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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20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海深處

 “你等我, 我隨你來了。”

 墨熄說完這句話,遙遠戰場上的修士們忽然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嘯叫, 而後天崩地裂一般, 王城角樓處忽然躍出一隻遮雲蔽日的巨鯨, 那巨鯨咆哮著,怒嗥著,靈體比從前人們見過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龐碩。

 與姜拂黎戰至正烈的花破暗驀地抬頭:“這是……”

 被墨熄徹底釋放出來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態,它逐漸于壯麗雲霞中聚成真身,絢麗無極,俯仰吐息間,端的是整城落雨, 金光漫照, 虹橋貫日。

 “聖仙獸?!!”

 花破暗驟然色變:“重華什麼時候煉成了這種靈獸!!”

 姜拂黎身負重傷,卻依舊咬牙一劍遞去,對他道:“恐怕早煉成了, 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輕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 臉上籠著一層近乎瘋魔的陰影, “我一生當過奴隸, 君主, 國師……我遍換身份,嘗盡百味,看盡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麼?不過是畜生心臟上刷一層金粉, 卑劣不堪!”

 他眯起眼睛:“人心從來與獸無異,勝者為王敗者寇,就因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後嗣做了數百年的奴隸。所以我花破暗篤信廝殺與鮮血!我從未看輕人心,而是你——!沉宮主,是你將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這群人!”

 他一掌拂過姜拂黎的胸腔,原要擊中心臟,卻指掌一轉,轉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頭。

 蘇玉柔於戰場上見姜拂黎支援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凶冷至極,眼中閃著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閉嘴你這個賤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於我,此賬我尚未與你清算!”

 蘇玉柔哀然道:“國主,求您放過他吧……當年是我帶他逃走的,是我抹了他的記憶,他什麼都不記得……卻還記得曾授予您的斷水劍譜……五年一劍春秋變,十載一劍逆滄桑,此劍淩絕可斷水,平生難斷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動,似有遲疑。

 蘇玉柔心切姜拂黎,見花破暗有所猶豫,接著道:“他……他心底裡總是記得您的,求您莫要傷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厲聲道:“你不必求他!”

 “……”

 姜拂黎在這時承受不住內傷,驀地嗆咳出一口血來,他後掠數丈,以劍拄地,抬頭喘息道:“花破暗。你聽好了。我確實是……仍能記起斷續往事,但那是因為我自己厭極了你,憎極了你!記得你,只是因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裡去。”

 花破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盯著他。

 若是細看花破暗此時的眼神,那瘋狂與殘暴裡其實是閃動著一絲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氣,接著道:“這一生,無論是姜拂黎還是沉棠宮主,對你,最後都只剩了一句話。”

 那種惶然驟然一閃,花破暗面目豹變,怒喝道:“住口!”

 他隱約地知道姜拂黎會說什麼,那一句話,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時沒有說出口的,而他在這數百年的時光沉浮裡,時常會於夢魘深處聽見。

 他心中的危城已風雨飄颻了數百載,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終將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颯颯風中望著他,眼神既有屬於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屬於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豎,他幾乎是厲聲喝道:“住口!你給我住口!!”

 姜拂黎唇齒相碰,那一句停駐了百年的永訣之言,終於在這一日,在故往舊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噁心透了你。”

 花破暗驀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縱聲大笑,又像是被觸到了某處百年未愈的瘡疤,面色陡地慘白下去。

 他眼瞳收縮著,異樣地盯著他。

 蘇玉柔見狀,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說了!”

 姜拂黎卻不聽蘇玉柔的話,他接著道:“那一年,是沉棠贖你出奴籍,收你為弟子,送給了你花破暗這個名字。此時此刻,這個名字,我要替他收回來了。”

 “從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國的國師,國主,不死的魔頭,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沉棠門下,沒有你這樣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絲猩紅,咬牙切齒地低吼:“師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響,“沉棠!你當真要逼我到這個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從地府拖回來的一個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當年他在學宮,誤信的一條……”他頓了頓,白齒細微顫抖著,卻字句清晰地道出這兩個字——“惡狗。”

 他這句話說完之後,花破暗驀地一頓,仿佛被無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張素來只有惡毒能生長的臉龐上,竟閃過一絲痛的神色。

 半晌後,他驟然仰頭長笑,笑甚癡瘋,連聲狠厲道:“好——好好!”

 三聲好罷,陡地狂怒,正欲再擊,墨熄那邊角樓上空攪動風雲的巨鯨,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繼而在眾人的驚呼之中,爆發出璀璨耀目的阜盛華光,鯨嘯吞天,浩尾觸日,緊接著它猛地撲向了那洪流濤濤的血魔池之中!

 “聖仙獸!真的是聖仙獸!”

 “墨帥能召喚聖仙獸!!”

 花破暗此時已近狂暴,一招一式淩厲至極,取向姜拂黎。聽眾人這般呼喊,他不以為意,森然道:“能召喚聖仙獸那又怎樣?召來了也只不過能保重華王城偏安一隅,這後生也不至於會——”

 不至於會為了這個已經沒有了他戀人的國家犧牲。

 不至於會為了這個存在著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九州赴死。

 不至於,會為了這個曾指責他的愛人是叛賊逆子的國度,捐身殞命,同歸於盡。

 可這番話還未說出,那邊墨熄已引爆了聖仙獸的耀目穹光,朝著茫茫血海投去!

