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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第288章
第288章 288

  他大學畢業, 順利找到工作, 入職這天,看得出來父親很欣慰,但因爲寡言的性格, 做不到像別的父親那樣拍著他的肩膀,對他淳淳叮囑,說一些諸如 「要好好工作、努力上進才行啊」之類的話。事實上,連他升任值機主任,父親都沒有說過什麽。但也無需說, 父親坐在工作間裡,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拿著顯微鏡的身影已經印入腦裡, 滲透血液。

  工作後,他近乎變態和冷酷地遵守公司的每一條規定, 儘管職責繁重,要幫旅客候補,航班减載, 超售的處理,大面積航班延誤後各種保障業務等, 但他還是創下工作八年從未出錯記錄。

  他性格和父親如出一轍, 沉默寡言, 不喜交際, 偶爾去酒吧喝喝酒,也都是獨自前去。和很多同事在一起,只會使他不自在。這樣的性格使他不怎麽受同事的歡迎, 不僅是同事,就連上司,一提起他,就會先嘆一口氣:「青木那個人,嘖嘖嘖。」不知道是頭疼,還是敬佩。

  在他由值機副主任升任主任的前一段時間,部門來了一個女孩子,姓桐谷,名字和他一樣,都叫翼。她剛入職的那段時間,很是鬧過兩次人家叫她名字,結果他答應的笑話。那個翼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差別之大,像是隔著十條馬里亞納海溝。他冷淡至極,她却愛笑,也愛哭,熱心得不像話,曾發生過丟下自己本職工作,領著客人去洗手間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在他手底下,豈能容忍這種低級錯誤的存在?於是三天兩頭叫她去訓話。她每次都會哭哭啼啼,再三保證不會再犯相同錯誤,但是下一次,該怎麽犯,還是怎麽犯。他都替她發愁,心想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爲了防止她總是犯錯,他不得不多去她的櫃檯前轉轉,不得不多看著她些。

  總之那一段時間,她把他對她的不放心和不滿當成了關心,總是喜歡在家裡做些小蛋糕、小餅乾來送給他。別人怕他,她却總是找他說話,一會兒問他,這種問題應該怎麽處理?一會兒問他,遇到那種情况應該怎麽辦?

  他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也不喜歡別人來麻煩自己,對此實在煩不勝煩。但不得不說,她做的抹茶蛋捲委實不賴,所以姑且容忍之。

  他在三十歲的這一年,也是工作後的第八年,因爲工作出色,由副主任升爲主任。升職當天,他請同事們出去吃飯。沒人敢和他多親近,又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就派新人桐谷翼坐在她身邊。她照例話很多,問他興趣愛好,平時讀什麽書之類的,得知他出身地是八尾市後,忽然說:「我來大阪這麽久,八尾市却還沒去過呢。什麽時候有時間去看一看就好了。」

  他說:「很近。」不喜多話,一貫作風。

  「那裡可有什麽必去的景點?」

  他說:「網上一查便知。」

  「感覺有時候,青木主任也很冷淡呢。」

  他的冷淡何止是「有時候」?他對這個總是木知木覺而且很容易會錯意的手下毫無辦法,無奈說:「……高安千冢或許值得一看。」

  「啊,真想去看看啊,可是自己沒什麽方向感,而且一個人去到哪裡游玩,感覺會很孤單呢。」

  他心想,這女孩子話怎麽會這麽多?但又想,她要是開口提出要自己作陪的話,實在沒辦法,也只好勉爲其難陪她一去了。

  但幸好這時同事叫她名字,把她叫去說話。然後她也就沒有再提起這個事情了。

  第二天下班,他剛走出更衣室門口,就見她等在那裡了。她把一隻小小蛋糕盒放到他手上,微笑說:「青木主任,男人翼,今後也請多關照哦。」衝他調皮笑,露出兩隻虎牙,轉身跑了。

  他覺得,長著虎牙的女孩子,是應該多笑的。所以以後他訓話時她再敢偷笑的話,就讓她笑好了。

  她給他做的蛋糕是朗姆芝士,有微苦的酒香,和清新的檸檬味道。在他生平所吃過的蛋糕中,應該是最美味的。但他不會和她說起這個。

  再下一天,他輪休,回到八尾市的家裡,和父親兩個人喝酒。父親說:「阿翼到三十歲了吧,也不小了。」

  他說:「想想的確是,時間過得真快。」

  父親又說:「如果有中意的女孩子,差不多也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情了。父親一天天的老了,如果能在有生之年看見阿翼成家就好了,就能够高高興興去和你母親見面了。」

  他看著一頭華髮的父親,說:「別這樣說,抓緊時間就是。」

  從家回公司的路上,他去心齋橋給自己買生日禮物。父親不懂這些,自從母親過世後,都是自己給自己買生日禮物了。路過tiffany這家店,進去看了看,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價格不菲的黃油刀。

  他很少做飯,西點更是不會。本來只是打算去看看有無合意的袖扣,耳朵裡却聽見店員在向一個中年女顧客介紹:「……這把刀,兼顧實用與美學爲一體,不僅外觀漂亮,而且能把黃油切出完美的弧度……」

