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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41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亡妻靈牌

 “慕容先生要搬出嶽府?”顧茫吃了一驚, “那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嶽辰晴低著頭, 心不在焉地摩挲著自己的驅邪香囊, 神情瞧上去很是難過, 但又有些心灰意冷。

 這種狀況從來沒有在嶽辰晴身上出現過,嶽辰晴追著慕容楚衣那麼多年,有過失落,有過傷心,有過不甘,唯獨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疲憊。

 大抵是一個人的心終歸是肉長的,長久以來的熱忱得不到任何回報,最終還是會有冷卻耗盡的一天。更何況同為他的長輩, 同為煉器大宗師, 江夜雪待他則是和慕容楚衣全然不同的寬容態度,如此比對之下,其實很難不生出動搖之意。

 “四舅之前就說過, 他和我們身上流著的是不一樣的血,也從來沒有把我們當親人看過, 之所以一直留在重華, 只是想報我娘收養他的恩情。現在他大概覺得我也弱冠了, 恩情也報完了, 所以……所以他就想走了吧。”

 嶽辰晴的手指在繩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他可能是想四海雲遊,尋找自己真正的親人, 也可能只是嫌我們煩了,想搬得離我們遠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反正我的話,他……他始終都是聽不進去的……”

 墨熄和顧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沒有說話。這實在是沒法說什麼,該說什麼呢?

 嶽辰晴不是他們的親人,慕容楚衣更不是,別人家的事情,外人總是不方便多言的。

 正尷尬時,忽聽到身後珠簾璁瓏。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小蘭兒,小姑娘欣喜又乖巧地迎將過去,一迭聲地喚道:“先生先生!”

 院中的幾位一齊回頭,見江夜雪從內堂裡坐著木輪椅出來了,他今日穿著件青藍色的衣裳,一頭墨發由青玉發扣扣著,垂在肩頭。他笑著摸了摸小蘭兒的頭髮,小蘭兒歡欣道:“我來給先生推輪椅。”

 “好啊。”

 小丫頭就把蜈蚣紙鳶往背後一背,繞到江夜雪身後把他推到了院子裡。

 江夜雪抬頭,眉眼柔軟,笑道:“我在裡頭調避祟香包,一時沒聽著動靜,怠慢了。墨兄,顧兄,端陽安康。”

 人齊了,這青石鋪就的小院子便渙然熱鬧起來。

 江夜雪的家裡沒有傭人,洗蘆葦,拌糯米,這些都要他們自己動手。不過正是這樣才覺得人間正好,歲月安平。

 嶽辰晴和小蘭兒年紀輕,舉止活絡,一大一小兩個後生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的,一會兒往露天的炤台裡添火,一會兒搬來大桶大桶的井水來浸粽葉。

 顧茫坐在小板凳上,卷著袖子攪糯米,看著這兩人熱火朝天的樣子,搖頭道:“這樣恐怕不到中午,他們就能把水缸裡蓄積的水都用完。”

 “就是要用完才對啊。”江夜雪笑著說,“端陽要取午水,午時陽氣最盛,傳聞裡這個時候儲藏的水源能夠辟邪除瘴,你從前不是最信這個了?”

 顧茫暗道,哎呀,忘了。

 不過他看了一眼在遠處石台邊清洗粽葉的墨熄,又暗自慶倖這件事是江夜雪提醒了他,一會兒他可以拿去和墨熄說,讓墨熄覺得他連這些小細節都還記得,寬一寬墨熄的心。

 顧茫這樣想著,轉頭和江夜雪岔話題:“你把我的事情都和嶽辰晴他們講了?”

 “倒也沒有。”江夜雪道,“我只是告訴他,說顧兄你身上有些秘密,不方便對外透露。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個十惡不赦之徒,如果他信得過我,那我就希望他也信得過你——辰晴還是很聰明的,許多事情都不需要我們點破。”

 顧茫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垂眸道:“……謝謝。”

 “你跟我還有什麼好說謝的?”江夜雪歎道,“其實我也是對不住你,我之前也沒有一直堅持著相信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他的目光投向院子,仿佛穿過了重重歲月,看到了多年前這院子裡辦過的一場簡陋至極的婚禮。

 一雙新人,寥寥賓客,旁人避而不及,可顧茫卻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他的態度似的,一曲嗩呐吹著鳳求凰,在滿院彩紙飄飛裡,朝江夜雪眨眼微笑著。

 “我受人排擠的時候,你沒有背棄我,我卻不曾對你始終信任,是我欠了你。”

 顧茫被他這樣說,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撓撓後腦:“哎呀,哥們兒之間,什麼欠不欠的。”再一次急著切話茬,藍眼睛在院內轉了一圈,落到小蘭兒身上,忙道,“對啦,蘭兒是怎麼回事?她怎麼住你家裡?”

 江夜雪歎了口氣:“你也知道她的情況,蘭兒的靈核是萬裡挑一的強大,幾乎可以和羲和君媲美,只不過她體質單薄,不能承受這樣的天賦命格,所以反而成了狂心之症。她平日裡雖然乖順溫和,可一旦症狀爆發,卻是十分六親不認,十分殘暴……”

 “她又爆發過了?”

