。被逼婚的事情,他迄今遇到過不止一次兩次,不管對方是誰, 當時愛的多深,一旦提起結婚這兩個字,熱情會即刻冷却, 交往當然也就無法再繼續下去。和這些女孩,無一例外的,最後都以分手告終。

  五月對於他,和別的女孩子大爲不同,所以他爲她做出在從前都不敢想像的妥協。包括泡夜店時間大大减少,不論主動被動,都不再與其他女人**等等,甚至和她像一家人一樣過起了同居生活,一起養猫遛狗,周末一起出去活動。除了沒有那張證書以外,他和她已於一般夫妻無异。

  所以在他看來,她無事生非,這樣逼他結婚、一再試探他底綫的態度孰不可忍。在兩人冷戰的這一段時間裡面,他在等她自己想通,同時心裡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她的態度始終不轉變,那麽,也只好分手。分手後,要麽把她調到別的部門去任職,要麽自己提前結束任期回東京本社。

  他是愛她,她是不同,但他却不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自己。

  可是,那天看見她在赤羽被人圍觀嘲笑,一張臉都哭花時,心內先是憤怒,隨後又是一陣難忍的疼痛。他捧在手心裡的女孩子,一再惹他生氣却連大聲訓話都捨不得的女孩子,一再逼婚却仍然捨不得提分手、而在心裡默默等候她回頭的女孩子,爲什麽在別人那裡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對於那個時候的她,他心內憤怒著也疼痛著,在看見她的那張慘兮兮的花臉和可憐又倔强的眼神時,他突然想到,這樣一個整天被人欺負的傻瓜,離開我,她怎麽活得下去?這個念頭生出來的瞬間,那句「結婚就結婚好了」也就衝口而出。

  他堅守多年、且以爲牢不可摧的原則和底綫終於在她面前土崩瓦解。

  可這不代表他會爲自己的舉動感到高興,相反的,他怕自己會反悔,所以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跑去機場趕早班機回日本去開單身證明和戶籍謄本。回上海后,一天也沒耽擱,趁著這股衝動勁兒還在,次日又馬不停蹄地乘早班動車跑來濟南登記結婚。

  民政局內的工作人員的笑臉啦祝福啦誓詞啦,都有種緩和人內心焦慮的作用,讓他在辦理手續時不知不覺産生一種「唔,就這樣吧,感覺還行,死不了人」的感覺。結果一出大門口,冷風一吹,這股衝動勁兒冷却下來,五月一聲老公喊得他渾身難受,沒有看她,也沒有搭理她,伸手去摸烟盒:「抽支烟可以?」

  一般來說,他不大會在馬路上抽烟,突然這樣說,且一臉難受樣,五月暗暗後悔,不該得意忘形去刺激他。

  二人在民政局門口的花壇上坐下,澤居晋默默抽烟。五月清了清嗓子,小聲說:「晋桑明明會中文,剛剛的誓詞却讓別人代勞了。」

  工作人員忒熱心,見他是外國人,不由分說,替他把 「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不論貧窮還是富有……」 那段誓詞給代勞了,結果就是五月和一個四十來歲的胖阿姨相對著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完了神聖的結婚誓詞。

  「嘖,最後不是說了我願意麽。」

  「噢。」五月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又眼睛一亮,因爲看見不遠處的一家影樓招牌。民政局隔壁是柯達照相館,照相館旁邊又有一家影樓,再過去是西餐館。辦好登記手續,可以順便去拍個婚紗照,婚紗照拍好,天正好也黑了,再去吃個浪漫的燭光晚餐什麽的。一條龍服務,忒方便。

  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太興奮,所以忍不住又問:「晋桑,我們婚紗照拍不拍?」

  澤居晋看了她一眼,她馬上指影樓方向給他看:「要拍婚紗照留念嗎?豪華尊享套餐只要988元。」

  澤居晋裝沒聽見,沒理她。

  「浪漫迷情套餐看上去也不錯,只要688元。」

  他仍舊沒說話,只是用夾著烟支的手捋了一把頭髮。

  她終於察覺出他這時已經非常不耐煩了,忙又閉上嘴,半天,小心翼翼的給他提合理化建議:「要麽研究下江戶四十八手好了,也許能緩解和調整下你現在不愉快的心情。」

  「九十六手也沒用。」

  「噢。要麽……」

  「讓我安靜一下,謝謝。」

  五月托腮坐在他旁邊,不再出聲。澤居晋烟抽到一半,掏手機出來給誰編輯短信,五月伸頭一看,收信人是白井工廠長。問:「找他幹嘛?」

  「他常來濟南出差,對這裡比較熟悉,問問他看有沒有推薦的日料店。」

  五月打開大衆點評:「這附近有很多餐廳,西餐中餐都有。」

  「不要,中午想吃和食來著。」

  「爲什麽?」

  澤居晋彈了彈烟灰:「從小到大的習慣。」

  「爲什麽?」又問。

  「……以前在家裡,這種時候,早苗和媽媽就會做和食。」

  「爲什麽?」

  擺明瞭不想回答,她却跟好奇寶寶似的追問個不停,他不得不實話實說:「心情沉重的時候,吃和食會好受一點。」

  「噢。」

  他又解釋:「不是說和你在一起心情沉重,是對結婚這兩個字本身感到……」

  感到一種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重和負擔。

  「噢。」

  談話陷入僵局,兩人開始沉默。

  旁邊經過一群跳廣場舞收攤回家的老阿姨,經過二人面前,不禁往澤居晋多看了幾眼,其中一個忍不住用濟南土話自言自語:「喲,小青年可真俊哪!」

  正在陪黯然神傷的澤居晋發呆的五月一聽,忙清了清嗓子,向老阿姨熱情介紹:「這是我老公。」重點放在「老公」二字上面,音拖得老長。

  「真的啊?」

  「騙你幹嘛?」想展示自己包包裡還帶有民政局胖阿姨體溫的新鮮出爐的結婚證來著,又覺得幼稚,遂作罷。

  「可真俊哪,得看緊點!」一群老阿姨捂嘴偷笑。

  五月抿嘴笑。

  五月和人家老阿姨的對答,她老公澤居晋聽了個明白,聽明白的同時,忍不住伸手又去捋了一把頭髮。烟,深吸一口,伴隨著緩緩吐出的烟霧,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老阿姨們一邊回頭看澤居晋,一邊嘻嘻哈哈又嘰嘰喳喳地遠去了。等她們走遠,五月開口說:「晋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和你坦白,但是却始終說不出口……」

  他轉頭看她一眼,沒出聲。心情沉重,連說句話都是負擔。

  「關於我的家人,和家裡的那些事情。前天在赤羽和晋桑遇見,你說結婚的時候就應該向你坦白的,但那時太亢奮,腦子裡一團糟,沒有想到。回到家裡,人冷靜下來後,却還是開不了口……只好躲在被子裡裝哭,後來就睡著了。」

  澤居晋伸出夾著烟支的那隻手,揉了揉她腦袋,終於出聲:「不想說就不說好了。」

  「可是晋桑的家我去過,晋桑的家人我也都見過,感覺這樣對晋桑不公平。」頓了一頓,接著說,「別的人怎樣看我無所謂,但唯獨不想讓晋桑在看到我、或是在想起我家裡的那些事情的時候,會在心裡冒出『都是些什麽人,都是些什麽玩意兒?簡直刷新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之類的想法,更不想晋桑爲此留下任何不好的回憶。這麽說,晋桑能明白嗎?」

  「你爲什麽總喜歡猜測別人想法、幷爲別人做决定?」

  「晋桑難道不認爲婚姻應該講究門當戶對、出身匹配麽?再好的愛情也比不上合適二字。」

  「可能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這麽認爲的,但他們不知道,因爲這些所謂的門當戶對、家境匹配等框定的條件,而失去了多少幸福的可能性。婚姻這個東西,應該爲幸福而存在,而不是一種利益交換。」突然一哂,「雖然可能這話從我這樣的人口中說出來有點奇怪。」

  「以晋桑的立場,可以說出這麽任性的話麽?」

  「唔,好像十八歲以後,一直都是這麽隨心所欲過來的,怎麽,有問題?」

  五月低頭去拔花壇裡的雜草:「以前最困難的時候,甚至想過自殺。以爲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那麽別的無論什麽,應該都不會再害怕了。所以在日本被由美子桑說我配不上你的時候,才頂了回去。因爲那次日本之行,一度以爲自己已經足够堅强,但人生哪有那麽簡單,人,只要有在乎的東西,心裡就會産生同等程度的恐懼。對於我來說,越是在乎晋桑,有時候反而越會脆弱,越不堪一擊。」

  澤居晋伸手去抬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的眼睛:「sa醬,我認爲我們之間應當信任彼此。」

  「這件事情,和我在你面前所出的那些醜,性質全然不同。」指著面前的兩條岔路示意給他看,「這兩條路,左邊一條是正確的,右邊一條是錯誤的。而這件事情,使我爲難到,明明知道對錯,却仍然不得不捨弃左邊,選擇右邊這條錯誤的道路走下去。」

