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你陪我
恨我, 會讓你很疼嗎?
“……”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墨熄驀地閉上眼睛,只覺得肺腑都被一把無形的刀刺穿了, 熱血流的滿腔都是。一地斑斕。
顧茫自從回到重華來, 見到的無非都是一張張仇恨、怒罵、刁難的臉,他還從沒見過像墨熄這樣的神情,忙道:“那我不要你當我主上了,你別不開心。”
“……”
“不要恨我, 你不恨我的話, 會不會就不疼了?”
湖面的水吹開細細的觳紋,那些破碎的燈影就像繁星閃爍。
“……太遲了。”
很久之後, 墨熄才沙啞地回答他:“顧茫,總有一天, 你是會死在我手裏的。……你我註定不是一路人, 我發過誓的。”
他轉過頭, 那張英俊的臉在搖曳的燈籠紅光裏顯得那樣模糊不清。
“而且我也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是師兄從一開始, 就看錯了我。”
顧茫聽了他的話, 兩口把最後一點包子啃掉, 然後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着。
墨熄看他這莫名之舉, 問道:“做什麼?”
顧茫把自己的衣襟摸了一遍,然後擡頭道:“乾的。”說罷又拉着墨熄的手, 想讓墨熄也摸一摸, 墨熄自然不從, 一把甩開他的手,皺眉道:“你胡鬧什麼?”
“奇怪。我明明是乾的,你爲什麼叫我溼胸?”
墨熄:“……”
其實墨熄說的沒錯,他並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好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莽撞衝動,他的猶豫與失控,這些顧茫都曾親眼見過。不但見過,而且還都包容過。
但現在顧茫已將他們兩人的過往埋葬,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這片圍城裏,因爲無法自拔而心生怨懟。
“那你爲什麼非要恨我呢?”
“……因爲從前,我在你身上犯過很多錯事。”那天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墨熄這樣對顧茫說,“錯的離譜。”
可當顧茫問他是什麼錯的時候,他卻又不吭聲了。
其實他並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做過“很多”錯事。事關顧茫,他真正覺得自己做錯的,其實只有一件。
那就是愛上了顧茫。
這件事簡直罪不容誅,但他卻重複錯了很多遍,就像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一邊怒氣衝衝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再犯,一邊卻在一棵樹上吊死了無數次。
那天晚上,墨熄躺在牀上枯瞪着深色回紋幔帳想,爲什麼不乾脆一刀把顧茫殺了?爲什麼不快刀斬亂麻一了白了?自己現在這樣,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後來他想明白了,他希望顧茫能回想起往事,或許不僅僅是想讓顧茫能夠給當年的叛變一個答案,也不僅僅是想聽顧茫後悔看顧茫流淚。
他大概還想讓顧茫來質問自己,質問自己一些只有他們倆知道的祕密。朝他怒叱,向他怒吼,哪怕他們血相見肉相搏再奪個你死我活。
總好過如今他只有一個人的肩膀,卻要扛起兩個人的回憶。
“顧茫。”在這寂寂無人的幕帳裏,一聲嘆息微不可聞,“終究還是你比我更狠。”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墨熄處處留心,卻從未見過顧茫有任何僞裝的痕跡,希望便愈發渺茫。他逐漸地有些心灰意冷,也就對顧茫愈發地厭煩。
“從前是顧茫一出現,主上就盯着看。如今是顧茫一出現,主上就自個兒把臉轉開了。”狗腿李微如是總結道,“主上很焦躁啊。”
不用他說,整個羲和府都感受到墨熄的焦躁了。
都說壓抑使人變態,墨熄的怨氣壓抑久了,對顧茫的苛責也就漸漸地變態起來——
“你吃飯爲什麼非得用手抓。”
“洗衣服你不會,那穿衣服你怎麼會的?”
“李微教了你三次蓮藕粥的煮法了,鹽罐子和糖罐子還是分不清楚,你是眼睛瞎了還是舌頭壞了?”