 “轟”地一聲,勢如卷席,天地震動!

 北境軍的士卒們不由地慟呼出聲:“羲和君!!!”

 “墨帥!!”

 花破暗一時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瘋了?!

 這人是瘋了嗎?!憑什麼歷經了那麼多苦難,失去了所有親眷所愛,受到了如此多的命運苛待,卻還會走這一條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麼?為了什麼?!!

 這個人……難道沒有恨,沒有私,沒有欲嗎?!

 為什麼竟會做出如此抉擇!?!!

 怔愣之間,姜拂黎已看準時機,一劍斬來!花破暗驚愕之間閃避慢了一拍,被刷地劃破了肩膀,血花飛濺!花破暗悶哼一聲,向後疾退,低頭一看,只見得一道深狠猙獰的血痕縱於肩頭,可見血肉下的白骨。

 姜拂黎執劍,在這決戰的腥風中,望向花破暗這個百年未死的惡魔。

 他沙啞地,淌血的嘴唇啟合著,低聲道:“……想不明白,是不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但是……”

 他頓了頓,抬手一寸寸擦亮劍芒,罡風揚起,將與花破暗最後一決。姜拂黎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你是怎麼在重華城外敗北的,今天也仍舊一樣。世上並不止沉棠會阻止你的野心,願意以血肉之軀保護的邦國黎民的人,也從來……都不止沉棠一個!!”

 海沸山崩,揮斥八極——他猛地向花破暗襲去!

 而與此同時,角樓那邊鋪天蓋地的血水濺起,墨熄在吞天的護體之下,紮入了紅河血海深處。

 “姜藥師!!”

 “墨帥!”

 戰場一片驚呼。

 然而墨熄卻不再聽得到了,他已投身進了血海之中。而說來奇妙,明明是人生中最後的時刻了,他卻覺得一切忽然都變得那麼安寧與祥和。

 福至心靈般地,他在血海裡,滿目的猩紅中,很快就看到了底部沉降的那一顆血魔獸心臟。

 他知道,只要自己毀去這顆心臟,一切就都結束了。

 血海會變成清澈的湖泊,花破暗會失去力量,墮為可以被斬殺的凡人。

 只是他自己——

 逆轉石守護神明的話仿佛就在耳邊:“九州得保,不過你會與血魔獸同歸於盡,從此永脫輪回之外,不得轉世投胎。”

 墨熄淡笑,沒有再猶豫。他伸出手,觸及那一顆躍動的血魔獸之心。

 顧茫融入魔獸,而他為仙靈。

 但他們終究還是殊途同歸了。

 墨熄緩然落在在血池之底,他低聲對那心臟說:“這是我最終選擇的路,顧茫。等我陪你。”

 雙掌覆上,光輝湧動。

 吞天的靈力與淨塵的靈力在這一刻碰撞著,卻並不是預想中那般廝殺兇狠的。或許正因為兩位與靈獸連結的宿主曾是如此的纏綿,儘管血海深處波濤洶湧,怒海騰風,但墨熄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也越來越輕,像是遲來的解脫。

 在他周圍,血水逐漸淡作了清澈的河水,隨著血魔獸之心的覆滅,澄澈的河水像是紙上墨漬一般擴湧。

 慢慢地,血海不再是血海。

 吞噬九州的猩紅,成了滋潤沃土的流水。

 他驀地嗆出淤血,靈力流散,河水倒灌,漸漸地呼吸不過來。他仰起頭,知道這就是命運的最後了。逆轉石給了他兩條路,一生一死,他選擇了後者。

 顧茫與血魔獸融魂,尚能燃盡一生光明。

 他既是與聖仙獸融合的人,又……又怎能輸給他的顧茫哥哥呢……

 他有些釋然地笑了起來,這時候,天光透過水面灑下,仿佛無數金色的雨絲飄落在墨熄周圍,那光芒越來越燦爛,好像天地之間落了一場瓢潑金輝的雨。

 甘霖輕落,細雨迷蒙,一切竟都在此刻變得那樣安寧。

 而在這溫柔的雨幕深處,墨熄忽然看到一個人影慢慢地出現。

 墨熄怔住了。

 那個人,屐履風流,藍金色英烈巾飄飛,走近了,能瞧見英挺年輕的容顏,燦爛耀目的微笑,一雙眼睛黑黑的,身上無傷,從湖河的最深處,向他燦笑著走來。

 顧茫……

 原以為自己不會再痛再難受,再有所留戀的墨熄,在這一刻驀地哽咽了。

 是顧茫……

 可這顧茫又好像並不是從湖底走來的,而是像十多年前他們第一次在戰場重逢時,顧師兄從篝火邊向他走近,向孤獨的他伸出了手。

 墨熄紅著眼眶,喑啞道:“師兄……”

 是你嗎?

 是你的幻影,你的魂靈,還是我將死時的錯覺?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顧茫只是像多年前一樣,像他們都還年少時做的那樣,一路走到他面前,把手攤開,遞給他,向沉沒在水底的戀人溫柔道:

 “墨熄,我們回家了。”

 戰火終結了,都結束了。

 我們回家吧。

 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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