  「爲什麽?」

  「因爲死都不願意被晋桑看輕。」

  澤居晋仍舊保持著一隻手放在她面龐上,一隻手夾著烟支的姿勢,一臉鄭重地看著她:「我雖然不清楚你們家的情况,但那都不是你造成的,所以不可能是你的錯。無論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在我看來,在那種家庭裡長大的sa醬已經很好了。如果換做是我,或是別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她眼中隱有泪光閃現:「晋桑真的是這樣想的麽?」

  「嗯。」重又把烟支叼在唇間,「不論家裡怎樣,家人怎麽不堪,但sa醬始終還是sa醬吧?」

  「這個當然。」

  「嗯。」他點點頭,表態說,「對我來說,只要sa醬還是sa醬就行,其他都無所謂。」

  五月看他的側臉,吸吸鼻子,哽著嗓子說:「晋桑,謝謝你。」一時衝動,忍不住又加了一句,「あなた。」

  「唔,有回信了。」假裝沒聽見她的話,低頭看白井給他的回復去了。

  他自從出了民政局後,一直彆扭疙瘩到現在,五月却感受到了一種觸及皮膚,深入肌理,直達心底深處的愛意。很多天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面目可親。使勁揉揉眼睛,往他身邊擠了擠,依偎在他身上,把腦袋靠到他肩膀上去:「晋桑,謝謝你。」

  他這才回頭看她一眼:「唔,不用謝。」

  經白井指點,中午二人去了市中心一家名爲酒吞的居酒屋,店面很小,除去一條吧台,餐桌只有兩三張,客人坐了很多,生意出奇的好。

  兩個人進門,老闆迎上來:「兩位有預約嗎?」

  澤居晋報上名字,老闆將他們二人引到吧臺上坐下,道歉說:「十分不好意思,預約電話打來的時候,桌子都已經滿了,只有吧台還空著兩個位子。」

  澤居晋說沒關係,放下包,解下圍巾,脫下翻毛外套,挂到椅背上。有店員送上啤酒,又拿來椅套把兩個人的外套都罩起來。五月看菜單點菜,澤居晋則與老闆寒暄,說起白井的事情,一邊互換名片。

  老闆對拿到手的澤居晋的名片看了看,笑道:「原來是總會計師,以前也聽白井桑說起過,却沒想到會這麽年輕,不得了。」和澤居晋寒暄完畢,轉而向五月介紹自己,「小可御手洗。」

  五月莞爾,指指洗手間方向:「和那個一樣的寫法嗎?」居酒屋地方太小,布局緊凑,洗手間就小小的一間,男女通用。門上訂著一塊銅牌,上寫「御手洗」三個字。

  老闆笑著點頭:「一模一樣。」

  澤居晋往她腦袋上一彈:「真是失禮。」

  老闆哈哈大笑:「經常被人這樣問,已經習慣了。」

  不一會兒,飯菜上齊。五月把面前的納豆拉過來,加入少許黃芥末和小勺醬油進去,用力攪拌,攪到用筷子能够拉出長長的絲後,蓋在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上,然後遞到澤居晋手邊,看他吃下幾口,才問:「現在感覺好點了沒有?」

  澤居晋想了想:「好像好點了。」

  五月拉了拉他的手,以安撫他:「會習慣的。」

  「唔,但願如此。」

  一頓飯吃的差不多的時候,他感覺又好了一點。看看店內沒什麽客人了,取出一支香烟點上,取出錢包,往五月手旁一放。五月叫來老闆結帳,老闆問:「要我叫人出去攔一輛它庫西?」

  五月道謝,說:「好的,它庫西請幫忙叫一輛。」

  澤居晋彈了下烟灰:「上午從火車站出來,看見濟南的下一站的就是德州。sa醬的家鄉就是德州吧?」

  「嗯,是德州沒錯。」

  「過去應該不遠吧。」

  「嗯,是很近沒錯。」

  「我們結婚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向你家人報告一下比較好?」頓了一頓,「作爲我來說,和sa醬登記入籍,和sa醬成爲夫婦,那麽,向sa醬的父母報告一下,這是最起碼的禮貌。」

  「你那邊,已經向澤居先生報告過了嗎?」

  「嗯。」他點頭,「歐巴醬會告訴他。而且那天回去,跑了幾個地方,機場接送等,都是用家裡的車子,他其實當天就知道了。」

  五月放下手中的冰淇淋,低下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當然,這件事情的决定權在你。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直接回上海。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麽我們就去一趟sa醬的家裡。」

  「我不知道。」五月艱難開口,「和爸爸關係惡化到一輩子不見都沒關係的地步,可是還有媽媽和弟弟,心裡很想念他們。但如果回去,那麽勢必就要和爸爸見面。無論如何,這輩子都不想再面對他了。」

  澤居晋摁滅烟頭:「sa醬家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sa醬的心理,我却多少能够明白,因爲澤居家不是父慈子孝的那一種模範家庭。我和澤居先生之間的關係,也同樣糟糕。這麽多年來,我的感悟就是,父母和子女,也有緣深緣淺一說。緣分淺的,那也沒有辦法,作爲子女,對父母只要能够做到問心無愧,不留下遺憾就好。」

  「……」

  「比如我和澤居先生,因爲媽媽的事情,我想我這輩子都會對他心存芥蒂,不可能真正放下了。但他畢竟還是我的父親,而且身體不是很好,所以很多時候,我只能選擇容忍。媽媽早逝這件事情是我心裡永遠的痛,所以對於還活著的父親及歐巴醬,我不想再留下任何遺憾。」

  「可是我們家的情况和你們家完全不同。」

  「總之sa醬自己决定就好。不回去也無所謂的話,我們下午直接回上海。如果覺得心底會留下遺憾,那麽我們就去德州向他們報告結婚一事。」

  「晋桑呢,晋桑認爲我要不要回去?」

  「這個你自己决定。」頓了一頓,補充說,「我認爲有問題就去解决,而不是使之發展成爲自己的心病,讓你在關鍵時刻選擇錯誤道路走下去。」

  五月頭垂得很低,半天沒出聲,肩膀却輕輕抽動起來:「我想媽媽,很擔心她的身體,想回去看一眼她。」

  澤居晋站起來,從椅背上拎起外套:「那麽就去。」

  火車站的檢票口前,她又打起退堂鼓來了,手裡攥著前往德州的車票,悄悄往旁邊閃,讓排在身後的人越過自己去檢票。澤居晋拉起她的手,眼睛看著她:「一切有我。」

  從濟南往德州的火車上,鄰座的一個像是出差的中年男人用手提電腦在看一個警匪槍戰片,五月出神地望著人家的電腦屏幕,澤居晋彈她後腦勺:「別盯著人家看,沒禮貌。」

  她扭頭看看他,輕聲說:「小時候在家裡和大人一起看電視,有一次,看到一個殺人放火、壞事做盡的黑社會老大對父母下跪,我爸就趁機教育我說,你看,不論多壞的人,也都會服從父母,聽父母的話。那時我還小,就這麽被洗腦了,以爲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不管在外面怎麽樣,回家都要對父母言聽計從。現在長大,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他們原來可以活得很自我,和父母可以像朋友那樣平等地相處。」

  「他們欠你一句對不起。」

  「書上都說,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父母打你駡你都是爲你好,等你長大就懂了。但我感覺,其實幷不是這樣,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子女,他們哪怕是對自己的孩子也會勢利,會在子女中進行比較,根據子女回饋的多少來决定愛多愛少。」

  澤居晋嘆氣,揉了揉她的腦袋:「所以,今後無須强求,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車到德州停下,她起身,澤居晋問:「沒問題?」

  她點頭,起身,說:「沒問題,謝謝。」

  幾年沒見,她們家這種十八綫城市的小城郊竟然也發展起來了,風貌和她記憶中大不相同了。道路兩旁,原先的民宅被大小廠房所取代,一眼望過去,有澱粉廠,造紙廠,味精廠,化肥廠等。這天天氣晴好,却不見藍天白雲,眼前只有遮天蔽日的粉塵,空氣中彌漫著來自不知道什麽板材廠裡散發出來的使人頭暈目眩的甲醛味道。

  雖然近兩年環保頗受重視,但是這一帶的作坊式小工廠都採取了 「白天生産,夜晚排污」即一明一暗這種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排污方式,所以誰也奈他不何。五月家門前早前的一條清澈的小河,如今別說魚蝦,就連草也生不出一根了。

  澤居晋在出租車內開始打噴嚏,從包裡找出口罩戴上,五月悄悄觀察他的表情:「這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以前在上海的地鐵上聽見日本人打電話,電話裡說了一堆中國的不好,拿中國和日本來做比較,結論就是日本雖然也有城市鄉下之分,但却無明顯差距,城市先進漂亮,鄉下也同樣便利美麗。而在中國,城市和鄉下之間的差距之大,簡直不像同一個國度雲雲。所以心裡會害怕澤居晋會面露失望之色,以掃興和不敢置信的口吻說出諸如「原來你的家鄉竟然是這樣地方」之類的話。