堆給顧茫做的雜事越來越多,要求卻越來越高。
墨熄越覺得顧茫恢復神識無望,對他的躁鬱就愈發地熾盛。到最後連從前貼身服侍墨熄的那幾位小僕都覺得匪夷所思。
“主上雖然平時總板着臉,但對我們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火,更不會故意刁難我們……可他對顧茫……”
“唉,看來他是真的很討厭顧茫了。”
再一段日子之後,墨熄的這些小僕已經全部閒的無所事事,不因爲別的,只因爲他們那位性格扭曲的羲和君已經把所有貼身的事情全都堆給了顧茫去做。
不得不說,顧茫其實很聰明。
他雖然神識遭到過一次破壞,但是能力卻沒怎麼折損,一個月之後他已經能把李微教給他的所有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並且體力好,速度快,一個人幹十個人的活兒也不抱怨,甚至從來沒有說過一個累字。
“看看他過的這都是什麼鬼日子。”
小廝們聚在一起叨咕叨咕。
“三更天起來劈柴,四更天燒火做飯,主上醒了之後過去收拾房間,不管收拾得再好都要挨一頓罵,罵完之後吃個早飯,吃早飯的時候還要被主上罵,然後主上去朝堂,他就得去洗衣服,晾衣服,再把大廳花廳伙房的地磚擦得鋥光發亮,再去後院餵魚除草,再去準備晚上的食物……”
“我的天,他該是什麼感受啊。”
什麼感受?
說出來估計沒一個人會信,其實顧茫壓根兒就沒啥感受。
他懂的詞句太貧乏,墨熄罵他,他頂多聽得懂類似“你是豬嗎”這種簡單的語句,並且因爲不理解禮義廉恥,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好生氣的。
他身上的畜生性讓他習慣像動物一樣看待事情,雖然墨熄總是對他沒什麼好臉色,叨叨起來話說的又急又多,但是顧茫卻不討厭他。
因爲墨熄每天都給他好吃的。
在顧茫眼裏,羲和府就像一羣狼的領地,墨熄很厲害,是頭狼,他每天到外面去一圈,然後就有“俸祿”,俸祿能換吃的用的穿的,所以顧茫覺得墨熄是一隻特別會狩獵的好狼,就是愛嗥了點兒。
不過看在他那麼能幹的份上,顧茫決定不嫌棄他。
狼羣的分工明確,既然墨熄要去外頭狩獵,讓自己在領地裏巡視、打掃、清洗,那也沒什麼不應該的。還有煮飯,煮飯這件事情雖然有點複雜,他花了十來天才努力記住了貼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但他很得意,因爲現在他不但認識“糖”,和“鹽”,甚至還會寫“米”,“面”,“油”。他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而這也虧墨熄嗥嗥有方。
至於“醋”和“醬”則太難了,他暫時不會,也沒打算學,反正醋的味道那麼重,他聞了就皺鼻子,這輩子也不會弄錯。
他每天和墨熄一起分吃獵物,漸漸地他就在心裏把墨熄當做夥伴。
每當墨熄朝他破口大罵的時候,他雖然嘴上不吭聲,心裏卻有些着急,他覺得脾氣暴躁的狼總是容易掉陷阱裏,就算不掉陷阱裏也容易氣的掉很多毛,掉毛多了就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一命嗚呼。
他不想讓墨熄一命嗚呼,因爲墨熄是他來重華之後唯一一個願意和他分享獵物的人。
他好幾次都想安慰墨熄讓他不要那麼生氣了,不過繞着墨熄走了兩圈之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使他平靜下來,所以最後他都只能站在旁邊,一邊聽墨熄罵人,一邊默默祝願墨熄長命百歲。
這樣他纔有飯吃。
以上便是顧茫的所思所想。
幸好墨熄並不知情,不然真的能被活活氣死。
臨年關了,軍政署事務繁忙,墨熄一連數日回府都很遲,這一天夜宴應酬回來已是深夜,連李微都已歇息。
墨熄擡起細長冷白的手,扯鬆了壓得嚴實的領口,邁着大長腿進了府門。
他剛剛在宴會上喝了些酒,神情有些懨懨,五官深邃的臉瞧上去比平日更顯的不耐煩。但他一向自律,沾酒只爲客氣,不爲尋歡,更不會放縱自己喝醉,只是胸腔有些熱意,並不那麼舒服。
他原打算就這麼洗洗睡了,但路過桂花明堂時,卻看到顧茫正蹲在井邊,挽着袍袖給大黑狗洗澡。
“乖乖,你洗乾淨了纔好看。”
但黑狗一見墨熄就不乖了,掙脫開顧茫的手瞬間跑沒了影,顧茫站起來,胳膊上溼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顧茫則擡起胳膊擦擦臉,沒擦乾淨,鼻子上還是有一撮泡沫。他咧嘴笑道:“你回來啦。”
墨熄閉了閉眼睛,忍了會兒,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你是豬嗎?”