 “嗯,不久前在學宮裡又發作過一次。”江夜雪看著遠處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說道,“雖然學宮長老們及時阻止,但她還是打傷了好幾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君上的表侄子。”

 “……”

 “他們本來是要把她逐出學宮,銷毀她的靈核的,我不忍心,所以替她作保,將她收為我的弟子,帶在身邊。我雖不是藥修,但多少也有些涉獵,知道她這狂心症最受不了刺激,最忌旁人言語激她。”江夜雪歎道,“學宮多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一些長輩影響,總是叫她怪物,她留在那裡不會有什麼好轉。”

 顧茫點頭道:“也是。小孩子最容易人云亦云。”

 “所以我勸動了長豐君,讓他將女兒留在我府上,一來可以傳道受業,二來我也能夠慢慢替她紓解她過於霸道的靈核之氣,三來……”江夜雪頓了一下,“我這裡門可羅雀,總算是個清淨地,不會有人欺負她。對她的病症也有好處。”

 顧茫笑道:“你說得都對,說了一二三,你還有四嗎?”

 江夜雪手指微曲,輕輕敲擊著額頭思索著,半晌微笑道:“四來,她聽話得很,總是主動將我推進推出,等於我撿了半個小輪椅。”

 正相視笑著,墨熄忽然在水池邊回過頭:“葦葉都洗好了,我拿過來?”

 “那就勞煩墨兄了。”

 包粽子是個複雜活兒,重華王都這邊最時興的是枕頭粽,粽葉選箬葉,菰葉,或者是葦葉,裡頭的餡料或甜或鹹,各自都有。江夜雪心細,記得在場所有人的口味,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買了最新鮮的食材回家,這時候蔬菜和肉類都已洗淨切勻了,分門別類地放在小陶缸裡,糯米也已經調好。嶽辰晴摩拳擦掌興奮道:“開始啦!我要包肉粽!”

 小蘭兒軟聲軟語,卻很是明快地抱著一隻小板凳過來:“那、那我來包甜粽。”

 嶽辰晴逗她:“你不去灶台邊燒火嗎?”

 蘭兒小聲卻堅定地:“不去,燒火不好玩,包粽子才好玩……”

 江夜雪看著他們熱鬧,坐在輪椅上側支著臉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哎?”

 顧茫回頭:“怎麼了?”

 “九色彩線忘記拿了,一會兒要捆粽子用的。”

 “你腿腳不方便,放在哪裡?我替你拿去。”

 江夜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麻煩顧兄你了,線就在小廳的櫥櫃裡,左邊起第二個。”

 顧茫就起身去了屋內。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簡,沒什麼別樣的飾物,顧茫很快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他所說的那捆九色絲線。正拿了準備出去,餘光忽掃到了龕籠前供著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寫著簡簡單單幾個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顧茫的腳步不禁停駐下來,望著這塊靈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髮妻了,當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舊履行了與她曾經定下的婚約。二人婚後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本也是一對良人美眷,可誰知道秦木槿竟會在不久後的一場戰役中不幸犧牲,而那時候他們才不過新婚燕爾,最是情濃時。

 因為相處時間很短,顧茫對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親時的新娘子打扮,一襲豔麗紅裝燦若紅霞,蓋頭薄輕,能透過紅紗影影綽綽瞧見她的臉。

 除此之外,就記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嬌嬌弱弱,卻把一眾與她比酒的賓客都喝倒了,顧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後,他有點步履蹣跚,晚上還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沒有讓他回住處,而是直接拽著回了家。

 那時候墨熄還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權的伯父還未過世,府邸裡許多盯梢墨熄的眼線。可墨熄也不知是怎麼了,那天忽然那麼衝動——一牆之隔盡是耳目,他卻非要把顧茫摁在榻上糾纏。顧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著眼睛,整個人像是在醴酒裡浸軟了一樣,渾身熱的厲害,這讓墨熄愈發失控,中途有傭人敲門問少爺是否需要換夜讀燈燭,墨熄的回應是熄滅了屋內的燭火,而後在黑暗中更為放肆地欺負著那個一聲都不敢出的師兄。

 後來顧茫問墨熄究竟在發什麼瘋,良久沉默後,墨熄跟他說,只是很羡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愛的人。

 顧茫當時半點力氣也沒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麼多新娘子,難道你每看到一個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他還覺得那個新娘隔著紅紗看過去,眼睛有一點點像顧茫。

 顧茫都要被他強行為自己禽獸行為找的理由給氣笑了,他說,眼睛像我?我怎麼覺得她鼻子還像你呢。

 一點也不像。

 你說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還像慕容憐呢。

 根本不像。

 臉型還像慕容楚衣呢。

 ……

 墨熄就沒有再反駁了,似乎覺得也不該和被自己欺負得那麼慘的師兄繼續爭執。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顧茫的記憶消減,更多的對話他記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這塊靈牌又是什麼感受。他們那個時候都還年輕,以為只要能夠娶到自己心愛的人便是令人羨豔的事情了。可誰知道世上還有新婚離散這樣的悲傷。

 或許人永遠玩不過命。

 顧茫歎了口氣,在江秦氏的靈位前雙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澤一場,如果秦木槿還活著,他合該稱她一聲嫂子。拜完之後又瞧了那靈牌幾眼,猶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聲招呼,上炷清香什麼的,卻忽又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說不上來,剛剛第一眼看靈牌的時候毫無感覺,看得多了,才隱約生出些不適——他總覺得這個牌位,好像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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