  澤居晋看著街景,隻淡淡說了一句:「感覺和以前的日本很像。」

  「哪裡?」

  「一味追求發展經濟,而完全不顧環境保護這點。」告訴她說,「六七十年代的日本也是這樣。」

  出租車停下,五月慢吞吞地付錢,慢吞吞地開門下車,和澤居晋站在了久違的鐘家老宅門口。得益於快速的經濟發展,這一帶的人家,家家都蓋起了兩到三層的金光閃閃的樓房,樣式姑且不論,却够新,够氣派。而鐘家的老宅本就破舊不堪,在鄰家樓房的襯托下更顯低矮寒酸。

  五月和澤居晋下出租車的時候,村裡的兩個婦女幹部正拎著漆料桶在她東鄰家的院墻上刷口號,彼時二胎政策推行得如火如荼,院墻上原先的那些「寧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個」、「一人結扎,全家光榮」之類的宣傳標語就不合時宜了。

  新宣傳口號刷好,兩個人拎著漆料桶走開,五月一看,標語有兩句,上一句是「一人拒絕多生,全村人工受精」,下一句則是「一胎罰,二胎獎,丁克不育都該抓」。

  五月不禁失笑。澤居晋看看五月:「笑什麽?」

  「知道麽,晋桑這樣的人,在我們這裡是要被抓去改造的。」

  澤居晋又認真看了看宣傳口號,中國有計劃生育政策是知道的,每個字也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却理解不了其邏輯關係:「爲什麽要這樣說?」

  「沒有爲什麽,反正你這種不願結婚也不要生小孩的人在我們這裡就要抓起來。」

  他也失笑:「怎麽可以這樣?不結婚不生小孩子就等同於犯罪?」

  「話說,晋桑娶了山東老婆,一舉一動都在我們這邊計生辦的工作人員掌握之中了,如果超過一年不生小孩子,到時我們的村幹部會去找你談話的。超過三年不生,捉到人,就地□□。到時可別說我沒有提前警告你啊。」

  他伸手彈她腦門:「你的腦袋瓜是不是有問題?」

  她既然又真真假假地試探他,他似笑非笑的,又明確地告訴她一遍:「我不喜歡也不會生小孩子,這點,你應該早就知道。」

  兩個人正在說話,拎著漆料桶的兩個人從旁邊經過,一抬頭,不禁嚇了一跳:「這可是五月?!」

  五月心跳加快,話說不出,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

  那個人不走了,對著澤居晋下死眼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是你對象?」

  五月伸手去拉澤居晋,抬脚往裡走。再不走,她們下面就該問起家在哪裡,人口多少,工資幾何了。

  小地方就是這樣,鶏犬相聞,熟人遍地。吃飯時間出去溜達一圈,至少可以收穫十句八句:吃了沒有?因爲大家都喜歡串門嚼舌根,不厭其煩地打聽別人的年齡和收入,根本不知**爲何物,所以無論大小事,都可以被周圍所有人家拿來當下酒菜,津津有味地議論上十天半個月。

  五月是這種環境裡長大的,比誰都明白家鄉人的德行,那兩個婦女幹部還沒開口,她就知道她們下一句要問什麽了,當下急著要走,但人家身手敏捷,已經伸手拉住了她。一個伸脖子喊:「家潤媽,家潤媽,你家五月來家啦——」

  聲音太過響亮,東鄰西捨的閒人紛紛往外跑:「什麽,什麽!五月回來了?!」

  另個婦女幹部五月不放她走,連聲問:「你對象哪裡人?哪裡上班?工資高不高?多少錢一個月?」

  失踪長達兩年的五月帶著日本老公回家造成了不小的轟動。雖說這些年村人見識大增,聽說過不少奇聞异事,比如說西村的小紅找了個黑人老公,生了個棕裡透著黃、黃裡又透著黑的混血兒子,成天從非洲往家寄錢寄物。又比如東莊的小花跟著美國總統跑了,心甘情願給美國總統當二奶去了,成天從美國總統府往家寄錢寄物,等等。

  諸如此類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少,但說來說去,都是道聽途說,沒有一個是親眼所見。包括五月表姐也是,說是跟了個日本人,這麽多年過去,她父母都沒能見到那日本人一面,什麽事情都是表姐嘴裡說出來的。

  而五月帶來的這個外國人,却是活生生的,如假包換的。此外國人進門時接了個電話,鐘二嬸跑去監聽。據她所稱,此人操一口鳥語,嘰裡咕嚕的,一句都聽不懂,雖然和抗日神劇裡說著怪腔怪調普通話的太君們口音完全不一樣,但却絕非我大天-朝人士。

  五月突然回家,最開心的是鐘媽媽,見女兒好好的回來,又是開心,又是激動,哭得幾乎要暈過去。她自從把五月偷偷放走後,就成了鐘家的罪人,常年遭受家暴,好不好的就要被打一頓,還天天被鐘奶奶冷嘲熱諷,說她吃裡扒外、無用、不旺夫雲雲。總之罪名數不勝數。

  鐘媽媽早年是生不出兒子受氣,現在雖然有了家潤,但因生性懦弱,又沒了年輕時候的氣性,受氣挨打已成家常便飯。她屬羊,自己也認爲自己命不好,注定該受這個罪。才五十多歲的人,就一頭白髮,滿面愁苦之態,看上去比同齡人老很多。因爲常年被打,牙齒都鬆動了很多顆,已無法正常咀嚼食物,却沒錢也想不到去補。

  五月才看見媽媽第一眼,心酸難耐,立刻捂著臉哭了出來。鐘媽媽把她摟在懷內,拍打她的後背和屁股:「你爲什麽這麽狠心,這麽久也不回來看看媽媽,還以爲媽媽到死也看不見你一眼了!」

  五月也不辯解,就一直哭著說對不起。

  鐘奶奶恰好也在家裡,雖然氣恨五月,但礙於擠滿一房間的看熱鬧的鄰人,還有一個澤居晋在,老太太愛面子,不好意思當面發作五月,就時不時地乜她一眼。一邊乜著五月,却又跑去去鄰家借來茶葉,爲澤居晋泡了一杯熱茶。也不知道心裡是怎麽想的。

  有人嫌熱鬧不够,飛快跑去把外面打麻將的鐘爸爸給叫了回來。鐘爸爸一聽是五月回來,怒髮衝冠,麻將牌一把推倒,喝一聲:「你媽的,死孩子!還沒死?還有臉回來?老子這就回去宰了她!」手邊一時找不到趁手的傢伙,就路邊撿了一塊帶棱角的尖石,飛跑著回家去了,後邊還呼啦啦跟著一群牌友。

  回到家裡,鄰人紛紛讓出一條道讓他進門,才和澤居晋打了個照面,他老人家眼前一亮,心裡一驚,剛剛想好的把五月和她帶回來的野男人一石頭撂倒的想法就沒能實行,原地楞了一楞,打點精神,大聲喝道:「你是哪根葱!」

  鐘奶奶搶先回答:「這是你閨女給你找的女婿,看看你閨女本事大不大?」

  有婆娘酸溜溜接話:「怎麽,人五月給你找的孫女婿入不了你老人家的眼?人配不上你家?你老人家睜開眼睛看看你自家又是什麽條件?」

  五月爸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她這個不聽話的臭丫頭,我家會過成這樣?」上來就要賞五月幾個巴掌,轉眼被一個人拉住了,回頭一看,是放假回來的家潤。

  家潤把鐘爸爸拉開,身上書包一丟,上來就抱住五月:「姐,姐,我還以爲一輩子也看不見你了。」嗚嗚嗚的,眼泪鼻涕一堆,哭得跟三歲孩子似的。

  心軟的婆娘們見這個情形,便也跟著掉泪,一齊勸:「這下好了,孩子都回來了,想必是知道自己錯了,你大人大量,也別喊打喊殺的了,叫女婿看笑話。趕緊的,去買菜做飯去!」

  鐘奶奶這時借給澤居晋添水之際,開始悄悄套他的話:「你哪兒人呀,農村戶口還是城市戶口?家裡兄弟姐妹幾個?婚房可有?」

  前一句澤居晋懂,後幾句就不明白了,鐘奶奶看他一臉茫然,遂換了個直白的問法:「你城裡人還是農村人?」

  老太太的山東土話,澤居晋得支著耳朵聽,這句倒是聽懂了,於是告訴她說自己是城裡人。老太太恨五月歸恨五月,但第一眼却相中了孫女婿,頗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意思。聽他是城裡人,這下更滿意了:「你那地方叫什麽名字?大城市還是小城市?」

  澤居晋說:「我是日本人。」

  老太太成天在家看抗日神劇的,對於日本啦延安啦這些關鍵詞很敏感,當時就是一待:「鬼子?」

  那邊厢,剛剛跑去喊鐘爸爸回家的長舌婦又和五月咬耳朵:「你爸這幾年日子過得不順心,天天打你媽,你家最最苦的就是你媽了,你也真狠得下心,大概是想把你媽治死,好勾引野女人……自從你跑走以後,他也去上海找過你,說要把你帶回來打死,結果沒找到……他從上海回來後,傘家帶著一堆人堵在你家門口跟你爸要彩禮錢,你爸哪裡有錢還?只好把房子賣了——又不是賣白菜,哪有那麽快?耽誤了幾天,不知道挨了多少駡,差點被傘家人打,被逼的沒有辦法,只好降價,連新買的幾件家具都搭了進去……」

