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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對錯

 石頭這下連招呼也不打, 直接兩眼一閉,垂手不動了。任憑蒼霽如何搖晃,就是不理。蒼霽無奈作罷,回頭見淨霖。

 蒼霽問:“它原本便會講話?”

 淨霖已經去了暈眩,好整以暇地回答:“興許。”

 蒼霽將石頭塞回袖中, 退步稍打量淨霖, 道:“莫不是你分身一類吧?”

 淨霖並不著急, 只是氣定神閑:“你若覺得是, 那便是。”

 蒼霽反而捉摸不定。因為他跟石頭好歹算是生死之交,不僅一道扒過阿乙的毛, 還在海蛟宗音手底下齊心協力地啃過淨霖的手指……如此劣跡斑斑,蒼霽怎麼也無法將石頭換做淨霖的臉。但他沒由來地有點心虛, 故而又將淨霖審視半晌。

 如今暑氣初現,站在日頭下的淨霖卻滴汗不出, 說:“銅鈴西行,我們走反了。”

 蒼霽滿腹狐疑尚未解決,便被淨霖抬手牽臂,拽向了另一邊。蒼霽腳下不停,趁勢問:“若真是你的分身,你便用他日夜盯著我。喂,難道你也蓄意吃我?”

 淨霖淡定道:“是啊。”

 蒼霽說:“一路皆是機會,怎麼遲遲不見你下口。”

 淨霖說:“人老牙軟, 啃不動。”

 蒼霽反握住他, 威迫地說:“你誆我?”

 豈料淨霖如常, 道:“是啊。”

 蒼霽已經被他繞亂了,決意不再問他,因為從他口中根本探不出真假。淨霖卻在逗魚這件事情熟能生巧,並且欲罷不能。

 兩人從北地群山離開,一路西行。沿途穿過中渡名地,順江而上。蒼霽雖為水中猛將,卻在船上暈得上吐下瀉。

 蒼霽癱身在榻,手臂垂地,不知到底睡著沒有。船間受雇而來的小僕端盆在側,給他拭著後頸汗。

 蒼霽悶聲問:“人呢。”

 這小僕年紀不大,卻機靈得很。聽得這一問,便立即知道他問誰,淨了帕回道:“公子上‘庭園芳’了,臨行前專程囑咐小的,晚膳不必備了,怕是晚上才能回來。”

 蒼霽手臂收回,翻身橫躺,說:“好狠,我在此半死不活,他卻仍與人玩樂,連門都不回了!”

 小僕趕緊道:“公子差人在後備著粥,方便您隨時取用。”

 蒼霽冷笑:“幾罐粥就打發了。”他卷了被席,猛地坐起身,“‘庭園芳’是幹什麼的,喝酒?飲茶?”

 小僕支支吾吾。

 蒼霽撐身,冷眸盯著他:“別誆我。”

 小僕冷汗直冒,便道:“是西江花魁遊香婉的春船,每至春夏交際,庭園芳便遊船江上,廣納名士,以徵文會。歷年隆重,尋常百姓不可入內。這位游姑娘雖出身勾欄,卻頗得才氣,能做她入幕之賓者,多為名滿天下的才子名士。我瞧他們三番五次登船拜訪,必是游姑娘經船時相中了公子。”

 蒼霽正欲開口,又覺得兩眼犯暈。他即便不知道花魁是什麼,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小僕見狀,立即貼心道:“公子曾道,您身體抱恙不便外出,待他回來就成。若是想離船透風,也須將粥喝了才行。”

 蒼霽一聽“粥”便胃間翻滾,他揮手讓人出去。小僕候在門外,不過須臾便聽得蒼霽似與人說話。

 蒼霽掐著石頭小人的兩頰,道:“說!他這幾日忙什麼?我當他去捉鈴鐺,原是去找女人。”

 石頭自從那日後乖巧不少,端坐在榻任由蒼霽捏,反正石頭結實,不怕捏。

 蒼霽又問:“他找女人做什麼?”

