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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第349章
第349章 349

  求饒無果, 月喚就乜著眼, 輕蔑道:「有種你一刀殺了我, 敢不敢給我來個痛快的?」

  鳳樓哼道:「想得美,把你一刀結果了, 也未免太便宜你。你這樣的臭婆娘, 只配被我慢慢折磨。」

  「守著我, 折磨到地老天荒對不對?」

  「閉嘴!」

  鳳樓惱怒, 用自己身上解下的繩子把她五花大綁在床上,拿刀子抵著她,說了許多的狠話,駡了許多的髒話,直到天也黑了,覺得肚餓, 出去叫靜好上酒菜。吃好喝好,接著回去痛駡她。

  他駡她時, 眼珠子瞪著她,嘴貼著她的臉, 月喚沒有吃酒, 也被他給活活熏醉了。手脚被勒得生疼,還要被他臭婆娘死娘們的駡,又是傷心, 又是害怕,就嗚嗚地哭,心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本來靜好要去小燈鎮把保命符大寶二寶接回來, 其時她已經把鳳樓給綁住,心中得意,想著須得狠狠懲治他一番,把他一舉馴服,自己一肚子惡氣出了,也叫他一輩子夫綱難振,只是怕動靜太大,會嚇到阿娘和大寶二寶,也怕他們礙手礙脚,所以把靜好又給攔了下來。算盤打得響,沒想到竟然作繭自縛,眼下真正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至於靜好,見了月喚那張腫臉,明白是鳳樓的手筆,心想不過是咬了幾口,打了幾巴掌,這回必定又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兼之二人自從碰面後就沒出過屋子,以爲二人已經和好如初,**,是以難分難捨。想通這節,靜好心裡那個高興,那個欣喜。

  可憐鐘東家,給綁在床上不得動彈,夜裡又受了許多零零碎碎的折磨,到天亮,眼瞼下多出兩團黑暈,雙眼皮變得又深又寬,加上面色蒼白,看著可憐至極。

  天亮,鳳樓也醒來,尚未睜開眼睛,就聽見院墻外有人唱小調兒,仔細一聽,聽出唱詞是「……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頭上邊呀,一頭青絲如墨染,好似那烏雲遮漫天。哎哎喲,好似那烏雲遮滿天……」

  是原先那個賣油炸麻花的小販。好一陣子沒來,他皮又癢了。

  一大早,他挑著一擔子麻花,站在院墻外的樹蔭下唱起了十八摸,正唱到「……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邊呀,兩道秋波在兩邊,好似葡萄一般般。哎哎喲,好似葡萄一般般……」時,忽聽小門吱呀一聲響,從裡頭走出一個年輕男子來。

  男子披頭散髮,鬍子拉碴,一身破爛衣裳,一手裡拎著把短刀,一手提溜著褲腰——匆忙出來,褲腰帶都沒來得及系。

  麻花小販一楞神,心想不是上回那個大塊頭了嘛,怎麽換了個人?

  小販因爲楞了一下,沒能跑利索,被男子追上,男子雖然一手提著褲腰,身手却靈便得很,抬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脚踏他臉上,手上短刀一擲,把他褲脚給釘在了地上。

  小販嚇得屁滾尿流,男子喝駡道:「你娘的個球!一大早跑來聒噪,可是活得不耐煩了!」

  小販求饒,男子往他面門上狠踢一脚:「下作玩意兒,給老子立刻滾蛋,回家摸你老娘去!」

  小販眼睛險些被踢瞎,忙捂著臉,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嗚嗚哭著跑了。男子撿起短刀,提溜著褲腰又回到屋子裡去。

  月喚還在幹瞪著眼,見他回來,細聲細氣道:「五爺,人家肚子餓死了,想吃白糖蓮心粥……」

  「招蜂引蝶的臭婆娘!」鳳樓心緒不佳,惡狠狠地凶她,「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曉得吃!」