  其後的事情,即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七七八八,她爸把傘家的錢還清後,人一蹶不振,不想著怎麽改善現狀,却整天在家裡找茬打老婆,不然就是賭博鬥毆,致使家中一貧如洗。

  看熱鬧的人散去後,鐘家人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鐘奶奶起先有多高興,這時就有多生氣,嘴裡不住口地駡五月:「中國人都死絕了,找了個鬼子回來!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被人騙到日本去,到時把你殺了、賣了都找不到地方哭去,不聽話的死丫頭,能把人氣死的臭丫頭!」

  鐘爸爸剛才就喊打喊殺,却不敢對著澤居晋,就衝五月一個人發作,得知澤居晋是日本人後,更加生氣。家潤護著五月,他打不到人,就破口大駡,說五月找了個日本鬼子,鐘家老祖宗要是得知,也要衝破棺材蓋從墳裡跳出來找自己拼命雲雲。

  五月聽著家裡人這些話語時,眼內泪花閃閃,對澤居晋說:「現在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的家人。」

  澤居晋倒淡定非常,反過來安慰她說:「相信我,再壞的事情我都見過,你們家的人嚇不到倒我,也不會刷新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她哽咽著道歉:「對不起,你本來不必經受這樣的事情。」

  「都說了不要緊。工作姑且不論,作爲結婚對象,日本人在中國肯定不會受歡迎,這點還是明白的。」澤居晋替她拭去泪水,柔聲說,「於我而言,sa醬是無價寶物,想要獲得寶物,就必要要遭受磨難,來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鐘奶奶和鐘爸爸母子二人駡駡咧咧,鐘媽媽眼睛看著女兒哭著與女婿說話的情景,心都要碎了,勸鐘家母子道:「媽,孩子他爸,五月回來,是喜事。女婿是頭一回上門,別嚇著人家……」

  鐘爸爸暴喝一聲:「吃裡扒外的漢奸叛徒,我弄死你!」說著就要動手來打人,轉眼又被家潤給架住了。

  家潤氣得眼睛通紅,和五月說:「姐,你還是走吧!這個家,沒有值得你留戀的東西!你還想著他們,他們眼裡却沒有你,你以後不用回來了!」

  五月一聲好還沒說出口,鐘爸爸一急,斷然一聲喝:「不許走!你留下來把話給我說清楚!想走?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鐘媽媽恐怕女兒真的又走,可憐兮兮地扯著她的衣袖,不說話,眼泪却嘩啦啦的流。五月就沒能够真的走掉。

  鐘媽媽淌眼抹泪的留下五月,回屋去把藏在墻角旮旯裡的私房錢都搜羅出來,歡歡喜喜地上街買菜去了。一家人裡面就數家潤最忙,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姐姐說,因此一步不離地跟在五月後面,同時還要竪著耳朵聽爸爸和奶奶的動靜,恐怕他們會去爲難姐夫。

  五月要去厠所,家潤也跟著,到厠所門口,五月要進去時,家潤突然說:「姐,爸去上海找過你。」

  五月說:「我知道,但是沒找到我。」

  「姐,我其實知道你在上海津九工作。」

  五月一楞,回頭看著弟弟:「你知道?」

  「我陪你去辦護照時就知道了,爸爸差點被打,被逼著去賣房子還錢時,我都頂住了,一個字都沒有和他說。」

  「家潤,謝謝你。」

  家潤眼睛一紅,又哭了:「都是我沒用,都是我沒用。」

  姐弟二人在外說話時,鐘媽媽買好菜回來,又去厨房張羅酒菜。鐘奶奶打開電視看抗日神劇,鐘爸爸蹲坐在門檻上抱著個破舊的收音機聽「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澤居晋無人招待,乾脆和老太太一同看起了抗日神劇。

  五月聽到電視裡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以及衝鋒陷陣的號角聲,不由得一怔:「他們這是在幹嘛?」

  家潤指指鐘奶奶:「那個是無心。」指指鐘爸爸,「這個才是有意。」

  姐弟二人一同進屋,家潤一手抄起鐘爸爸手裡的破收音機,往院子裡一丟:「別聽了,要聽躲起來一旁去聽!」

  鐘爸爸眼看著自己的收音機被摔得稀爛,氣得吼起來:「你,你!」

  小夥子處於叛逆期,脾氣暴躁得很,加上因爲五月之前的事情,導致他和爸爸關係更差。鐘爸爸對他,已經從早先的無條件的寵愛逐漸變爲現在的忌憚和害怕,氣恨得要命,却拿他毫無辦法。

  家潤不睬爸爸,進去把電視機的電源猛地一拔,鐘奶奶也生氣道:「你這孩子!我正看到熱鬧的地方!」

  家潤高聲道:「都看幾遍了?還看!」轉頭又向澤居晋道歉,「姐夫,不好意思。這個電視劇一天八集連放,奶奶從早看到晚,不是今天才開始的。」

  澤居晋一哂,和五月開玩笑說:「我也看了一段,感覺挺熱鬧,就是情節不太合常理。」

  「哪裡?」

  「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每個人却都穿著簇新湛藍的棉襖,偶爾打個漂亮的撞色補丁。不管家裡多窮,女性群衆一律大濃妝,髮型比夜店裡那些女孩子還要時尚。這也就算了,一個食堂厨師竟然研發出了包子炸-彈,自己人吃是包-子,看見敵人過來,隨手一丟,包子轉眼變成威力十足的炸-彈。」聳聳肩,「感覺比哈利波特還魔幻。」

  五月正要說話,家潤連忙阻攔:「別說了!姐夫是客人,而且第一次上門,當著人家的面討論這些,多沒禮貌!」

  鐘奶奶被禁止當著澤居晋的面看神劇,獨自生了回悶氣,無事可做,又捉住澤居晋,盤問他家裡條件如何。兩個人鶏同鴨講,連比帶劃,老太太總算弄明白他是家中獨子,婚房也有。

  老太太內心又是高興又是發愁:這個人哪裡都好,從長相到身材,無一不令人滿意非常,就是日本人這點討厭,膈應人。打聽來打聽去,終於問到那句「你們那裡可興給女方彩禮?一般給多少?」時,又被家潤忙裡偷閒給凶了一句:「別問了!證都領好了,還提什麽彩禮!」

  五月把澤居晋拉到一邊去,家潤也不睬鐘奶奶,鐘奶奶氣憤憤地對著空氣說話,借助氣流,把想要說的話傳遞到大家,主要是澤居晋的耳朵裡:「我們家養到這麽大的孩子,說跟他就跟他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前頭姓趙的那家閨女也是遠嫁,人家閨女有良心,說嫁到外地去,將來不方便回來照顧父母,作爲補償,除了彩禮以外,另外還給了十八萬買斷的錢!」

  家潤聽不下去,正和奶奶據理力爭,鐘媽媽從厨房探頭出來:「飯菜好了,都來吃飯了!」

  一家人齊聚到厨房去,團坐在一桌,開始彆彆扭扭的吃晚飯。飯吃到一半,鐘二叔一家人也過來了,主要是沒見過活的外國人,特地跑來參觀。見五月這個外國女婿長相和中國人一樣也就算了,竟然還說著港臺腔的普通話,實在稀奇。

  鐘二叔悄聲嘀咕:「別是中國人假冒的吧。前段時間看到新聞上說一個長著勾鼻子的新疆人跑去上海冒充老外,專門到酒吧那種地方騙人女的錢財……就是吃准了中國人崇洋媚外的心理……要不是被警察捉到,估計還要有人被騙……」

  二嬸斷然否决:「我傍晚聽他說過話了,不是中國話,肯定是外國人。」

  鐘二叔仍舊表示懷疑,和二嬸偷偷說:「別是新疆話吧?身高也不對,身材這麽高,站得這麽直,像棵白楊樹……日本人哪有那麽高的?我前些年有一次去濟南辦事,看見一個日本旅游團。」用手比劃著,「一群小老頭,個兒都不高,頂多到我這裡……」

  話沒說完,家潤叫起來:「二叔,這裡都聽見了!」

  五月尷尬不已:「二叔別說了。日本年輕人現在的平均身高已經超過中國了,他們牛奶喝得很多,超市裡的牛奶和礦泉水一樣便宜。」

  二叔訕笑,連忙住口。

  澤居晋笑笑,拉了拉五月的頭髮。

  一頓飯草草吃完。鐘爸爸飯碗重重一丟。他忍到現在,實在憋不住了。依著他的脾氣,五月敢出現在他面前,就是不死也得重傷,但因爲澤居晋和家潤,竟然沒能碰到五月一個指頭,心裡頭燒著一團怒火,向鐘二叔討了根烟點上,白眼珠子向五月翻一翻:「你這趟回來幹什麽?看我和你媽過成這個樣子,心裡高興了?王八羔子!」