 石頭眨眨眼,一派毫不知情的神色。

 蒼霽突然和藹可親,他將石頭拍了拍,攏到鼻尖前,說:“你我雖是兄弟,卻從來不曾親近過,趁著今日淨霖不在,索性好好親近一番。我見你這身布衫已近破爛,不如換一身。”

 石頭見他變色便知不好,轉身爬起來就跑。還未跳下床,便被蒼霽拎著後領帶回去,摩拳擦掌地要為它寬衣。石頭寧死不從,蒼霽勾掉了它的腰帶,它拽著裡襯,抬臂掩面,竟在蒼霽掌間露出些欲泣的樣子。

 蒼霽彈了它草冠,道:“想你也不是淨霖。”

 淨霖怎會做這般神情,看起來便是可憐。

 石頭似在拭淚,蒼霽湊首,說:“逗你……”

 話音未落,便見石頭抬手戳他一拳。蒼霽不防,又因為暈船,便模糊中見得石頭慢條斯理地系緊腰帶,端坐回去。

 淨霖持盞定了一會兒,旁側的侍女殷切勸酒。淨霖方才放回盞,目光穿過諸人,從鶯鶯燕燕中,找到了藍袍拘謹的年輕人。

 “敢問。”淨霖貴公子的桃眼半轉,在侍女面上輕輕繞了個水淋淋的波兒,“那是誰。”

 侍女縱使見慣顏色,也招架不住這等豔色的皮囊。她膝頭輕移,對淨霖細聲細語道:“回公子,那是東鄉的楚大人,單名綸,是今年登榜的新科狀元郎。楚大人年少便已名冠東鄉,其作的策論被皇上欽點錦繡,是今年的翰林新貴。”

 淨霖稍作思索狀,他修長的指敲在桌沿,化作莞爾:“今夜‘雙元’彙聚,熠熠生輝。不過既有楚大人在側,想必今夜是見不得香婉了。”

 侍女報以笑意:“公子何須妄自菲薄,姑娘已待您多日。”

 可惜淨霖目光盡在那楚綸身上,他以極其敏銳的耳力,聽見了銅鈴隨此人行動時的輕晃。只是他正欲細聞,便覺得左耳一熱。

 蒼霽似是貼在耳邊說:“你帶路,我們去找淨霖。若是找得到,我便既往不咎。”

 “公子若覺熱,奴家引您外邊透風。”侍女見淨霖耳根微紅,似是熱的。

 淨霖道了聲“不勞”後,便起身而飲,又將酒水斟滿,方走向楚綸。

 這位新科狀元並不如傳聞,他甚至有些羞怯靦腆。年輕人端坐挺直,背部如同筆在支撐,反而顯出些局促。他甚至尚不會拒酒,飲得雙頰微紅。

 淨霖行至楚綸身前,誰知楚綸定目見了淨霖,竟驟然露出些惶恐之色。淨霖身影遮光,也緩緩皺起眉。

 楚綸一見淨霖皺了眉,便雙腿發軟。他甚至猛地後退,將坐席撞到一側,愈發驚慌地望著淨霖。隨後不知為何,以袖掩面,慌聲說:“在、在下酒勁上頭,便便便先告辭!”

 淨霖酒盞擱案,道:“大人瞧著面色不好。”

 “方才在、在外邊受了些風。”楚綸被淨霖嚇得魂不守舍,拉了一側的侍女,竟用了些哭腔乞求,“勞煩、勞煩姑娘帶帶帶我……”

 淨霖探手:“在下願為大人代勞。”

 楚綸嚇到打嗝,他說:“豈豈豈敢!”

 說罷竟不管不顧地爬身而逃,旁人只笑他喝醉了,一眾侍女簇擁攙扶。楚綸在人群中恨不能脫身,像只溺水的旱鴨子,撲騰掙扎,就差大喊幾聲放我出去!

 淨霖穩搭上了楚綸的肩頭,寬慰道:“大人休急,在下引路。”

 楚綸竟在這一拍中“撲通”癱坐在地。他指著淨霖牙齒打架,又像是驚覺造次,將手指咬在唇間,眼淚撲簌簌地掉。

 “君、君君……”楚綸哭道,“放我一馬!”