他看着他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想到從前瞞着所有人去洗碗跑堂賺錢給自己開小竈的顧茫,胸中煩躁更甚。
“你不會去柴房燒了熱水再給它洗?”
“飯兜不喜歡熱。”
“誰?”
顧茫又拿袍袖擦了擦淌下來的水珠:“飯兜。”
墨熄明白過來他是在說那隻從落梅別苑起就和他相依爲命的黑狗,墨熄一時有些無語,顧茫這個人從來都是先照顧別人喜歡什麼,自己則總是習慣去遷就別人,去忍受爲此帶來的種種不便。
如今他只有這隻狗兄弟,於是他像包容人一樣,也這樣包容着這隻狗的喜怒哀樂。
泠泠夜色下,墨熄看着顧茫的面容,看着明月如霜映照着他乾淨的臉,他純淨的神態,還有安寧的藍眼睛。
墨熄想說,你這又是何必。
可是動了動嘴脣,吐出來的卻只是一句:“你可真是一個聖人。”
沐浴洗漱,合衣躺到牀上去,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墨熄覺得自己最近是越來越魔怔了,得不到答案的他,就像得不到超度的厲鬼,越來越心如火烹。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不如顧茫死了,不如自己死了,也好過這樣日夜猜思,輾轉煎熬。
後半夜的時候,開始落雪。墨熄枯睜着眼,瞪着無垠長夜,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被面。
忽然心血涌上,他再也按捺不住,“譁”地拂簾出去,連鞋履也懶得穿,踩在那瑩白如絮的鬆軟積雪上。
“顧茫!”
站在那些太湖石堆成的“洞口”朝裏面沒好氣地大喊時,墨熄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得找個醫官來看看了。
“顧茫,你給我出來!”
暖簾窸窣,顧茫出來了,臉上帶着睏倦和茫然,揉了揉眼。
“怎麼了?”
墨熄磨了半天的牙,硬邦邦說道:“沒事。”
顧茫打了個哈欠道:“那我回去了。”
墨熄道:“站住!”
“……又怎麼了?”
“有事。”
顧茫眨眨眼:“什麼事?”
墨熄黑着臉道:“我睡不着。”
頓了頓,又咬牙切齒道:“我睡不着,你也別想休息。”
這要換作任何正常人一定都會大驚失色露出見了鬼的神情吼一句“你有病吧!”
但顧茫顯然不是正常人,所以他只是發了會兒呆,眼神仍有些未醒的渙散,然後淡定地說:“……哦。”
他的這一聲哦,平靜的像古井裏的水,可水卻落到了滾油裏,剎那星火爆濺沸反盈天。
墨熄陡起一股無明業火,冰天雪地的,他一件單衣赤着雙腳竟不覺得絲毫冷,反而熱得厲害,他盯着顧茫,眼裏淬的都是火。
他忽然一把拽住顧茫的胳膊,力氣大的瞬間在顧茫手上勒出紅痕,他把顧茫狠拽過來,緊盯着顧茫的臉。
“你聽着,我今晚心情很不好。”
“那怎麼辦?”顧茫無所謂地,“揉兩下會不會就好起來了?”
“你--!”墨熄一時語塞,而後咬着牙慢慢吐字道,“好。你很好。……你不是傻了麼?不是什麼尊嚴都沒有,什麼廉恥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不是逆來順受麼?”
他看着雪夜裏那雙困惑而鬆散的眼,藍色的瞳眸裏,他看到自己連日壓抑到幾乎有些瘋魔的臉。
他覺得自己這樣未免可笑,他喉結攢動,想剋制自己逆流而上的怒意。
可呼出的氣卻是火燙的,灼熱的。
“那行。”他緊攥着他的胳膊,俯視着盯他說,“今晚,你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