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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51章
第五十章 恨你

 顧茫多少有被他臉色驟變的樣子嚇到, 猶豫一會兒才說:“公主啊……”

 彷彿周身的血流都涌向了頭腦,只兩個字便如巨石入海,震得墨熄耳中嗡嗡,竟一時說不出完整話來, “你, 你怎麼……你怎麼……”

 “怎麼什麼?”

 墨熄的指尖發涼,他不得不擡手抓住桌上的茶杯,這才勉強掩藏住自己的顫抖,啞聲道:“你怎麼這樣叫我?”

 “哦, 李微教的啊。他說公主就是很尊貴的高高在上的要好好呵護的人。”顧茫笑了笑, “我覺得你挺像的。”

 “………………”

 “你怎麼了?”

 像是從懸崖墜至谷底,那種戰慄仍在, 激動卻已冷透。

 墨熄咬牙,把臉扭開去, 說道:“……沒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 瞥見顧茫有些茫然的神情, 墨熄閉了閉眼睛, 這才忍着把心中的隱痛剜去, 低啞地錯開話題, “喝你的白菜湯。不用管我。”

 顧茫低頭看着碗裏的開水白菜:“可湯沒了。”

 “……”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 然後盯着墨熄面前的那碗胡辣肉丸湯。

 “你想嘗我這個?”

 顧茫點頭。

 墨熄心情正悶,但他情緒複雜, 並不怎麼想發脾氣, 只把湯碗推給顧茫:“這裏頭有整顆的花椒, 味道很重,你留心。”

 接過了碗,顧茫把手裏剩下的最後一塊鍋盔掰碎了,沾着胡辣湯吃。他往碗裏吹氣,拿勺子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一顆顆蜷縮着的花椒。可是防不勝防,還是有一個漏網之魚闖進了他的脣齒之間。

 他一開始沒有反應,甚至還嘎嘣咬碎了花椒的硬殼兒。

 結果可想而知,須臾之後,顧茫開始往外吐花椒殼,眼睛溼漉漉的,舌尖被麻得又紅又難受。他一下子把湯碗推遠了。

 “有毒。”

 墨熄先是一怔,顧茫不是可以吃麻辣的麼?

 但隨即又想到顧茫吃辣那是後來練的,一開始他可半點紅都不願意沾。燎國毀他神識的時候,大概把顧茫後天培育起來的耐受也給毀了。

 這個認知讓他愈發焦灼,時至如今他仍然保有一線希望,希望顧茫的迷茫都是假裝的,可是在一起這麼些日子裏,顧茫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他,不是的。

 昔日的神壇猛獸是真的死了。

 墨熄能擁有的,能憎恨的,能報復的,只有眼前這一抔餘燼而已。

 墨熄有些無言地看着他:“沒有毒。”

 顧茫張開嘴吐出舌頭,滿臉的委屈:“我中毒了。”

 “……”

 跟他解釋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墨熄於是倒了一杯茉莉涼茶,遞給他:“慢慢喝下去,毒就解了。”

 顧茫將信將疑地捧過茶盞,皺着臉一點一點地喝着。

 “好點了嗎?”

 “嗯。”顧茫點了點頭,卻猶豫地看着這整一桌子菜,“不吃了。”

 墨熄道:“你不吃‘有毒’的就好。”

 顧茫忽然撇着嘴,有些不開心地:“這裏不好,下次不來。”

 墨熄看着他被麻的通紅的嘴脣,心中翻涌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他忽然說:“……顧茫。”

 “嗯?”

 “我第一次請人吃飯,來的就是此處。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顧茫想了一會兒:“是我?”

 墨熄的眼睛有那麼瞬間的明亮,可他很快又看到了顧茫眼裏的迷惑,聽出了顧茫語音末梢的疑問上揚。

 顧茫道:“猜對了嗎?”

 墨熄沒再說話,沉默地閉上了眼睛,低嘆了口氣,再沒有回答。

 吃過了飯,兩個昔日的舊友,如今的仇敵漫步在夜晚的胭脂湖邊,廊橋懸着紅布燈籠,在河面投出夢一般溫柔的霞光。

 夜泊的舟楫劃過,木漿一打,夢就碎成了浮光粼粼。

 顧茫走在墨熄邊上,咬着墨熄之前在路邊一臉不耐給他買的三丁包,吃得腮幫鼓鼓的。

 墨熄停下腳步,望着河面,半晌,忽然像是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又好像只是無謂的低喃:“……如果當初陸展星沒有死,你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說,“沒什麼。你都不記得了也沒關係,反正你還活着,就總有轉機。”

 “嗯。”

 “你嗯什麼?”

 “落梅別苑的嬤娘說過,我說‘嗯’就是同意別人的話,同意別的話,別人就會開心。”

 “……”墨熄道,“你又爲何要討我開心。”

 顧茫又咬了口包子,說道:“因爲你是個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隨即漠然道:“你真不會看眼色,也不會看人。”

 顧茫嚥下包子,一雙純澈無垢的眼睛看着槳聲燈影裏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連這個也同意?”