  月喚生氣閉嘴。

  鳳樓先給自己系好褲腰帶,然後伸手給她解繩子:「我想了一夜……」

  月喚心中一喜:「你終於想通了,要放過我了麽?」

  鳳樓道:「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裡?」

  「跟我去桐城。」

  「我不去!」

  「老太太死不瞑目,唯有殺了你,才能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靈。」

  「你要在老太太墳前把我殺了?」

  鳳樓看了她一看:「總之先回桐城再說。」

  月喚亂踢蹬腿:「我不去!」

  鳳樓一把抓住她頭髮,陰測測笑道:「你不去也得去!」

  「我死也死在自己家裡。」

  「你不會以爲我拿你毫無辦法吧?」鳳樓一急就摸刀,「再不聽話,老子真放你的血,信不信!」

  月喚叫:「你放你放!你不放不是人!」

  鳳樓刀子抽出來,刀身貼在她面孔上:「你不要逼我,我的耐心有限。還有,也不要心存僥幸,以爲我又睡了你就會對你心軟!」

  「臭不要臉!」

  「你也半斤八兩!」

  「咱們倆到底誰不要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只知道是你又勾引我!」

  「呸,夜裡自己跑到我的床上來睡,還有臉怪我勾引你!」

  鳳樓黝黑的面孔及耳朵根上依稀泛出一絲紅意來:「你這臭婆娘生性狡猾,我不貼身看著你,怎麽放心!」

  「好好好,就算你有道理,但我被捆住,怎麽勾引你?」

  「是哪個臭婆娘裝睡說夢話喊老子相公的!」

  「既然知道我是裝睡,怎麽還有臉把手伸到我身上來!」

  「是你不好在先!」

  「是你是你就是你!我說是你就是你!」

  鳳樓吵架不是鐘東家的對手,氣急敗壞道:「再說,再說?再說我放你的血!」

  「你放你放!你不放不是人!」

  「你不要逼我!我耐心有限!」

  「臭不要臉!」

  「你也半斤八兩!」

  一早起來,就來來回回吵了八百回合。正鬧著,聽見門口一陣踢踢踏踏的脚步聲。是阿娘帶著一隊人回來了。一隊人裡頭有大嫂,也有二嫂,還有就是小滿一家三口。

  小滿嫁了男人,生了兒子,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只是有一樁心事,就是不曉得現在月喚過得怎麽樣,聽霜降說她日子苦哈哈,打從落魄後,這二年都沒臉回娘家。但是又見阿娘帶了奶娘和四春回來,雖然在心裡同自己說,這是月喚怕人笑話,往自己臉上貼金,但總想親眼去月喚家裡看一看,一探究竟,看她究竟是比自己過得好還是差。正好大嫂二嫂也要跟阿娘去月喚家,只是苦於沒銀錢雇轎子,她男人今天趕了牛車來接她家去,大嫂二嫂就把她也拾掇著一起跟到了城西月喚家。

  阿娘本來是打算在小燈鎮過兩天的,突然一大早回來,不是沒有緣由的。她昨晚一天在小燈鎮興興頭頭的,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就發現大寶二寶學會了叫爹。

  大寶二寶正在牙牙學語的年紀,已經學會了叫娘,會叫太太,也會叫好和春,唯獨不會的就是爹。因爲家裡沒人教,沒這個必要,而且也沒人敢在月喚面前提爹這個字兒。

  大嫂二嫂壞心眼,明知兩個毛頭沒爹,偏要背著阿娘偷偷教他們,兩個毛頭聰明伶俐,一學就會,看見月喚娘叫爹,看見月喚爹也叫爹,不論男女,只要是人,統統叫爹。

  阿娘一大早上起來,去了一趟茅房回來,聽見大寶二寶正對著月喚大哥叫爹,氣得要死,把大嫂二嫂駡了一頓,早飯也不願留下來吃了,喊上奶娘,叫上四春,抱著大寶二寶就要回城。大嫂二嫂拾掇小滿男人趕牛車,幾個人同乘一輛牛車跟在轎子後面緊趕慢趕到了城中。

  到得城西,阿娘在寶順合門口下轎,兩個開門迎客的夥計出來看見她,齊齊躬身,笑眯眯地請安問好:「你老人家這麽早就回來啦?」

  阿娘矜持地點點頭,沒出聲,徑直往角門去了。大嫂二嫂對著那兩個夥計的身影正嘀咕著,一回神,人就站在了角門的門口,打從外頭一見這一座粉墻黛瓦的兩進小院,兩個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氣:「阿娘,你老人家沒有走錯門吧?」