  鐘媽媽小心賠笑:「又喝醉了?才兩杯,又醉了?你先回屋睡去吧,有事明天再說。」

  鐘爸爸把筷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摔,開始發作:「不省心的王八羔子!大人都是爲你們好,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不能懂點事!不知好歹,不能體諒我們大人的心!」

  鐘奶奶陰陽怪氣地幫腔:「都是你自己生出來的孩子,能怪誰?」

  五月不禁冷笑:「爸,你還當我是三歲小孩子,沒有一點分辨能力嗎?從小到大,你給我買過一件衣服嗎?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嗎?你參加過我的一次家長會嗎?有哪一次你給我學費的時候沒有駡過人?我做任何事情,從你那裡得到過一次支持和肯定嗎?你不愛我,我早就接受了這個現實,也不再對你抱任何希望了,但我不能容忍你侮辱我的智商。你到底對我怎麽樣,我自己會不清楚?就憑你三言兩語,隨便說說,就可以抹殺小時候你苛待我、漠視我的事實?」

  鐘二叔忙來圓場:「五月,你現在年齡也大了,也都結婚了。有句話說得好,養兒方知父母恩,等你將來有了孩子,就知道爲人父母是多麽不容易。你爸不愛你們,爲什麽不把你送走、還能把你養這麽大?」

  「我沒有被送走,是因爲那時我太大,送不出去而已。」五月嘲諷一笑,「對我來說,還有比養兒方知父母恩這句話更諷刺的事情嗎?以前我在家裡,以爲被他們這樣對待也是理所當然,出去見到別人家的父母,才知道不是天底下的父母不都像他們這樣絕情的。」

  鐘奶奶插話:「你爸他就是沒有本事而已,誰不想自己家人過好日子?生出你這樣沒良心、心壞透壞透的孩子,也是你爸命不好。」

  五月馬上頂回去:「奶奶,明明是我命不好,才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才會有你們這樣的親人。」

  鐘奶奶氣得也摔起了筷子:「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沒有他,哪有你!就憑他生你又把你養這麽大,你都不能和他計較!他再怎麽不好,你做小輩的都不能頂嘴!」

  鐘爸爸面目漲紅,眼睛瞪的凸出眼眶:「要不是你個死丫頭不省心、不體諒父母,我們家怎麽會過成這個樣子!」

  鐘二叔也說:「五月呀,你爸爲你都差點氣死,你媽也遭了不少罪,你就少說兩句吧。」本來還想再幫腔追究她上次逃婚的事情,但當著她老公的面,最終還是忍住沒提。

  五月幷不搭二叔的茬,隻和鐘爸爸說話:「爸爸,我很早就想和你說這句話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人生負責。你總是喜歡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希望女兒賺錢替你養家;希望兒子出人頭地爲你掙面子。」

  鐘二叔又要打圓場,五月抬手制止他:「你聽我說完。」眼睛望著爸爸,「你自己好手好脚,請不要什麽事情都依賴和指望別人,也請你停止抱怨,請你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那樣學著爲自己的選擇買單。當你抱怨子女不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從小到大過得這麽辛苦,我有抱怨過你一句麽?別人十幾歲的時候還在學校裡讀書,而我,我還沒成年,就已經在餐館裡端茶倒水跑斷腿了,可你聽我抱怨過你爲什麽不如別人父母那麽有錢、沒有供我上大學、沒有給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嗎?我現在才多大?就已經因爲長期站立,兩條腿出現了靜脉曲張,導致我一輩子都不能再走遠路了,我有和你抱怨過一句嗎?」

  鐘爸爸張口結舌,繼而面目漲紅,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這是他怒到極點的前兆。家潤悄悄往五月身邊靠,恐怕爸爸會突然一個巴掌拍到姐姐身上去。

  要不是家潤虎視眈眈地盯著,鐘爸爸早就爆發了,呼哧呼哧喘幾口粗氣,猛地一拍桌子:「王八羔子,反了你了!我們自己家的事等以後再說,今天這件事情,我不同意!」

  五月和家潤同時反問:「你不同意哪件事情?」

  「我不同意你找個日本人!」

  家潤氣得想笑:「爸,就憑你,你還能給我姐找到更好的不成?戀愛自由,姐姐是成年人,你又憑什麽反對?!」

  五月冷冷道:「不好意思,我這次回來看媽媽和家潤,順便帶他回來看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而不是來問你同不同意的。」

  澤居晋在一旁聽她說話到現在,這時伸手拉了下她,示意她住口,其後,雙手撑到飯桌兩側,對著鐘奶奶及鐘爸鐘媽深深躬身,同時低下頭去:「很不好意思,現在才來報告結婚一事。雖然我是日本人,不過請放心,我會好好守護五月,使她幸福。」這句話說完,從飯桌上抬起頭來,眼睛看著鐘家父母,鄭重說,「所以,請把五月放心交給我。」

  從小到大,哪怕是父母家人,五月也從未被人這樣珍而重之地對待過,聽他這話,不由得瞬間泪目,恐怕被他看見,趕忙低下頭去。鐘媽媽同樣感動流泪,不停地擦眼睛,擤鼻涕,泪水怎麽也停不下來。家潤則紅著眼睛,緊張地看著爸爸,如果爸爸敢說一個不字,他馬上跳出來吵。

  鐘爸爸人雖然不地道,但却幷不傻,肯爲五月而向自己低頭的女婿;這樣看重五月,同時願意和自己好好說話的女婿,就憑他有限的見識,也明白這世上大概找不出第二個了。更何况,這個女婿是這樣一個,他文化低,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總之令人一見就會眼睛一亮,不好意思大聲說話的那種人物。

  越是自卑的人,往往越要强。換個說法,即一無所有的人,往往越是看重自己那一文不值的面子。鐘爸爸在這一帶,是人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被人當成垃圾癟三一樣對待的,也從沒被人正眼看過的,今天面對著向自己深深躬身、請求自己同意與女兒結婚的澤居晋,感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被人尊重的滋味,心一熱,一句「好的,你把她帶走吧」幾乎要脫口時,又憑著殘存的理智給强行咽了下去。

  鐘奶奶是他的知己,適時地代他問出下面這句話:「彩禮的事情怎麽說?」

  老太太一把年紀了,也過了一輩子的苦日子,尊重不尊重,面子不面子的,在她眼裡,一文不值,屁都不是。說千道萬,都不如真金白銀來得實在。

  澤居晋聞言,取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張銀-行卡奉上:「日本的婚嫁習俗和中國沒有很大區別,也有彩禮一說。不過因爲這次我們突然决定結婚,沒有來得及準備什麽……」

  因爲前面被五月一通不留情面的反駁和搶白,此刻澤居晋的態度就格外的令人感動。女婿給足自己面子,鐘爸驚喜之下,激動的險些飈出泪水,顫抖著手把銀行-卡接過去,眼睛不敢與女婿對視,別過頭去,交代鐘媽媽:「還坐著幹什麽,去給他們收拾房間,把家裡那兩床新棉被抱出來給他們鋪上!」

  五月驚愕之下,張口結舌地問澤居晋:「卡是你提前準備好的?爲什麽?你爲什麽要這樣?」

  鐘爸爸交代完老婆去整理房間,回過頭來小心賠笑問:「卡的密碼是……」

  澤居晋說:「是五月的生日。」

  鐘爸爸又追出去,喊住往外走的鐘媽媽:「五月的生日是……」

  家潤站起來,從鐘爸爸手中劈手奪下銀-行卡,塞到五月手裡:「他連你生日都不知道,別浪費了!」

  鐘爸爸氣得一巴掌呼到他後腦勺上:「我年紀大了,忘性大,一下子沒想起來罷了!」

  鐘媽媽把五月原來的房間整理出來,五月才跨進一步,馬上又退了出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住到這間房間裡去。鐘媽媽問她爲什麽,她不說,但就是不進去。

  澤居晋也說:「我們去住酒店好了,不用這麽麻煩。」

  鐘爸爸恐怕他們第二天爬起來就走人,連忙說:「你二叔家的樓房是新蓋的,什麽都是新的,去他們家!」

  鐘二叔默默觀察澤居晋半天,對他的舉動頗感震撼,在心內連連誇五月的眼光和運氣實在是好,聽大哥這樣一說,終於回過神來,連聲說:「好,好!」

  二叔就在他們家後面一排,兩層樓房四四方方,修建得跟碉堡一樣結實,墻面上貼著富貴牡丹的瓷磚,看上去花裡胡哨的,房間內却四白落地,簡單樸素的地磚通鋪,除了床,什麽家具都沒有。空調每個房間有裝,却罩著罩子——費電,所以不開。新式的洗手間也有,但因爲水管冬天凍裂,沒有水,所以還是得下樓去外面的露天厠所。

  家潤幫忙從家裡抱新棉被過來,悄悄問五月:「姐,你和姐夫是怎麽認識的?」

  「他是我公司裡的上司。」

  家潤頗顯擔憂地嘆口氣:「他爲什麽會看上你啊?」

  五月想了想,告訴他說:「不論學校還是社會,只有拼命學習,努力提升自己,自己的層次提高以後,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對你也會越來越溫柔可親。」

