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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彩蛋十五
  
  怎麼回事……怎麼會是空的?
  
  好像翻騰的沸水里嘩地倒了一勺冰水,沸騰暫熄,而蒸汽氤氳。
  
  墨熄在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為什麼明明有客人進到他的房裡,但瓦罐中卻沒有留下哪怕一枚貝幣?
  
  ——墨隊這個人,嚴肅,冷峻,自律,像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沒有什麼能夠讓這座城池點起烽火狼煙。
  
  除了顧茫。
  
  從很早以前開始,只要遇到跟顧茫有關的事情,墨熄就會克制不住,會變得易怒,衝動,煩躁,乃至於陣線皆亂,理智全無。
  
  後來當了警察,幾年鐵血生死,磨煉得越來越鋒銳凌厲,他才終於學會了克制住自己這唯一的一點私心。
  
  可是現在,在這個世界裡,他與他不再是警匪關係了,他便像個最普通的年輕人,在在乎的人面前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渴望知道顧茫這兩年都是怎麼過的。
  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連錢都不付給他?
  而且他又是為什麼會淡定至此,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一個人面對浮沉寵辱,哪怕什麼都無所謂了,難道就真的可以從容到這個地步嗎?
  
  “賠錢貨!”
  忽然一聲怒叱從外頭傳來,打斷了墨熄的思緒,緊接著是腳步聲,一個女人罵罵咧咧地走近:“什麼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會惹客人不高興,這個叛徒早點吊死好啦,真不知道望舒君為什麼還偏要饒他一條狗命!”
  
  墨熄微蹙眉頭,這是誰?
  設定本提示音:【是落梅別苑的管事,秦嬤娘。】
  
  墨熄想起來了。很早之前,望舒君有意與羲和君交好,曾經派秦嬤娘打點了十來名風姿各異的佳人送來他軍中。當時這個秦嬤娘好勸歹勸,說的天花亂墜,羲和君也沒把她的人留下來,反倒是記住了那尖尖細細的嗓門,煩得他頭疼。
  
  “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哄人不會睡覺,每次客人從他房裡出來,都要把老娘罵得狗血淋頭。”女人憤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戶紙上,又罵,“十足的賠錢貨!”
  
  離君淚:【嚴重警告!!羲和君私自闖入落梅別苑嫖顧茫——】
  
  “我沒嫖!”墨熄怒道。
  
  【羲和君私自闖入落梅別苑準備嫖顧茫——】
  
  “我也沒準備嫖他!”墨熄更怒了。
  
  【羲和君私自闖入落梅別苑疑似嫖顧茫——】
  
  “……”墨熄沒話說了,只覺得氣噎於胸。
  
  【屬於嚴重違反人設的行為,若被發現將扣除50%的角色還原度,您將會——】
  
  “大病一場生不如死知道了閉嘴吧你!”
  
  【被限制十日自由言行,一切全部恢復小說劇情線進行發展,您將會被困在軀殼中一動不能動,直到體罰完成。】
  
  “……”
  
  似乎看出了墨熄的狂怒,離君淚識相地補充解釋道:【跌破60%是大病一場生不如死,跌破30%就是限制行動了,您現在擁有77.5%的角色還原度,扣除50後只有27.5%,屬於後者,請您諒解。】
  
  墨熄沒料到事情居然會這樣發展,但是離君淚說的沒錯,羲和君逛窯子已經是足夠令整個重華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牆偷偷逛窯子就更加令重華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說羲和君翻牆偷偷逛窯子,居然是為了翻死對頭的牌子,恐怕重華能爆炸。
  
  墨熄驀地把顧茫的臉掰過來,沉重的呼吸拂在顧茫臉龐上,他壓低聲音問道:“從哪裡可以出去?”
  
  顧茫咳嗽幾聲,喘上一口氣:“有客人在這裡,門外的字會變顏色。她不進來。”
  
  “我不是這裡的客人。”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那你……”
  
  兩人一言一語間,秦嬤娘的倒影已經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門口,眼見著她就要推門而入,電光火石間,墨熄余光一瞥,忽對顧茫道:“別和她說我在這裡。”
  
  “……”
  
  門開了。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墨熄鬆開抵著顧茫的手,閃身隱匿到了屏風後面。
  
  秦嬤娘走進屋內,手裡擎著一管水煙槍,她朱唇一吐,霎時滿屋濃郁刺鼻的青煙味。
  顧茫沒有忍住,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十次到你屋裡來,十次都是又咳又嗆的,本來還指望著你一命呼嗚呢。”秦嬤娘翻了個白眼,“結果養你這麼些年,倒也不見你死。”
  
  “顧大將軍。”她在圓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幾口水煙,陰陽怪氣地說,“這個月只剩下最後三天了,別的屋裡頭別說上千枚白貝幣了,就算再不討喜的,相貌再醜的,也憑著嘴上功夫,笑臉迎人,賺足了自個兒吃飯的錢。”
  她眼一瞥。
  “你怎麼說啊?”
  
  “……我沒錢。”
  
  “我就知道你沒錢!”秦嬤娘嘬著煙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了張臉還像個樣子,其他半點本事都沒有。”
  
  顧茫又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裝什麼體弱可憐?”秦嬤娘愈發來了氣,拔高嗓門訓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裡存下了些什麼?老娘養著你,一年到頭不賺反虧!”
  
  “……”
  
  “要再這麼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動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裡養著的那隻狗給宰了!”
  
  顧茫原本不吭氣,一聽要宰狗,吭氣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
  
  “你按個頭啊,真當老娘傻?”
  