  阿娘起先趕不走也甩不脫這兩個蒼蠅似的孫媳婦和小滿,生怕月喚責怪,心裡頭頗覺忐忑,一聽她們這樣大驚小怪,不覺又得意起來,眼睛白髮白髮:「我自己的家我會走錯麽!」

  進了門後,大嫂望著院內的小花園和綠草地,自言自語道:「阿娘沒說錯,可不是綠油油,綠油油……」

  二嫂望著爬滿四墻的爬藤月季花,嘴裡嘀咕著:「果真是紅不禿嚕,紅不禿嚕……」

  小滿指著花園裡盛開的月見草和金光菊、萬壽菊,和大嫂二嫂說:「瞧,黃橙橙、黃橙橙的在這裡……」

  大嫂二嫂生下來頭一回見識到這麽齊整氣派又漂亮的宅院,說話不敢大聲,感覺連路都不會走了,脚輕輕抬起,再小心落下,生恐踩死螞蟻似的,束手束脚的跟在阿娘後頭往裡走。

  今天李大娘沒回來。辣疙瘩無事,在前院練功。靜好早起在灶房裡煮飯。家裡靜悄悄的,阿娘訝道:「這時候了,妹妹還沒起來麽?」叫小滿男人在外頭等著,領著一隊婦人徑直進了月喚的臥房,進門一看,房裡竟然有個男子,是那許久未見的溫鳳樓。溫鳳樓跟個凶神惡煞似的,正拿著刀子抵在月喚的心口上要放她的血。

  大寶見了月喚,本想叫娘的,不知怎麽了,張口就喚:「爹。」

  二寶一聽,不甘示弱,和大寶比賽似的,馬上跟進:「爹。」

  鳳樓忽覺一陣暈眩,手中的刀子「咣當」掉地,半天才張口結舌說出一句話:「什、什麽?真有龍鳳胎?」

  大寶一聽這人答話,便又說:「爹。」

  二寶一聽,忙也叫:「爹。」

  鳳樓當天被月喚趕去前院和辣疙瘩一同幹活去了。

  辣疙瘩腦筋不够使,想不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辣疙瘩一向認爲水麽,是要往低處流的;人麽,是要往高處走的。譬如自己,起先是乞丐,飯都吃不上,眼下鐘家的長工順風順水地做著,工錢也漲了許多,但這個姓溫的,明明昨晚還與東家雙宿雙-飛的,一轉眼就淪落到和自己住一屋了。爲此,辣疙瘩很是看他不上,又怕他會搶了自己的飯碗,頂替自己成爲鐘家長工,因此十分擔心,也沒個好臉色給他。

  但他們兩個還是成了好搭檔。辣疙瘩挑水,鳳樓就去劈柴。辣疙瘩燒火,鳳樓就去掃地。忙活了一天,一頓粗茶淡飯吃好,兩個人爬到一張床上睡了。

  說來也巧,這天傍晚,羅秀才也來了。羅秀才教的學生從廣東那邊帶來新鮮荔枝,送他一筐,他老娘不在,他全都搬到鐘家來了。一筐荔枝擱下,才要走,頭頂上突然飄來幾片雲,下雨了。

  阿娘現在十分不喜歡鳳樓,對他又有幾分害怕,生恐他會半夜起來殺人放火的,想著家裡多個人可以壯膽,於是趁機留羅秀才:「外頭雨越下越大,她大哥你不如留下來住一宿,明天早上再回去。」

  月喚却道:「羅大哥晚上不回去,家裡人要擔心的。咱們家油傘雨靴氈衣一應俱全,四春去拿來!」

  羅秀才弱弱道:「我娘今天親戚家去了,不在家……」

  於是羅秀才就留了下來,住在前院厢房,與辣疙瘩是隔壁。他是客,本來不該叫他和僕從們住在一起的,但內院都是女人,他一個男客,不方便,只好屈尊和辣疙瘩做了鄰居。

  夜半,辣疙瘩聽見同床的好搭檔鳳樓穿衣起床的動靜,腦子一個激靈,馬上清醒過來:「道上的朋友?」

  鳳樓不悅,駡道:「去你娘的道上的朋友!老子是你們東家的男人、少東家的爹!」衣衫穿好,從懷中掏出火摺子,點亮,對著洗臉盆架上裂了縫的半面破鏡子理了理頭髮,照了照臉,拉開門出去了。

  到了門口,見隔壁屋子還有一絲光亮,不僅如此,門框上竟然還倚著個人。正是羅秀才。羅秀才此刻還沒睡,正倚在門框上對著天上烏雲長籲短嘆。

  半夜三更的,兩個男人在院中對視一眼,各自扭過頭去。鳳樓拔脚往內院而去,羅秀才在他身後忿忿道:「你又回來做什麽?」

  鳳樓又倒退幾步,站到羅秀才身旁來,話也不說,忽然解開褲腰,對著墻根一株櫻桃樹放水,羅秀才趕緊跳開,心道真他娘的晦氣,真正是秀才遇到兵。

  鳳樓站著放水,嘴裡哼著小調,哼著哼著,忽然一樂:「這裡是我的家,我爲什麽不能回來?」扭頭望向正房方向,無耻笑道,「那裡睡著的,是我的婆娘和娃兒。我不回來誰回來?」