  家潤點頭,若有所思。過一會兒,又問:「不過,以你的性格,這樣的男人,你拿得住?」

  五月捶他肩膀,過一會兒,自己也笑了起來:「有時想想他這些年耍過的朋友,也會一陣陣的害怕。」

  家潤臨走之前,把一個信封塞還到五月手中:「這是媽叫我還給你的,姐夫給了爸爸錢,你的錢我們就不要了。」

  五月說:「爸爸有了錢也不會用在媽媽身上,你帶媽媽去市裡看下牙齒,做個體檢吧,再給她買輛代步的助動車。」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

  「你拿著好了,我以後應該不會經常回來了。」

  聽姐姐這樣說,家潤也傷感非常,悄悄揉一把眼睛,把信封收起來:「姐,我以後會努力賺錢養媽媽,家裡你就不用擔心了。」

  五月輕輕嗯了一聲:「家潤,今天謝謝你。」

  家潤多少開心了起來:「只要有我在,他們出不了麼蛾子。以後你可以挑我在家的時候回來,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家潤才走,堂弟媳婦敲門入內,端來家裡的米花糖等點心,又從口袋裡掏出兩罐熱乎乎的咖啡,遞到澤居晋手上,熱情說:「姐,姐夫,請你們喝咖啡。」

  二嬸送來熱水瓶和毛巾等,笑說:「我說給你們泡茶就行了,她說你們城裡人喜歡喝咖啡,特地跑去超市買來給的!」

  澤居晋道謝,把咖啡拿在手上看看,五月眼尖,在一旁念了出來:「鳥巢咖啡。」

  澤居晋把咖啡放到桌上去,堂弟媳婦笑嘻嘻問:「咖啡不喜歡嗎?家裡還有營養專綫,姐,你問問姐夫要不要營養專綫。」

  五月失笑:「你們現在又不喜歡雷碧了?」

  堂弟媳婦笑:「咳,就買到那一次假貨,被你說到現在,雪碧雷碧的,其實都是一個味。不過現在冷天,那個喝了受不了。咖啡我放這裡了,喝的時候放熱水裡泡一泡,別喝冷的,我走了,明天再來找你說話。」

  水管爆裂,浴室裡的淋浴就成了擺設。二嬸從厨房拎來滿滿一水吊子熱水,又給他們拿來新的臉盆脚盆,五月兌了冷水,先讓澤居晋洗漱好去休息,恐怕他會無聊,就把脚盆從浴室搬到房間來,坐在小板凳上泡脚,陪他說話。

  澤居晋看著她,突然笑說:「sa醬身上再挂著個小水壺的話,就是幼稚園小朋友了。」

  「爲什麽這樣說?」

  「感覺這樣的sa醬很可愛。」

  「真心話?」

  「當然。」

  「別的小朋友晚上睡覺前都會有晚安kiss的,sa醬小朋友有沒有呀?」

  「叫爹地就有。」

  「嘖。」

  草草洗漱好,五月也趕緊爬到床上。房間裡連電視也沒有,二人今天長途跋涉,勞心勞力,都辛苦了,各自看了眼手機,翻身躺倒。

  五月躺下去後,習慣性地拍了兩下手掌,再看,燈還好好地亮著,自言自語道:「還以爲是在上海。」

  澤居晋望著她笑:「sa醬這個時候最可愛。」

  「你是說我出糗的時候最可愛嗎?」

  「嗯。」他又笑,「早上起來得晚了,一邊安撫hana,一邊慌裡慌張往臉上撲粉的樣子也超可愛的。」

  五月撲到他身上聞味道,摸傷疤,親臉蛋,平時親一下的,今天感覺超幸福,所以親了兩下。一套標準流程走好,才從床上探身起來關掉頭上吊燈。

  半天過去,澤居晋仍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五月剛想問他怎麽了,就聽他幽幽說:「sa醬?」

  「嗯?」

  「床好硬,而且凹凸不平。」

  「你是豌豆公主嗎?」

  過一會兒,他又叫:「sa醬?」

  「嗯?」

  「被子好重,壓在身上喘不過來氣。」

  她有些好笑起來,柔聲解釋說:「被子是棉花胎,有點點重,忍耐一下吧。」

  他不出聲了。她也睡不著,黑暗中,突然開口,幽怨說道:「今天沒想到晋桑會這樣做,如果知道你會給爸爸錢,我也許就不會帶你回來了。」

  澤居晋嫌棉花胎的被子太重,壓人,遂掀開,隻蓋一角在身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兩腿交叠在一起:「就算sa醬的爸爸不對,但還有sa醬的媽媽和弟弟,他們生活在這種環境裡未免太可憐。」頓了一頓,又說,「而且,日本也有彩禮這件事情不是騙你,sa醬是日語專業,難道沒有學到『結納金』這個詞嗎?」

  「我有學到過,而且知道目前的行情是50到100萬日語不等。」她小聲問他,「那麽,晋桑今晚給了爸爸多少呢?」

  澤居晋揉揉她的頭髮:「別問了,對我說來,這點錢不算什麽,但却能改善sa醬家人的生活。」

  「可是……」

  「可是如果僅僅看一眼就走,回上海后,依sa醬的性格,肯定會擔心媽媽的吧。我寧願sa醬心無牽挂地去抱怨他們不好,也不願讓你一邊抱怨,還要一邊擔心。我這樣做,其實只是爲了sa醬一個人。」

  她嘆一口氣。

  「傻瓜,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可講,如果每一件事情都要計較,你會活得很累。」

  「晋桑肯定沒有想過自己會和我這樣的女孩子結婚吧。」

  澤居晋環視房間,笑道:「這個倒是,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某一天會來到這樣的地方。」

  「晋桑,謝謝你。」

  他抬腿碰碰她的屁股:「今天好像說了好多謝謝。」

  「晋桑,真的、真的謝謝你。」她往他身邊擠了擠,支著頭,望著他,微微笑說,「這些從前令我苦惱到幾乎想要死去的事情,今天有晋桑在,就覺得也不算什麽了不起的難題了。」

  他笑起來:「唔,對晋桑評價很高嘛。」

  「嗯。因爲晋桑,生下來第二次喜歡上了以五月這個身份活著的自己。」

  「第一次是因爲什麽?」

  「第一次是進津九的第一天。你看,我的幸福都和你有關。現在,超喜歡五月這個人,也超喜歡五月這個名字,喜歡愛上晋桑、也爲晋桑所愛的五月。超愛的。而之所有這一天,都是因爲晋桑你。」

  他沒有說話,翻身把她撲在身下就親了下去,半天,在她耳邊低聲笑道:「知道晋桑喜歡什麽?」

  她被脫得光溜溜的,因爲過於害羞,而不得不死命抱住他。

  黑暗中,他得意笑:「晋桑就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到鐘家的第二天一早,澤居晋被五月喊醒,睜開眼睛,就看見她伏在自己身上的笑臉:「晋桑,外面下雪啦!」

  他伸手摸了摸她通紅的鼻尖,冰冰凉:「已經出去過了?」

  她拉他起床:「下了一場雪,外面空氣好很多。」

  澤居晋穿衣起床,下樓去厠所,五月怕他找不到地方,陪他一起去,然後站在露天厠所的門口等他。他剛跨進一步,冷不丁的來了一句:「**!」大概是受了驚。

  五月忙問:「怎麽了?」

  他從厠所裡退出來:「看見一隻老鼠。」

  「晋桑怕老鼠?」

  「不是,這種厠所,再加上老鼠,畫面太恐怖。」

  他潔癖發作,拒絕在這種露天的老式蹲坑厠所裡如厠,五月無奈,問他願不願意去小樹林裡解决,他無奈說:「那也只好這樣了。」

  跟五月踏雪走到二叔家後的一片小樹林裡,夜裡的一場雪不小,空氣冷冽,天地一片白。他環視四周:「現在看來還不錯。」給自己點了根烟叼在嘴上。

  五月抱怨:「晋桑最近烟抽得有點多呢。」

  「心情有點沉重,過一陣子就好了。」

  五月就沒話說了。他烟抽一口,然後交給五月:「幫我拿著。」解開皮帶,突然問,「想不想要個心?」

  五月翻小白眼:「討厭討厭!」轉過身去,偷偷抽一口他的七星,被嗆得一通咳嗽,腦後又挨了他一記爆栗。

  兩個人剛從小樹林裡出去,那邊家潤就跑來喊五月和澤居晋回家吃早飯,看見澤居晋,問道:「姐夫,我們家過得還習慣?」

  澤居晋慢吞吞說:「還行吧。」停頓片刻,補充道,「除了洗手間和洗澡不太方便以外。」

  堂弟媳婦和二嬸這時也做好早飯了,一齊來攔五月:「早上在我們家吃!」

  家潤忙說:「不用了不用了!」

  二嬸家鄰居從隔壁樓房的窗戶中探頭出來:「五月,我們家今天殺鶏,中午帶你家皇太君一起來吃鶏!」

  在附近,願意和鐘家人打交道的人家寥寥無幾,人家這樣說,實際上是很給面子了,可惜五月不領情,裝作沒聽見,拉長了臉,悶不做聲地往前走。家潤替她回答:「不用了不用了!」

