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立夏
第四十章 神說
淨霖總是徹夜難眠, 睡眠帶來夢境,夢境帶來過往。他不想要夢境,也不想要過往,所以只是假寐枯躺。他醒來的住處一貧如洗,什麼也沒剩。
起初醒時日短, 身體的疼痛不值一提, 破碎的靈海方是痛苦的根源。靈海碎化成渣, 這些略顯尖銳的碎渣卡在神思各處, 刺得魂魄都痛。
淨霖能行動後,便時常披衣枯坐, 他似已尋不到繼續的理由,卻也尋不到終結的理由。一場大夢初醒, 一切前塵化風隔霧,春秋反復, 疼痛漸平,身體似也恢復尋常。
只是他丟了劍,不僅手中空空,就連心也空蕩。靈海已損,本相再無蹤影。咽泉隨他半生游離,最終卻連斷刃也尋不到。淨霖曾經唯有一個念頭,便是死于山林,葬在咽泉之側。可惜他如今立於風中, 除了肩頭寬衫, 什麼也拉不住。直至白瓷缸間水花四濺, 餘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錦鯉。
淨霖指尖觸及到它的鱗,鮮活之物遊動在他指腹。他們像是共生於此,相互依賴。
淨霖正愣神間,見得錦鯉突化為稚兒。白胖的拳拽著他的袖間,緊接著又速化為少年郎,眉間的倨傲狂肆寧挫不減,隨後變作比自己更加高大的黑衣男人,握緊了他的手腕。
“你欲往何處逃?”蒼霽眼眸覆霜,勢在必得,“你不能逃,你便留在我掌心!”
淨霖另一隻手輕拍在他頰面,竟撫在其上。他指腹描過蒼霽的邊鬢,像是想不通這人從何處冒出來的,又像是似曾相識,必須探明白。他每描一寸,蒼霽便拉近他一分,淨霖逐漸透不過氣,他揪了蒼霽的一縷發,示意他稍松。
可是蒼霽直勾勾地盯著他,將他手指帶到唇邊,濕熱地吻了吻。
“由我吃了你。”蒼霽狡猾地露出委屈,“好不好?”
淨霖從未這樣熱過,他怔怔地看著蒼霽吻過他的指尖,竟覺得微妙又奇怪。他唇緊抿,有點畏懼地搖頭。
蒼霽手掌撫揉在淨霖後腦,像待孩子一般,卻不斷逼近他,與他幾乎唇齒相貼。在這旖旎黏稠的時刻,淨霖呼吸微促,眼前朦朧。
淨霖驟然睜眼,喘息還是熱的。他一側頭,果見蒼霽在撐首而觀。夜尚未過,船內昏暗。蒼霽的眸漫不經心地轉開。
淨霖口乾舌燥,覺得唇間似碰過什麼溫潤,還殘存溫度。他幾近夢境難分,便不自覺地抬臂擋面,翻身面壁冷靜片刻。
蒼霽視若無睹,說:“楚綸連夜西上,要去京中覆命。我在他留下的杯盞上覺察不到人氣,該是只小妖。”
淨霖發散枕席,他甚至要開口時都覺得夢中蒼霽的氣息還纏綿在唇齒間。他倏而閉眼,靜了片刻,再睜眼時已形容平靜。
“是只筆妖。”淨霖說,“他認得我。”
“斬妖除魔臨松君。”蒼霽躺平,“無怪他要跑。不過人之所言有點意思,他們道這位楚綸,多是一個評語。”
“什麼。”
“判若兩人。”蒼霽答道。
判若兩人?
“‘楚綸’確實是個凡人,他生於東鄉小村,家境貧寒,先後父母皆喪,憑靠家族近親接濟方才能繼續讀書。此子先天體弱,腿腳似也有疾病,卻將書讀得好。他十二歲便以詩詞名響鄉間,東鄉知府屢次保舉,他十九歲便得以進京,只是兩次不中,歸家後愈發刻苦,此次奪得頭魁也算如願以償。但自從他第三次入京赴考起,便有人說他性情大變。”
淨霖說:“如何說來?”