  羅秀才道:「你這樣的無賴紈絝、你三妻四妾!你,你配不上她!」

  「嘖,你這話是說自己無妻無妾,身家清白,足以和她相配的意思麽。」

  「你爲什麽不能放過她?」

  「放過她,好成全你麽?」

  「反正你不是她良配!我聽阿娘說你還要殺她!」

  鳳樓幽幽嘆口氣:「我倒是想,只是殺了她,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她那樣對味的婆娘了。」

  「你!」羅秀才一介書生,口舌不如他靈便不說,論下流,更不是他對手,話接不下去,差點氣哭,遂扭頭看向一旁,半響,複又道,「你若真是她良配,她也不會逃出溫家了!」

  鳳樓終於拉下臉:「我不是,你就是了麽?」

  「我……」

  「我不在的這兩年裡,你都做什麽去了?若真是相配,你們又爲什麽沒有結爲夫婦?」

  羅秀才張口結舌:「我……」

  「羅兄弟,兩年的時間可不算短。」鳳樓一泡水放完,迎風抖鳥,系上褲腰帶,拍拍羅秀才的肩膀,「今晚也就算了。聽我的話,明天回去後,不要再來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又是一陣風起,鳳樓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和衣衫,躡手躡脚摸到二門前,左右看看,從靴子裡摸出一樣物事來,開始撥門閂。

  阿娘今天對他加意防範,竟然沒撥開。

  他把手中的短刀塞回靴中,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開始攀樹跳墻。

  羅秀才眼睜睜地看著他跳進內院,身影消失在眼前,氣得大駡竪子無耻,回屋哭到天亮。

  月喚一天沒見大寶二寶,想得要命,晚上便把兩個寶貝都留了下來,一左一右睡在自己身側。她平常只帶一個睡,以她的本事,也只能應付得來一個。現在兩個都在自己床上,這下熱鬧了,一會兒大寶要喝水,一會兒二寶要尿尿,一會兒大寶肚餓,一會兒二寶嘔奶,忙到小半夜都沒摸到床邊。剛伺候完兩個小祖宗,才閉上眼,就聽窗外有人壓著嗓子低聲叫:「小辣椒,好妹妹……」

  月喚心煩氣躁,沒好氣道:「一邊去!」

  才躺下去,鳳樓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從外撥開門閂,溜進了屋子。月喚一見他的身影,立即從床上坐起來:「姓溫的,給我滾蛋!」

  鳳樓腆著臉笑:「別這麽大聲呀,嚇著老子的兩個娃兒怎麽辦。」

  月喚道:「又不是你姓溫的種,嚇著便嚇著,管你屁的事!」

  鳳樓搖頭嫌弃:「嘖嘖嘖,好好的一個女孩兒家,怎麽跟母老虎河東獅似的?你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初見你那天,你害羞臉紅的小摸樣兒。那一年的那一天,你披散著頭髮坐在豆角架下吃櫻桃,那天的日頭正好,你脚下還臥著一隻猫……」

  「少廢話!」

  「脾氣恁地大,又髒話連篇,要是敢教壞大寶二寶,看我不……」粗活幹了一天,又見羅秀才留宿,心裡憋著一股氣,正要發作,轉眼看見月喚的白眼,忙把「抽你」二字咽了下去。

  月喚白他一眼:「不是要回桐城的麽?」

  「我現在又不想回了行不行?」說話時,在床沿上坐下,覷了覷月喚臉色,悄悄抬脚上床,把她往裡擠了一擠,「別說了,天不早了,睡吧睡吧。」

  月喚道:「賴在我家白吃白喝可不行。」

  「我不是幹了一天粗活了麽!你去嘉興城打聽一下,溫五爺打從生下來可劈過柴!」

  「非要死皮賴臉地留下來的話,就做我家長工好了,頭三個月沒有工錢,能做就留,不願做滾蛋。」

  「你!」

  「怎麽?聽不慣就走,沒人攔著。」

  「好,好!」

  「好什麽好,叫聲東家來聽聽。」

  鳳樓額上青筋亂跳:「你還想不想上天?」

  月喚抬眼看他:「你說什麽?」

  鳳樓抬手替她理一理額前劉海:「我是說天晚了,東家早點歇息。瞧你,累成這樣。」

  月喚正要說話,忽見二寶翻身,一摸他身下,濕了一片,惱道:「剛剛一泡才好,又尿!」

  長工鳳樓忙道:「東家你歇著,我來我來。」

  阿娘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擔心這個,操心那個,有一肚子的話無處訴說,心裡那個難受,在床上躺到了小半夜,終於還是憋不住,起身下床,去找月喚,叮囑她千萬不能對那殺千刀的溫老五心軟。

