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場大雨過後，天氣漸漸轉涼。帝國公園姹紫千紅的花圃， 也有了衰敗的跡象。

　萊斯特人不耐寒， 出門的次數少了不少，大多都窩在家裡等毛毛長厚。

　然而， 地球美食鋪的生意卻並沒有受到影響，反而還因為提供熱食，而迎來了一個新的高-潮。

　服務員們忙得不可開交， 臉上卻都帶著喜悅的笑意。店裡的營業額越多， 他們的提成也就越多，誰會嫌錢多呢。

　理查在店裡巡視了一圈，又接通了邊境那家店的店長。仔細聽了他的彙報，記下關鍵的地方，鼓勵他再接再厲， 這才切斷了通訊，小跑著往驍凜家而去。

　幾個常客見狀，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奇怪， 這不是冬時的店嗎？為什麼總是理查過來？”

　“是哦， 說起來，冬時好久不露面了， 光網上的店也關了，是出了什麼事嗎？”

　“怎麼可能，應該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理查是驍元帥手下的人， 以冬時和驍元帥的關係， 為他辦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

　“也是， 可能冬時最近特別忙吧。”

　…………

　前陣子，地球雜貨鋪的關門在萊斯特星引起了軒然大波。實體店雖好，但畢竟不是誰都有時間特意去的，尤其是帝國的那些大佬。

　網店多方便啊，十分鐘就能送貨上門。

　大家紛紛在店裡的留言區留言，希望季冬時能改變主意。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網店再也沒有恢復營業。

　希望破滅，大家漸漸地也就接受了這個結果。時間是治癒一切的良藥，大千世界，新鮮的事情那麼多，哪怕再喜歡，隨著時間的流淌，這份感情也會被沖的越來越淡。

　越來越少的人會再去網店蹲守，他們的興趣都轉移到了實體店或者別的地方。

　原本繁榮的網店變得門可羅雀，哪怕上面還掛著季冬時曾經放的商品資訊，也不再有人發消息詢問了。

　理查站在驍凜家門口，猶豫良久，方才按下了指紋鎖。

　“凜哥，”他換了鞋，一邊走一邊道：“剛剛我去店裡了，店長說上月的營業額今天就能結算。”

　說到這裡，理查暗暗在心裡歎息。

　季冬時走之前，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幾個店的所有權變更、各種調料的配置方法……只要是能想到的，完全都記在了光腦裡。

　開始接手這些店鋪的時候，他和凜哥都是手忙腳亂的。現在幾個月過去了，總算是把一切扶上了正軌。

　只是……那天的事情他至今都想不明白。

　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季冬時會死？他明明一直守在門口沒有離開，進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出來的卻只有凜哥一個。

　就算季冬時發生了意外，也不至於連身體都留不下來。

　但凜哥從那以後就變了個樣子，以至於他完全不敢在他面前提季冬時這三個字。

　理查沒有等到回應，也不在意。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廚房，果然，驍凜正怔怔地對著一鍋黑灰色的東西發呆。

　自從季冬時走後，他們家凜哥就迷上了做東西。奈何天生就沒有點亮這個技能，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都慘不忍睹，偏偏還樂此不疲。

　理查站在廚房門口，稍稍提高了聲音問道：“凜哥，你要不要看下上個月這幾個店的彙報？”

　驍凜轉過了頭。

　相比於幾個月前，他瘦的厲害。他的氣質本就鋒利，這下子，更像是開了刃一樣。尖銳、冰冷，稍稍一靠近就能割傷人。

　“拿過來。”驍凜目不斜視地從理查身邊經過，那雙漂亮的鴛鴦眼裡一片冷灰，沒有絲毫光亮。

　“這、這裡。”理查緊張的吞了口唾沫，雙手將光腦送了上去。

　他以前還敢跟凜哥開開玩笑，但現在卻完全不行了。

　不知道怎麼的，理查總覺得他們家凜哥好起來之後，越來越可怕了，也……越來越不像個正常人了。

　驍凜將文檔裡面的東西快速流覽了一遍，遇到資料時會稍稍停頓一下，確認沒有問題了，將光腦還給了理查。

　“你可以走了。”

　每每一想到這些店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轉到他手裡的。驍凜的心臟就一陣抽痛，他恨不得再也不要看這些讓他痛苦的東西。

　可是不行，這是季冬時的心血，他得好好的護著。

　“是，凜哥。”對上驍凜的目光，理查渾身一顫，轉身落荒而逃。

　那雙眸子死氣沉沉的，裡面仿佛有無數黑氣在湧動，哪怕他這樣上了無數次戰場的人，都無法坦然與之對視。

　他太害怕了，以至於在玄關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鞋架，幾隻鞋子劈裡啪啦地掉下來，砸在了地板上。