  五月回到自己家,剛進門就看見眼睛眯成一條縫、嘴眼擠成一朵花的鐘爸爸,再看到跑前跑後端水倒水送毛巾、殷勤到十二萬分的奶奶後,就曉得他們一大早就跑去查詢銀行-卡裡的金額了,而且不用說,這個金額使他們滿意到飛起。

  五月從小的夢想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相親相愛在生活在一起,但一旦面對爸爸和奶奶的笑臉,却嚴重不適應,心理生理都是,難過到看一眼都要起鶏皮疙瘩的地步了。也是這個時候,內心多多少少有點明白澤居晋對於婚姻的恐婚心理了。暗暗嘆氣,對家潤說:「你們自己吃吧,我們去街上吃。」

  家潤忙說:「家裡早飯已經做好了,都是你喜歡的。紅薯稀飯,剛烙的單餅。」

  「不用了,我去大餅夾一切。」

  澤居晋沒聽懂:「大餅夾一切?」

  家潤解釋:「街上早點店的名字。他家不論什麽都可以夾在大餅裡吃,所以叫大餅夾一切。」

  五月早上起來還開開心心的,回到家裡後,突然莫名消沉,惆悵嘆氣。澤居晋把她的情緒變化看在眼裡,這時就安撫似的揉揉她的頭髮。

  家潤摟住五月肩膀,又推又拉,把她往厨房帶。

  五月去厨房去了,澤居晋也被鐘奶奶拉住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問他飯可能吃得慣,覺可能睡得著,等等,又說自己的老年手機不知道放到哪去了,請他幫忙打一下。昨天問了兩次他的聯繫方式都被五月給拒絕了,今天不著痕迹地把他的號碼給弄到手,智多星老太太心裡別提有多得意了。

  澤居晋應付完老太太,一回頭,不見了五月,於是出去找她,到大門口,看她身上披著她媽的一件大花老棉襖,頭上扎著根不知哪裡搞來的大紅花皮筋,蹲在排水口旁,一邊刷牙,一邊鄰居大媽嘮嗑。

  鄰居大媽問:「月呀,你對象和你是一個廠子裡打工的?」

  五月點頭。大媽又問:「收入可能比你高一點?外國人都有錢吧?」

  「嗯,收入是高一點,錢也有一點。」也沒有高很多,用金秀拉的話來說,和她也就相差成千上百倍而已。

  「日本那地方,能吃飽飯吧?」

  五月說:「能。」

  「月呀,我看你對象長得和俺們中國人一樣嘛,不是說外國人都是黃頭髮綠眼睛的嗎?」

  「你說的那是歐美人,日本人和我們一樣。」

  「你們打工也不容易,小家庭也要開銷,給你爸歸給你爸,自己也要留一點過日子。」

  「哦哦。」

  鄰居大媽神秘兮兮說:「這趟到底給了多少?」

  五月支吾:「十幾二十萬。」

  「那是不少!比傘家條件不差!」過一會兒,又疑惑起來,「我聽你爸一大早就和你奶說要去青島買房子,別說德州,現在連濟南他們都看不上啦。十幾二十萬的話,够買青島的房子?反正你奶這下可該高興了,你這個對象,看著吧,她能從初一誇到十五。」

  這大媽是發散性思維,說著說著,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來,嘆氣道:「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要是被你對象打了,你家人也幫不上忙。嫁得近,在婆家受欺負了,家潤和你爸也能跑去給你撑腰。」

  五月吐一口嘴裡的牙膏沫:「不要緊,我對象不打人。」

  鄰居大媽表示不信:「不論誰,剛結婚那會兒都好,過二年就不行了。天底下還有不打架的兩口子?不打架,那還能叫兩口子嗎?」

  五月不出聲,只管仰頭咕嚕咕嚕漱口。

  澤居晋默默看著五月一身散發著濃鬱泥土香氣的村口名媛形象,露出牙疼似的表情來,家潤出來喊五月,看見他的表情,頗爲緊張地喊五月:「姐,你好了沒有!」

  五月回頭,看見澤居晋,笑了起來。家潤跑過去,低聲說她:「注意點形象!」

  五月說:「證都領了,他現在說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話說的,幼稚不幼稚?」

  五月把嘴裡的漱口水吐掉:「不要緊,結婚證在我掌握之中。」

  家潤聽了更急:「不是跟你開玩笑!」

  「他有强迫症,做事情不會半途而廢,放心好了。」

  「總之提高警惕,別高興得太早!

  「好的好的。」

  澤居晋從屁股口袋裡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點上,深吸一口。

  早飯吃到一半,五月剛想宣布下午回上海這一消息,鐘爸爸已經推開飯碗,用和善得使人渾身惡寒的語氣和她說:「吃過飯去街上買兩身鮮艶點的衣服,再去婚紗店化個妝。」

  五月一驚:「幹什麽!」

  鐘奶奶說:「傻丫頭,你爸這是要給你操辦婚事。」

  鐘爸爸說:「也不是大辦,就請家裡親戚朋友吃個飯,讓人知道一下,否則不聲不響地就走掉了,說起來算怎麽回事?又不是私奔。」說完,體貼又大方地笑道,「酒席由我來操辦,你就不用費心了,酒席錢也不跟你要了。」

  話說得這麽好聽,但他心中所想,五月又怎麽會不知道?苦日子過了這麽久,突然得以一朝翻身,這樁天大喜事,不昭告天下怎麽行?而且,這些年送出去的禮金,也終於等來可以收回的這一天,大好機會,豈能錯過?

  五月當即拒絕:「我們下午要回上海。」

  鐘媽媽眼睛馬上發紅,家潤也很是不捨地看著她:「姐,不是有三天假期麽,再留一天好了。」

  鐘爸爸說:「不行,不能走!我們山東是什麽地方?孔子的老家!我們鐘家也是祖上讀過書的人家,說起來,也屬書香門第,大戶人家!婚喪嫁娶,不操辦像什麽話!」

  五月聽得牙齒發磣,看看媽媽,又看看弟弟,終於點頭:「那我們明天回去好了。」

  鐘奶奶又適時開口:「我們這邊的規矩,結過婚頭一次回娘家,得送回門禮給叔伯家。你正好沒事,去街上買點烟酒補品給你二叔送去。」

  五月取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叠鈔票給她:「我不懂這些,你去幫我買吧。」

  老太太一早起來,辦成幾件大事,心裡那個高興,當下捏著鈔票,飛快跑去街上採購去了。

  早飯吃好,鐘爸爸找人來家裡砌泥墻,支土灶,又風風火火地上街採購食材去了。一家人進來出去都喜氣洋洋,態度轉變之大,令五月不得不感慨,這個世界,只要有錢,真的是有無限可能。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逃婚的自己在家中竟然會有被爸爸和奶奶笑臉相對的這一天。

  五月不願待在家中,收拾了換洗衣服,和澤居晋去街上澡堂子裡花十塊錢洗了個鴛鴦浴。上街前,原先還擔心街坊鄰居都會對於逃婚的自己和自己的日本老公側目而視,但一圈逛下來,發現大家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和善很多。見她和澤居晋,頂多問一聲:「喲,這是你對象?哪裡打工?多少錢一個月?」除去刨根問底這點令人不快之外,其他都還好,至少沒有人當著她的面說起日本人如何如何。現實當中,畢竟還是心地善良的人居多。

  五月和澤居晋洗好鴛鴦浴,會同家潤,三個人一路逛到了小學同學張小山家開的名爲都市麗人的服裝店,受到了老闆張小山和老闆娘的熱情招待。

  老闆娘拿出一套又一套的時裝推薦給五月:「這套怎麽樣?小胸聚攏套裝,顯胸大,還洋氣……我的媽媽呀,鼻子高又挺,睫毛濃又密……」

  五月害羞:「我哪有你說的那麽美。」

  老闆娘眼睛朝澤居晋那邊瞟一瞟,臉紅由淺紅變爲深紅。

  五月不悅地嘖了一聲。

  老闆娘繼續推銷:「這套穿上就是如假包換的都市麗人,很適合你的身材的……身材高大,舉止優雅斯文,皮膚也好白,軍綠色翻毛夾克再配上黑色牛仔褲,那是真帥,不是假帥……」

  五月幽幽問:「看別人老公就這麽賞心悅目呀?」

  「哎,不好意思,打聽一下,這個老公是怎麽勾搭到的呀。」不等五月回答,就自言自語起來,「看來電視上說的不錯,上海灘果然遍地是黃金。唉,想當初我也該去上海發展的。」

  五月:「……」

  老闆娘幫她脫下外套時,對她穿在裡面的小熊印花毛衣和襯衫研究了一下,說:「你這兩件質量看上去還可以,就顔色有點素了,女孩子穿什麽藍色的?多少錢買的?下次來找我,我幫你搭配。不賺你錢,只要給進價就行。」