“不知道。”蒼霽說著閉上了眼,“途中不便盤查詳細,但京中必有人解。”
說罷便似如沉睡,不再開口。
淨霖便直視壁面,沉默到天明。
京都位處西南,順江而上不過半月便能到達。中渡愈往西去,分界司愈漸密集,各型各色的掌職之神封地臨近,小妖甚至難入屏障。
淨霖與蒼霽雖然仍舊僵持,卻並不妨礙他指點蒼霽的靈氣運用。半月時短,蒼霽奧妙尚未參透,船已靠岸。
淨霖下船時,天正熾熱。京都龐納四海朝客,街市井井有條,滿目繁華。港口客船尚小,供有龐然龍船高聳而立,水道間來往有序,人聲喧囂。縱目遠望,竟一時之間望不到頭,所及皆是明樓高閣,能見宮室恢宏屹立。
蒼霽笑出聲,他環顧四周,只覺得所謂九天神宮也不過如此,怎比得上人間朝夕鼎沸。蠻兒們穿梭其中,具是手戴金釧兒,腳掛銀鈴鐺,行步帶風時可以聽見清脆搖晃。吹笛客沿街而行,引得路過蠻兒翩翩起舞,各色飛紗遊轉空中。
廣吞萬歲山,博孕千朝樂,天地中為此一地由九天笙樂女神執掌。她壽與天齊,神思融地,既無處不在,又妙不可見。當日君父九天君開創三界新歲,笙樂神不見蹤跡,君父卻仍奉其名牌,尊為座下客。即便是淨霖,也不曾見過她。
二人尋處客棧落腳,不巧又是位妖怪。只是不同別處,京都中的妖怪皆是通天大妖。
蒼霽跨門入內,便見羽扇輕撥在算珠間。那算珠黃金所鑄,寶石沿邊鑲嵌,端得是貴氣沖天。老闆娘倨傲而坐,玉白的指間戒指覆累,個個大如鴿卵。只見她華服雍容,腳邊悠哉搖動著九條絨尾。
蒼霽見過妖狐,卻是初次見到九尾妖狐。
老闆娘纖指搭扇,露著妖嬈雙眸將兩人看了,懶散道:“上房五十金,店貴不還口,交得上便任君挑,交不上趁早往別處去,此地不留窮鬼。”
蒼霽兩指順著櫃面一路劃開,金珠與寶石“叮噹”滑落,在櫃面上堆出條璀璨長線。
老闆娘看也不看,羽扇半挑,反而將蒼霽打量了,說:“眉目舒朗,眸含銳氣。好皮囊,妖怪裡就是這等容貌分外吃香。不忙付帳,就沖這張皮面,姐姐供你在這京都玩樂。什麼白淨斯文具已不稀奇,要的便是你這種……”她半沉吟,忽探身,“足下神似北蒼帝。”
蒼霽不知這個“北蒼帝”是何許人也,淨霖卻眉挑細微,看向老闆娘。
老闆娘薄哼一聲:“你運數不賴,我偏好蒼帝那一口,許你白吃白喝。自個上去挑吧。”
說罷人也不理,搭扇入內,垂簾玩綢牌去了。
小狐狸端盤侍奉在側,耳朵忽扇,尾巴搖晃,不穿鞋的小毛爪輕快地踩在紅氍毹,卻生得粉面桃腮,杏眸機靈。它掀簾行禮,道:“還請兩位公子隨我來。”
蒼霽隨之而入,階梯寬敞,各處陳設皆見華貴。他稍慢幾步,與淨霖並肩。
淨霖輕聲說:“九天境未立之前,蒼龍與鳳凰皆盤踞在北方諸地。後來鳳凰南下,與九天門合力抗魔,唯獨蒼龍立北不從,麾下大妖無數,尊稱其為‘蒼帝’。蒼龍之後,‘蒼帝’之稱屢入小妖之手,便又添一‘北’字以追尊榮。”
“死都死了。”蒼霽說,“稱號送給別人玩兒也不成?”