　理查一眼就認出那是季冬時的鞋子，想起凜哥對季冬時東西的態度，連忙誠惶誠恐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彎腰就要撿。

　“別動！”驍凜森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理查霎時間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手僵在半空不敢動了。

　驍凜沒理他，走過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幾隻鞋子撿起來，摩裟了幾下，珍而重之地放進了鞋櫃裡，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看的理查狠狠打了個哆嗦。

　理查走之後，家裡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驍凜仍舊回了廚房，那一鍋黑色的殘渣靜靜的躺在鍋裡，仿佛像是在嘲笑他一樣。

　他做不到，無論試了多少次都做不到。

　這間廚房，季冬時一雙筷子一個碗、親手佈置出來的廚房，那時候像是個寶藏庫一樣，總能從裡面傳出各種各樣的香味。可是在他手中，卻什麼用都沒有。

　驍凜閉了閉眼睛，喉結滾動了好幾下，方才壓下心中的湧上來的絕望，轉身走到了醫療室。

　醫療室已經大變樣了，裡面放著無數最新的醫療器材，一個瘦小的身影在裡面忙忙碌碌，就連驍凜進來都沒有察覺。

　驍凜挽起袖子，將胳膊遞到那人身邊，聲音冷淡麻木，沒有絲毫起伏：“今天的實驗。”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實驗體。”那個人回頭，露出一張扭曲的臉，看起來十分恐怖。

　他就是驍凜在廢棄星上遇到的、那個給他確診了基因缺陷的醫生。

　當初之所以被流放到廢棄星，是因為他在搞一項極其恐怖的研究：用死去人的DNA來將他們復活。

　這項研究當初曝光的時候，在帝國引起了軒然大波。這人本是研究院的鬼才研究員，最後直接被打上了極度危險標籤，送進了廢棄星。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驍凜還沒有出生。但他記憶力極好，小時候聽到醫生說了幾句，就一直記在腦子裡。

　季冬時離開之後，他避開帝國的巡視，獨自去了廢棄星，將醫生拎了出來。自願當他的實驗品，供他進行這項研究。

　哪怕有一絲希望，他都不願意放過。

　他的冬時曾經過得那麼艱難，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次新生，就因為自己，最後早早離開，連身體都沒有留下來。

　驍凜胸口悶痛，想起季冬時的一顰一笑，幾乎喘不上氣來。

　太痛了，活著實在是太痛苦了。

　他這樣一個求生欲強烈、掙紮著從廢棄星爬出來的人，都覺得有些承受不住了。

　睜著眼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他這條命是季冬時給的，他不敢、也沒資格放棄，只能守著那一點點希望，死死撐著。

　醫生乾柴的五指抓住驍凜的手腕，手上的刀子一劃，殷紅的血液便汨汨地流出來，滴在底下的一個大容器裡。

　醫生嘿嘿的笑：“不愧是驍元帥，這體格可真不賴。”

　驍凜眉目都沒有動一下，只問他：“今天還需要什麼？”

　醫生擺擺手：“這幾天血放的夠多了，用完了再找你。”

　“那進展呢？”

　“著什麼急啊，驍元帥，”醫生開始打太極：“你也知道，這項研究有多困難，可能十年，也可能一百年，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驍凜猛地掐住了脖子。

　他的力氣極大，醫生登時就翻了白眼，臉都青了，連連掙紮：“放、放開……”

　驍凜還是那一句話：“進展怎麼樣？”

　醫生再不敢拿喬，使了吃奶的力氣，用力擠出了幾個字：“我、我已經開始著手做最後一步了。”

　驍凜陰沉沉地看了他一會兒，手腕一翻，將他摔到了一邊：“如果到最後，我發現你只是在浪費他的DNA樣本——”

　剩下的話他沒有出來，醫生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個冷顫爬了起來：“我……我知道了。”

　直到親眼看著驍凜消失在了走廊盡頭，醫生方才重重地松了口氣。

　這個人真是越來越可怕了。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整個屋子漆黑一片。驍凜卻沒有開燈，他變成貓形，走到廚房角落的軟墊上臥了下來。

　季冬時走後，他就在廚房紮了根。

　這裡季冬時最喜歡的地方，驍凜還記得每次他提起做東西時，神采飛揚的模樣。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他想離他近一點。

　如今，驍凜已經可以自由控制貓形和人形的切換，貓形也不再是小小的一團，而是變成了一隻威武的大貓。

　可那個總是叫他春餅、沖著他、慣著他的人，卻不在了。

　大白貓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眼睛暗淡，爪子上緊緊摟著一個試管。

　那是季冬時最後消失的時候，從他身上掉下來的。驍凜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卻一直都當寶貝帶在身上。