  阿娘掩著衣襟,悄悄走到月喚屋子窗前,見裡頭已無光亮,料想她早已睡下了,想敲門入內,又怕把兩個毛頭吵醒,在窗外站了站,覺得夜風微有寒意,正要轉身離去,忽聽屋子裡頭傳出唧唧噥噥的說話聲。

  阿娘一驚,忙側耳去聽,先是月喚的聲音:「……你住哪裡關我什麽事?手也拿下去,不要碰我,死開。」

  聽得鳳樓道:「這樣凶巴巴的做什麽?東家你要親切一些,和善一些,溫柔一些,才能留住我這樣不要工錢的人才。」

  阿娘正在想他是哪門子的人才,忽聽月喚明顯不同於以往的、懶洋洋且嬌滴滴的聲調說道:「死人,明天記得把後院花園內的花枝都修剪了。」

  「知道了。」

  「少了東家二字。」

  接著是鳳樓略有些不耐煩、氣息略有些不穩的聲音:「知道了東家,別再分心說話了。」

  阿娘氣得打哆嗦,却又無可奈何,對著天上烏雲長籲短嘆,扭身回屋,一夜哭到天亮。

  也是這一年的秋天,仇萬里秋闈不第,銳氣爲之一挫。中不了舉,入京也因爲這樣那樣的事情而遲遲未能成行,人就有些心灰意冷起來,一天天的混著日子,有事無事鬧著脾氣,只要回家,便就打鶏駡狗的。香梨漸漸的有些氣悶起來,原先是打定主意在仇家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良婦,叫人家都對自己高看一眼,但實在忍不得,便帶著碧瑾成天去這裡燒香,那裡還願,日子倒也自在。

  這一天,城中有廟會,她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同老姑娘說了一聲,一大早就帶著碧瑾逛廟會去了。一時忘了情,跟著一個雜耍班子從城南走到城西,路走得多了,又累又餓,四下裡一瞧,見眼前不遠處便有賣豆麵糕的小攤子,正要打發碧瑾去買一些回來,忽然瞧見了豆麵糕的攤子旁站著一對年輕男女。

  這對男女手中各牽著一個小娃娃,兩個娃娃才剛會走路,看著一樣大小,梳著一樣的髮式,穿著一樣的衣衫,白白嫩嫩的煞是可愛。女子正在吃豆麵糕,大約是唇上沾了黃豆麵,男子便伸手用拇指去爲女子擦拭嘴唇,又自然而然地把粘在拇指上的糕點屑塞到自己口中吃了。女子一面吃著豆麵糕,一面對他輕聲細語,男子望著女子的面龐,靜靜聽著她的話,眉梢眼角俱是溫柔笑意。和從前一般無二。他從前也是這樣看她的。

  香梨看清那對男女身影的同時,心頭便是一驚,雖已到了深秋時節,身上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悄悄轉身,疾步往回走。

  已經費勁巴拉的走出了老遠,想想不甘心,重又掉頭回去,在角落裡站著,遠遠的看著那一家人。半天,去道旁買糖炒栗子。碧瑾從錢包裡往那拿銀錢,她拈了一隻栗子在手,想要剝開一隻嘗嘗味道,然而手抖得厲害,總是剝不開,一枚留了很久的寸許長的指甲忽然一下從中裂開,她氣惱,索性把栗子丟下,定了定神,指著遠處買豆麵糕的一家人,笑問老闆:「那一家人,老闆可認得?」

  老闆抬頭看了一眼,複又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來了:「那是寶順合的鐘東家和她家的小白臉長工。」

  香梨笑道:「你胡說什麽,他們看起來像是東家和長工麽,明明是一家四口的樣子。」

  老闆忙著做生意,頭也不抬道:「千真萬確,那長工姓溫,才雇來沒多久,因爲一張臉生得好,走了狗屎運,叫東家給看上了,這陣子時常一起出來溜達。」

  老闆娘不知想起了什麽,在一旁「嗤」笑了起來。

  香梨不快,問道:「你在笑我麽?」

  老闆娘擺手,指著遠處那姓溫的長工道:「我是笑他。憑著一張臉,攀上了東家,和東家成了一家子,門不當戶不對的,就懼內,是我們這條街上的懼內名人。」

  老闆接話:「正是,一個男人家却要靠靠東家娘子養著,手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過哪。」

  香梨又回頭看那對男女,久久的微笑。

  老闆見她神情有些奇怪,遂問道:「小娘子怎麽了?可是認得那小白臉?」

  香梨搖頭:「不認得,我怎麽會認得他這樣沒出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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