 淨霖神色莫測,侍女們竊聲細笑。游香婉聞聲而出,扶了楚綸,溫聲說:“大人喝醉了,這是東海敬公子。”

 楚綸幾乎要藏到遊香婉的袖下去,他當真是嚇得口齒不清,連話都說不俐落:“他是臨臨臨臨……”

 楚綸不敢直言,便抱頭大哭。滿宴間只覺得他滑稽荒誕,誰知他已踩在了生死一線間,一個不慎,便能萬劫不復。

 淨霖已欲動手,豈料宴間薄紗經風一蕩,陡然撲進個人來。淨霖背上一重,已被人從後抱了個結實。但見楚綸趁機踹翻欄杆,投身入水。

 淨霖身漸踉蹌,近貼在邊沿,他道:“鬆手!”

 蒼霽緊緊扣著他,狠聲道:“你又要往哪兒跑?”

 話音未落,蒼霽便覺得淨霖身向下傾。他轉身踏步向將人退回去,誰知因為被晃得又犯了噁心,竟一腳踩空,帶著淨霖“嘩啦”跌入水中。滿船驚呼,女兒們零亂的喊叫隨水蕩開。

 蒼霽入水了方覺渾身舒坦,他撈住淨霖,遊身離船,在人跡罕至地方冒身。兩個人通身濕透,蒼霽抱著淨霖,蹚著水至淺處,卻不上岸,而是將淨霖塞進茂密垂柳之下,堵在水中。

 “相顧不離十步外。”蒼霽將瑩線在淨霖手腕間繞了幾圈,拽到面前,“你卻想跟人跑?”

 淨霖在江水中冷得面白,他道:“銅鈴就在咫尺,你卻叫它跑了。”

 蒼霽道:“讓它跑,你不能跑。”

 淨霖薄唇冷抿,他盯著蒼霽,突然用雙指卡住了蒼霽的下巴,捏向下來,拉到咫尺。

 “我若要跑,必先燉了你。吐了幾日,你連腦袋也吐去別處了麼?若是還不醒,我便幫幫你。”

 蒼霽先被他寒聲所鎮,繼而扣緊淨霖的手腕,說:“此地大妖無數,各個都嗅得見你!怕你來不及跑,便先叫人分了個乾淨。憑你如今,也敢這樣狂言?”

 淨霖被蒼霽捏得劇痛,兩廂對峙,分毫不讓。蒼霽突然怒從心起,他抵著首,對淨霖說:“縱使你心比天高,而今也是籠中囚鳥。”

 兩人額間的水珠滾砸在一處,蒼霽親眼見得淨霖眸中怒色漸止,似如平波。濕發貼在他脖頸,那頸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掐斷,掌心的手腕也脆弱不堪。淨霖在蒼霽眼中逐漸變成矛盾又難解的人,不論旁人將臨松君說得如何神通廣大,在蒼霽掌中,他便一直是這樣脆而易碎。

 他們根本互不瞭解,簡直好似兩個天地。淨霖不記得蒼霽的過往,蒼霽也不熟知淨霖的過去,他們皆因“吞食”緊密相連。蒼霽吞食著淨霖的血肉,而淨霖吞食著蒼霽的溫度。

 各有所需,也各懷鬼胎。

 蒼霽聽得淨霖說。

 “說得不錯。”

 淨霖松指,手自蒼霽掌間脫開,轉身涉水上岸。蒼霽在後看他後頸,記起他年少時的傷痕累累,又記起他如今的背呈裂紋,每一條每一個都帶著他從未聽聞的故事。它們皆與淨霖密不可分,它們親眼見證淨霖跨越數百年,從尚存溫度,變成毫無溫度。

 可是蒼霽一無所知。

 他生來頭一次明白,即便他吃掉了淨霖,他們也不能融為一體,更休提永不分離。淨霖誘惑了他,他卻對那些欲望仍舊陌生。那樣無知覺的引誘,讓蒼霽滿腔熱血無尋出口,他既不懂,也沒弄明白。

 蒼霽掌心漸冷,久立水中。目光漠然,隨著淨霖的背影而動。

 但他沒錯。

 他想要淨霖的念頭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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