　他最後留給他的東西，足以讓他永遠珍藏。

　就在這個時候，臥室裡忽然傳來一陣溫柔又慌張的叫聲。驍凜身體一僵，小心的放下試管，跑了過去。

　銀虎斑大貓正焦急地在櫃子裡鑽進鑽出，口中不停地呼喊。

　驍凜知道，她這是想季冬時了。

　從被救回來開始，她的腦袋就是糊塗的。一開始牢牢記著自己有一個鴛鴦眼的兒子，可季冬時出現後，她便以為自己有兩個兒子。

　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挨個的去確認，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確實在家，這才能放下心來。

　季冬時裡離開後，她一到這個時間，都會找他。然後第二天就會忘掉晚上的事情，只記得季冬時在外面工作，晚上又會重複前一天的事情。

　“寶寶，寶寶——”大貓嘴裡不停的念叨著，越來越焦躁，甚至有幾次直接撞到了床上。她卻像是不知道疼一樣，只不停地嗅著、找著，仿佛一定要找到她的兒子才甘休。

　“我在這裡。”

　“那冬時呢？”

　“冬時今天晚上不在家。”驍凜走過去，攔住了亂竄的大貓，儘量溫和地跟她解釋，說出的話卻仍舊是冷冰冰的。

　大貓歪頭看了驍凜一會兒，才怔怔地問：“冬時去哪裡了？”

　“他……”驍凜的喉嚨哽了哽，低頭不讓大貓看到自己閃著水光的眼睛：“他很忙，明天就回來了。”

　“這樣啊——”大貓有些失望，失落了好一會兒，方才打起精神，走到驍凜面前，舔了舔他的耳朵：“不鬧脾氣，不鬧脾氣，等冬時回家。”

　她的兒子現在已經長得比她大了，然而大貓的記憶卻仍然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疼愛地給驍凜順了順貓，大貓從喉嚨裡發出溫柔的嗚嗚聲：“要跟媽媽一起疼冬時啊，冬時是弟弟。”

　“嗯。”

　“冬時明天什麼時候能回來？”

　“早上，早上他就回來了。”

　“那早點睡，明天一睜眼就能看到冬時了。”

　“嗯。”

　時光匆忙，秋天好似一眨眼就被冬天趕跑了。每到這個季節，萊斯特人都喜歡變成貓形，身上長著厚厚的一層毛，哪怕寒風再大，也不覺得冷。

　醫療室裡，驍凜目光森冷地盯著醫生，像是兩把利刃，狠狠的割著醫生的皮肉。

　“又失敗了。”

　他更瘦了，往常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臉色也泛著一層青灰，眼底血絲密佈，像是一頭走到絕路的孤狼，神情陰狠兇惡：“你是怎麼跟我說的，嗯？”

　醫生臉上的冷汗往下直淌，小腿抖得幾乎站不住，腦子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就說了實話：“成、成功的機會太渺茫了，幾、幾乎不可能……”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連忙補救：“再給我五年，不……兩年的時間，我一定……”

　“晚了，”驍凜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

　“驍元帥！驍元帥！”醫生嚇得臉色煞白，尖著嗓子求情：“你、你也知道，讓死人復活有多難，而、而且他的DNA樣本又那麼少，我……我現在已經複製出來了一個完美的身體，再給我時間，我一定會將他複製出來！”

　驍凜重複的喃喃：“複製？”

　醫生連忙道：“對！複製！我一定成功的！”

　驍凜的手一松，醫生砰地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醫生所說的復活，不過是高級克隆而已。那麼就算成功了，那個人……還是他的季冬時嗎？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幾乎要把逼瘋了。

　如果不是季冬時，哪怕跟季冬時長的一模一樣，又有什麼用呢。

　沒人是他，也沒人替代他。

　驍凜仿佛失了魂一樣，踉蹌著走出了醫療室。

　醫生一動不敢動地坐在那裡，直到確認他不會再回來了，方才挪動著腳走到剛剛複製出來的身體面前。

　他看過不少季冬時的影像，這個身體無疑是完美的，就連他眼尾那顆俏皮的黑色小痣，都一模一樣。

　可是再像有什麼用，還是一樣沒有靈魂。

　醫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本想毀了這具身體。然而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那麼做。這是目前來看，他最成功的試驗品，萬一到時候有用呢。

　………………………………

　季冬時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他一直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任何記憶。然後忽然間，他的神思清明起來，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了一具身體裡。

　他的靈魂還是很虛弱，根本無法控制身體，連眨眼睛都做不到，然而這並不妨礙他想起從前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又活過來了，可是心裡卻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他怕他回到的不是萊斯特星，而是地球。

　就這樣，他提心吊膽，努力的聚集著力量，卻似乎並沒有用。

　直到這一天，他聽到了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是驍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