  女顧客不爲所動,他去買了下來。他覺得,這把黃油刀,那個喜歡做蛋糕的女人翼肯定會喜歡。她既然喜歡,那麽他就買下來好了。

  再下一周,他跟公司請了十天的年假。工作多年,除非生病,否則很少請假,年假沒有一年是用光的。這次一次一請就請了十天,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紛紛關切地看著他,好像他已身患絕症似的:「青木主任,是不是哪裡……」

  面對這麽多人的關心,他有點不太自在,只是說:「有點個人的事務,需要到海外去一趟……」

  他所謂的個人事務,就是帶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老去的父親去了一趟關島。關島觀光結束,回到日本後,年假還剩兩天。他用這兩天時間做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買了一套房子。

  他工作多年,都住在公司的單身宿舍裡。每年的海外旅游,也都是公司提供的機票。最大的開銷,也就是偶爾出去喝喝小酒,可以說沒什麽花錢的地方,所以銀行裡有一筆數額不小的存款。買起房子來,挑選的餘地自然很大。

  和不動産公司的工作人員跑了好多地方,最後看中一套距機場乘車只要十分鐘的房子,一戶建,上下兩層,有書房,琴房,兩間兒童房,有栽種著花草的小花園,有架著秋千的前院,還有一間採光極好的開放式厨房。

  工作人員慫恿他:「結婚後,太太在厨房裡做飯時,可以透過玻璃窗望見在院子裡蕩秋千瓦玩耍的孩子們。而您在客廳裡喝茶或是工作的時候,則可以看見太太在厨房裡忙碌的身影……這樣的物件,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青木桑。」

  因爲這間厨房,他當場簽了合同,付了定金。

  十天年假結束。他去上班,拎著給同事們從關島帶回來的小點心。給桐谷翼的那份,則單獨放在一個小紙袋裡,除了點心以外,還有那把黃油刀。

  她也許會喜歡,她應該會喜歡。等她收下黃油刀後,他就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說道:「最近買了套結婚用的房子,但不知道怎麽裝飾,能否請你幫忙去看一下?就按照你喜歡的風格來裝飾。如果能得到你的幫助,那就太好了。」

  換上工作西裝,直接去了櫃檯巡視,路上遇見兩個手下,手下向他問好時,面色似乎有點奇怪,但他現在顧不上關心這些。

  他徑直去了櫃檯,原本該坐著桐谷翼的櫃檯上却坐著竹村。他手插在西裝褲兜裡,遠遠站了一站,半天,才上前去,蹙著眉頭問:「桐谷人呢?」

  竹村站起來,小心翼翼說:「青木主任難道不知道麽?」

  他的心開始猛跳,當然面上還是無動於衷,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我應該知道什麽?」

  北川這時插口說:「大家是商量過後决定不告訴青木主任的,主任人在海外……怕影響到您出游的心情。」

  竹村說:「桐谷桑上周工作時暈倒在座位上,被發現後,立刻送去了醫院,途中就休克了,醫院裡沒有搶救回來,據說是病毒性心肌炎……」儘管才入職不久,和桐谷翼算不上多熟悉,但身邊年紀輕輕的人突然離世,竹村還是唏噓不已,幾乎是流著眼泪說,「才25歲……」

  這天,他有點不太舒服,又請了半天假回去休息,拎著包,走在路上時,給不動産公司打了個電話,說房子不要了。工作人員惋惜不已:「這樣一來,定金可就要不回來了……」

  他說無所謂,那房子沒辦法去住了。

  工作人員在電話裡問:「青木桑,容我冒昧問一句,您說的『沒辦法去住了』是什麽意思?」

  他說:「厨房太大,太亮。」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去櫃檯巡視,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人分手道別的情形。兩個人拉拉扯扯的,所以他就多看了一眼。

  那男人要走,女孩子追上去抱他的腰。女孩子要走,男人轉身來拉她的手。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面色都很平靜,沒有流泪,沒有歇斯底裡,然而眼神乃至一舉一動却又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一種難以名狀的纏綿和哀愁。

  但,這也不過是在機場裡每一天都能看見的風景,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幷不足以爲奇。

  他之所以能感受到其中的悲傷,他想,主要還是因爲悲傷的是他自己吧。大概。

  男人轉身離去的下一秒,女孩子就流下了眼泪。行李超重,她又泪花閃閃,新入職的值機員竹村不知所措。

  他慢慢走過去,問:「什麽事?」

  沒有過多的話語,就幫那個叫做zhong wu欲e的女孩子把四公斤的超重費免了。這在嚴格遵守公司規定、八年都沒有出錯的青木主任身上,似乎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他想也不想就做了。無他,只是覺得以桐谷翼那愛哭的性格,遇到這種情况,肯定也會哭出來罷了。

  五月在進安檢門之前就被攔了下來,因爲她手裡還拿著一瓶橙汁。她身後的一個旅客示意她把橙汁丟掉,她有點捨不得的樣子,問工作人員:「我現在喝掉還來得及嗎?」

  這時,剛剛幫她的那個值機主任,名叫青木的男人又經過,手裡還拿著個小板凳。

  青木把小板凳遞給她,柔聲說:「坐下來慢慢喝好了,時間還早,不用著急。」

  她道謝,坐在小板凳上,擰開蓋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起了橙汁。

  青木遠遠看著因爲自己的話而安心坐在小板凳上喝橙汁的女孩子,心內頗覺欣慰,同時心想,桐谷那傢伙,不知道後來去了八尾市沒有,希望她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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