  被老闆娘說不靈的毛衣是古馳的,襯衫是爸爸裡的,價格都不貴,加起來一萬多而已,一般人不吃不喝,兩個月就能買得起。

  當初兩個人决定一起共同生活時,澤居晋就給她的衣橱來了個大換血,丟掉了她大部分衣服,全都換成了自己平時喜歡的品牌。當時五月還捨不得,說:「別呀,說不定可以留給我們將來的孩子穿呢。」

  結果因爲這句話,澤居晋把她衣服全都丟了。所以她現在身上的衣服,幾乎都是設計師單品。

  五月試穿老闆娘推薦的套裝,看來看去,不太滿意:「我的胸不小,這件太緊身了,把我自由的靈魂都給禁錮住了。」

  澤居晋在一邊發笑。

  老闆娘馬上又拎來一套:「這套好,腰收得恰到好處。小胸穿上它,胸口起浪花;大胸穿上它,甩開膀子你就開跑吧!」

  五月換上,在鏡前看來看去。張小山在一旁猛拍馬屁:「穿上這一套,直接可以去拍婚紗照了。旁邊影樓是我小舅子開的,我介紹過去的客人,他得給打折!」

  五月問家潤:「衣服怎麽樣?」

  家潤上下看她:「山東鄉下碧昂斯,齊魯郊區蕾哈娜。自己看著辦吧。」

  五月嘖了一聲,又問澤居晋:「好不好看?」

  澤居晋認真看看,說:「sa醬自己喜歡就好。」

  五月又扭來扭去的看鏡中自己都市麗人的形象。

  家潤伸頭和她悄聲說:「你和姐夫之間客氣的像是客人,哪有一家人是這樣說話的?」

  五月說:「我們也沒有刻意客氣,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觀察下來,你們說話時請和謝謝不離口,很不正常。」

  「那要怎麽樣才算正常?」

  家潤抬眼看看堂哥堂嫂,再回頭衝五月使了個眼色:「在我看來,他們這樣才算是正常夫妻。」

  堂弟媳婦正在試穿另一款據說是爆款的套裝,堂弟一問價錢,嚇了一跳,說:「難看死了,又這麽貴。別糟蹋錢了,回去找你媽給你扯幾尺布照樣子做一套就行了。」

  堂弟媳婦馬上破口大駡:「我-操-你媽,老娘今天做伴娘,一套新衣服也沒有!操-你祖宗,就喜歡這一套,就要買,怎麽樣,錢給我拿出來!」

  家潤在一旁點評:「雖然素質不怎麽樣,但是接地氣。」又悄聲說,「人比你還小幾歲,但脾氣厲害,會駡人,髒話發射機,潑婦裡的殲擊機,把老公和公婆收拾的服服帖帖,連我奶都不是她對手。你要多學習學習,才能保證將來不受欺負。」

  老闆娘盯著澤居晋痴看,張小山不開心了,駡老婆:「死娘們,遇到風就起浪!」

  「我這一輩子,和你在一起,真是浪費了。」

  「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熊樣,前平後塌,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尊容。」

  老闆娘眼睛看也不看他:「我尊容怎麽了,我感覺我和五月也沒有差多少。」

  「對,沒差多少!人家也就腰比你細點,皮膚比你白點,眼睛比你大點而已!」

  「滾你奶奶個熊,死開。」

  家潤又點評:「看到沒,這才是夫妻正確又正常的相處之道。」

  五月疑惑:「是嗎,是這樣嗎。」

  澤居晋走到店門口去,從屁股口袋裡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點上,深吸一口

  都市麗人的衣服五月一件也沒看中,却給家潤和堂弟一家三口各買了一套,張小山高興地合不攏嘴,領著老婆一直把人送出來老遠。

  五月街上又逛了一逛,中午回到家中,發現家裡已經坐滿了客人。

  但凡牽扯到錢的事情,鐘爸爸向來都是雷厲風行,效率高得驚人。一上午的時間,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位,家裡又整出了三桌像模像樣的酒席出來。五月見狀,不得不抖擻精神,和親戚們寒暄說笑,向他們一一介紹自己的老公澤居晋。這些曾經也來參加過她訂婚宴的親戚們都很有默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絕口不提她逃婚出走的事情,仿佛兩年前的那件事情從沒發生過的一樣。

  酒席進行到一半,事情來了。傘讓清身穿警服,和派出所的一個同事不請自來,從旁邊拎過椅子,大喇喇地往桌上一坐,衝瞠目結舌的鐘爸爸說:「叔,碗筷給添一副來呀!」

  傘家在這一帶,屬黑白兩道通吃的地頭蛇一類的人物,鐘爸爸又因爲上次女兒逃婚的事情,在傘家抬不起頭來,當下不敢不應,抖霍著添上碗筷。旁邊客人也都老老實實給他讓出地方,好讓他坐著更舒服點。

  讓清把帽子取下,丟到一旁去,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然後才衝一旁的五月呲牙一笑:「看不上我們山東男人,原來是要嫁給洋人呢?請教一下,洋人好在哪裡?」

  他同事不懷好意地笑:「常年看日本漫畫的都知道,他們日本人過的多苦逼!自殺率奇高,也不是因爲他們多有自尊,就是生活壓力太大,日子過不下去才導致大量自殺案件發生。五月,你認爲我說的對不對?」

  澤居晋一哂,接話道:「生活壓力大的地方,幷不止於日本,這是所有大城市都存在的弊病。另外,不建議你通過漫畫來建立世界觀。」

  讓清誇張道:「喲,真會說中國話!」衝五月又哼笑一聲,「南京大屠殺你會不知道?找個什麽人不好,非要找個小日本?你問問你家太君,他們是不是表面上對人客客氣氣,背地裡却都看不起我們中國人!就算他們有禮貌,也都是表面而已,表面上彬彬有禮,秩序井然,但骨子裡却透著冷血和自私,什麽仁義禮智,忠孝廉耻勇,還不是從我們這裡偷學去的?拘小節而無大義,說的就是他們日本人!」

  五月氣到發抖:「你這種言論除了挑起矛盾,到底有什麽意義沒有!」

  家潤一怒之下,也站了起來:「讓清哥,你們跑來說這種話,有意思嗎!政治是政治,生活是生活!我們只是小老百姓一個,生活不易,不要動不動往別人頭上扣大帽子!你們家的錢,我們已經還清,你也馬上要結婚了,還跑來糾纏,到底有什麽意思!」

  五月當初逃婚,讓傘家非常沒面子,後來在街上跟選妃似的張羅相親,陣仗鬧得很大,最後百里挑一,相中一個鄉鎮企業家的千金。他媽整天在鎮上宣傳,所以連在外上大學的家潤都知道他要結婚的事情。

  讓清的同事連連搖頭:「愛國教育失敗,被鬼子剝削奴役,却還要說奴役得好,奴役得妙,奴役得呱呱叫。勸你有空去研究研究日本侵略史,看看你們太君對我們中國人做過些什麽事情。」

  五月冷笑:「你有本事把工廠和公司開到日本去賺日元,去奴役日本人去!空喊口號誰不會?盲目愛國才是害人不淺,連正視自己和別人的勇氣都沒有,一味的幻想自己有大義而別人只會拘小禮!要知道,只有正視自己和別人的差距,才會明白自己所要努力的方向!連國門都沒有踏出過一步,却斷言別人怎麽怎麽樣,無知而洋洋自得,不是夜郎自大是什麽?一說到日本這兩個字就群情激憤,真面對霧霾和水這些跟每天生活息息相關的事情又全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你有這個跑來我家說這些不知所謂的話的精力,還不如想想怎麽少吸點霧霾,好多活一天!」

  五月唯恐澤居晋因爲陪同自己回來而留下什麽糟糕的回憶,所以一直悄悄留意觀察周圍人的目光,迄今爲止,家裡人的反應在預料之中,也還好,街坊鄰居們也都很和善,但却沒想到前未婚夫會帶人來踢館子,當著衆人,滿口鬼子小日本的,她自己倒無所謂,別人這樣說澤居晋却不能忍,一時熱血上頭,就一大通話堵了回去。

  澤居晋看她激動得語無倫次,伸手把她拉坐下,示意她停口,眼睛望著傘讓清,平靜道:「如果你在日本待過,就會知道其實很多日本人平時根本就不關心政治,釣魚島給誰都行,北方四島不要也罷,政府倒臺都無所謂,只要個人能好好生活,收入能提高就行,退休以後,能領到養老金就可以了。誠然,右翼分子也有,但他們幷不能左右一切。在日本的書店裡,有很多描述戰爭真相的書籍,包括拉貝日記。

  「所以,光是『某個國家怎麽怎麽樣』這種說法很可笑,這個世界大到超乎你的想像,如果可以,自己多出去走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去經歷。每走遠一步,都會讓你的視野更開闊;每多接觸一個人,會讓你對社會、對人性的認識更深刻。當然,如五月所說,這種事情在今天沒必要多討論,多關注普通人的生活,遠比談論那些虛幻的議題有意義。」

  讓清直楞楞地瞅著他:「所以,你想說什麽?」

  澤居晋微笑:「我想說的是,世人平等,愛最大。」

  五月又瞬間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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