 “嗯。”

 “……算了。”

 過了一會兒,又極不甘心地回頭:“我哪裏好了?”

 “你等等。”

 顧茫說着,把鼻子湊過去,小狗般在墨熄臉側,脖頸,耳朵根聞聞嗅嗅。這一幕若是給愛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會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會由着別人靠的這麼近,做出這麼奇怪又親密的舉動。

 他一般不都是給人一個背摔,然後把人的肋骨砸斷麼?

 但是她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確實不愛被生人觸碰,但顧茫一定是個例外。不止因爲顧茫這個人如今太單純了,他做什麼都是沒有目的的,只遵從着孩童般的本性——對什麼東西好奇,他會放到嘴裏去嘗,想了解什麼東西,他會湊過去聞。

 而是因爲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顧茫就是最親密的人,他早已習慣他了。

 “你身上有一種味道。”最後顧茫說,“和別人都不一樣。”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麼味道?”

 顧茫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他頓了頓,似乎想在自己可憐巴巴的腦袋裏撈出點像樣的字句來描述。可顯然,他最後失敗了。

 他說:“很甜,你聞起來像一勺蜜糖。”

 “……”

 墨熄顯然不想和他繼續這種奇奇怪怪的對話,他問:“還有呢?”

 顧茫雙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這個只有你會買給我。”

 他說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爲什麼那麼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來自己臉上的在意,呈現的居然是這樣分明嗎?

 燈影水色裏,顧茫那雙大而眼尾很長的眼睛望着他,那麼寧靜,又那麼平和。

 墨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個說我好的人。”

 “第一個人是誰?”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也是你。”

 顧茫有些吃驚:“有兩個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跟你說了也是白說。”

 顧茫吃驚完了,又道:“那你該去多問問別人,會有很多人說你好。”

 沒有別人了。從很早以前,他就不會對再對第二個人這樣開口,也沒有人能夠再與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離,冰寒刺骨,早已把一個又一個試圖靠近他的人推到絕壁懸崖。

 墨熄想到少年時的自己,想到在小飯館裏洗碗的顧茫,想到先君,想到夢澤。最後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戰火連天,他像個乞丐一樣跪在硝煙裏請求顧茫回頭。他想得胸口的舊疤都開始隱隱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裏滌盪。

 他閉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厲害。開口時嗓音的沙啞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顧茫,你知道嗎。其實我們之間有很多祕密,跟誰都沒有說過,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聲。

 他已經近乎十載不曾做過這件事了,以至於話語卡在喉頭竟然吐不出來。慢慢地,他的那種衝動便消失了。

 他像作惡多端所以被拔去舌頭的厲鬼一樣,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裏咽,他也習慣了往肚子裏咽。

 這時忽聽得顧茫說了一句:

 “你別說,我不聽。”

 墨熄擡頭:“爲何。”

 晚風裏,顧茫隨手掠開眼前的碎髮,他靠在廊橋的木柱上,側臉看着墨熄:“因爲你並不想告訴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認識你,那麼沒準以後我自己也會想起來的。所以,沒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聽。”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樣子,沉默一會兒,忽地笑了。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真真實實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諷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會兒。顧茫看着他,慢慢地,猶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後來又重新擡起。只不過這一次,他是擡手摸了摸墨熄的臉。

 觸手微涼。

 照理來說,墨熄是該要怒斥要閃躲的。

 可是在這槳聲燈影裏,在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許不止一整天,是從顧茫叛變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裏,他只是睫毛微顫,卻說不出什麼狠話來。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溼潤了。

 “公主。”最後,顧茫低聲地,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嗎?”

 “因爲我好像是個好人?”

 沒想到顧茫這次卻搖了搖頭:“不。”他說,“因爲我好像……真的認識你。”

 墨熄只覺得整顆心都被一隻尖銳的利爪攫緊了,竟連呼吸都是困苦的。

 顧茫道:“我不知道什麼是主上。但是……聽上去好像不錯,我想讓你當。”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滋味,他心頭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複雜上千倍萬倍,最後他恐怕是用了比千萬倍更多的剋制,才低緩地說了句:“你遠不夠格。”

 “什麼叫夠格?”

 墨熄乾脆換了種說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顧茫想了想:“那要怎麼樣我纔夠格?”

 墨熄答不上來,盯着他一會兒,只問:“你看不出我恨你嗎?”

 顧茫怔忡道:“恨是什麼?”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寢你之皮,親手將你折磨到死去活來,讓你痛不欲生。”墨熄目光泠泠,盯着他,一字一句,“這就是恨。”

 顧茫就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距離很近,眼睛盯着眼睛,呼吸縈繞着呼吸。

 墨熄隱約覺出有什麼不合適,剛想推開他,就聽到顧茫說:“可是……你看起來很難受……很疼。”

 “恨我,會讓你很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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