  “是他們不給我錢。因為他們說我是……”顧茫頓了頓,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叛徒。”
  
  墨熄在屏風後面聽著,他雖然看不到顧茫的表情,可是顧茫的嗓音卻依舊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實,竟連一點愧疚和羞恥也沒有。“叛徒”兩個字對他而言,輕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應該要錢。”顧茫說,“他們說,我為他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屏風的側隙裡,顧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們的。”
  
  秦嬤娘噎了一下,沒好氣道:“對,是啊,你是叛徒,可這跟老娘有什麼關係?你欠他們的,這個沒錯,但老娘開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虧空的道理!虧了還不算,還每次都被那些貴客罵!”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伺候貴族老爺,老娘不能伸手要錢,全靠你們這些人哄著老爺們給,甭管錢多錢少,多少總能哄來點兒吧,但你呢?顧大將軍,您哄了嗎?”
  
  顧茫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嬤娘更尖利的嗓音,簡直穿雲透日:“你瞪我幹什麼?還有理了?!”
  
  “你給我跪下!”
  
  墨熄原本覺得顧茫是並不會跪的,至少不會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顧茫像是無所謂,像是並不覺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跪落下來。
  “……”墨熄抬手撐向旁邊冰冷的牆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湧動的聲音。
  顧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聲鞭子抽落的響,明明是槍林彈雨裡趟過的人,卻被這一聲驚得栗然,瞳仁收縮,背心沁出冷汗。
  透過屏風的窄縫,他看到顧茫跪在秦嬤娘跟前,那潑婦站起來,掌心凝起靈力,一把猩紅色的鞭子照著顧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虧本卻無從發洩的惱恨,一股腦兒地全都潑灑到顧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氣抽了二三十道,這才喘著氣停下。
  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復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噁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沖沖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安靜。領口很寬,蒼白的皮膚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這個顧茫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顯得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湧的血,最後溜出唇邊的,卻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傷,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顧茫從地上站起來,“你們來這裡,大多都是會打我的。”
  
  “……”
  
  “她打得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麼,就看到顧茫脫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跡斑駁的衣服丟到一邊,而後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身上澆了下去。
  
  那具後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裡,顧茫年少時背上肌膚白皙,像溪水浸潤的玉,再後來,顧茫成熟了,背脊變得挺拔,變得寬闊,變得線條凌厲,像繃緊的弓弦。
  再往後,他們上了戰場,風雨飄搖酷陽暴晒,顧茫的皮膚逐漸有了蜜一般的色澤,他傍晚在河水邊洗澡的時候,肩胛骨聳動,水珠猶如金戈鐵馬逐過那兩道起伏的沙丘,一路淌下去,一路線條都狂放不羈。可偏偏到了勁瘦的腰肢處,筆勢陡然狠收,一切都沉沒在了戰服軍褲的腰封之下。
  
  那時顧茫的背上很少有傷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光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經面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肉,更別提剛才被打之後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墨熄心中五味陳雜,目光始終移不開。
  
  他閉了閉眼睛,終究還是問了句,“你金創藥呢?”
  
  顧茫的眼神有些茫然,彷彿聽不懂墨熄在說什麼似的:“金瘡藥?”
  
  “那繃帶?”
  
  “繃帶?”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還是恨,是怨懟還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該有一瓶止血散。”
  
  顧茫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但是他搖了搖頭:“不需要,會好的。”
  
  然後他就跟沒事人似的,接著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後胡亂拿毛巾擦著,最後走到樟木矮櫃前,從裡面翻出一件皺巴巴的中衣,就這樣穿回了身上。
  
  墨熄見他這般隨意,心中的躁鬱愈發蓬勃旺盛——
  羲和君見過很多的戰俘,剛烈的,柔順的,一心求死的,賣主求榮的。
  他自己也見過很多差不多類型的罪犯。
  
  但眼前的顧茫和他從前接手過的犯人沒有任何相同,甚至和顧茫自己——那個拽著他,渾身是血倒在他懷裡,瘋痴笑著說墨警官你陪我一塊兒死吧的男人也不一樣。
  
  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顧茫究竟像什麼,顧茫身上甚至沒有一絲他所熟悉的味道,沒有一絲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後,墨熄咬牙問道:“顧茫,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原沒指望顧茫答,只是心中悶得慌。
  
  可誰成想,顧茫居然答了。
  
  還答得很認真:“我想要貝幣。”
  
  “……”
  
  “這裡的其他人都有,只有我沒有。沒人給過我。”
  
  墨熄望著他,望著顧茫說話時的神態,心中的異樣感越來越強烈。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要。”顧茫說著,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後他走過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來,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靜,可是墨熄逐漸發現,他眉宇間的卻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樣。
  
  顧茫轉頭看著他:“你是第一個給我貝幣的。”
  
  墨熄沉默幾許,硬邦邦道:“我為何給你,你心裡清楚。”
  
  顧茫沒有馬上接話,他來回打量了墨熄好幾遍。這是墨熄進屋以來,顧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種打發客人的寡淡目光。
  
  然後顧茫朝他伸出了手。
  
  “你還想要?”墨熄俯視著他,“剛才不是還打算還我麼?”
  
  “要。”
  
  墨熄一陣煩躁,為了不再和他囉嗦,免得更生氣,於是重新拿了一枚金貝幣給他。
  
  顧茫不道謝,接過了,雙手捧著低頭看了好一陣子,又回頭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會兒,走到床前,從軟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隻香囊。
  他正想打開香囊,把貝幣放進去,墨熄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中一冷,驀地起身。
  
  “等等。”
  
  “……”
  
  “你手裡那是什麼?”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險,每一個音都岌岌可危,彷彿稍加用力就會在他的貝齒之間碰得粉碎,“拿出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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