淨霖說:“不成。”
蒼霽側眸:“神仙這也管麼。”
淨霖步踏上階,微頓道:“神仙不管。”
蒼霽問:“那這條龍與你又有什麼干係?黎嶸的朋友嗎。”
淨霖已行門前,小狐狸推門恭迎,他卻呆了一瞬。蒼霽自後用胸膛推著他進門,小狐狸便合門而退。
淨霖說:“他與我沒有干係,也不是黎嶸的朋友。”
蒼霽“噢”一聲,既不追問,也不繼續。他從淨霖身後閃出,自添了杯茶水。稍後片刻,便聽幾隻小狐狸立在門外,歡快道:“北庭溫泉中薄酒以備,兩位公子若是有興致,隨時可前往消暑。”
屋內寂靜,須臾後蒼霽開門而出,下階去玩。他臨去時丟了金珠給其中一隻,道:“你來為我引路,其餘的侍奉在此,他稍後便去。”
一隻狐狸接了金珠,跟著蒼霽而去。剩下的等了半晌,果見淨霖換衣而出,前往沐浴。
只說小狐狸喚作喜言,今年不過百歲出頭,一直由老闆娘養在身邊,故而對京中玩樂處知無不言。蒼霽出手大方,生得英俊,又待人豪爽,一來二去,喜言便“大哥”前“大哥”後的與他同行,卸了防備。
蒼霽狀若不經地問:“适才聽聞老闆娘道‘北蒼帝’,這個北蒼帝是何許人也。”
“大哥不知道呀?”喜言矮蒼霽許多,捧著貨物跟在後邊,搖頭晃腦地說,“這也難怪,大哥必然是常居東邊,專心修煉,不聞它事。要說這個北蒼帝,在妖怪之中很得名望。就連我家老闆娘也仰慕了許多年,講他的事蹟還會掩扇垂淚呢。”
“什麼事蹟。”蒼霽說,“說來聽聽。”
“蒼帝居北稱帝,三拒九天君而不授。因他獨力聚妖面北,對抗血海已久,不肯屈於人下。因此便與九天門六次盟而不合,唉,要說也奇怪,當時九天門已成天地第一勢,九天君座下八子皆是赫赫威名之輩,蒼帝麾下雖能妖輩出,但真與九天門不和,怕也只能兩敗俱傷。”
“那便兩敗俱傷就是了。”蒼霽拋珠倚欄,眯眼由日光傾曬,道,“那什麼九天君,借合力抗魔之由,四處吞勢,怎麼聽都不是心懷蒼生的聖賢之輩。既然此人能任天地共主,那麼蒼帝有什麼不能。與其供人差使,不如逍遙到底。”
喜言從貨物中拱出耳朵來,驚訝道:“大哥,你怎知蒼帝就是這般想!老闆娘道他雖未屈從九天門,卻始終屹立北方險地,不曾讓邪魔步進半分。只是後來血海平復,九天門改稱九天境,九天君也成為天地共主、無上君父。各方應功封賞,蒼帝仍居北不理,九天君奈何不能,便遣殺戈君黎嶸下地勸撫,起先兩家並無怨氣,只道心平氣和,可不知為何,殺戈君黎嶸忽然翻臉不認人,與蒼帝大戰北地……”他耳朵一垂,道,“老闆娘說,必是這黎嶸使了什麼手段,否則憑他修為,尚未踏入大成之境時怎能與蒼帝一戰。”
“這麼說來。”蒼霽說,“蒼帝必是輸給了黎嶸。”
“黎嶸還受命剮鱗剔筋。”喜言說,“九天境絕了龍脈,此後這麼多年,再不見有龍現世。”
豈料蒼霽卻笑起來,他道:“只怕是斬草除根,方能安生。”
“不過因此生了件怪事。”喜言伏在欄杆,歪頭啃著糖人。
“怪事?”
“如今神說譜中,要論彪炳戰功,殺戈君應列首位,但要論無上功德,臨松君該當魁首。因他早在血海之前,便遊走中渡諸地。都道‘斬妖除魔,當見咽泉’。他的咽泉劍之下,鬼神皆有。雖然稱號不見殺氣,卻揮劍俐落。但他尚辨善惡,既不傷及無辜,也不禍害好妖。”喜言說,“怪就怪在,蒼帝為黎嶸所殺,臨松君既是黎嶸的兄弟,又與蒼帝毫無瓜葛,卻聽聞二人因此分道揚鑣,形成‘君不見君’九天傳聞。最奇怪的是,而後中渡群妖失首,各自立王稱帝,但凡以‘蒼帝’之名自居者,咽泉劍必誅之。時日一久,便再也沒人敢叫蒼帝啦。臨松君為蒼帝守了尊號,老闆娘說,也算承情,只是不想他後來會斬殺君父,冥冥之間,也算為蒼帝報了仇。”
蒼霽捉摸不透:“他二人認識麼?”
誰知喜言搖搖頭,也奇怪道:“不認得的,聽說臨松君連蒼帝的面都不曾見過。血海之戰曾有一次並肩之時,只是老闆娘說,當日千軍萬馬,臨松君與蒼帝互不相識,唯獨調兵遣將時似曾擦肩而過,除此之外,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