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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7章
第七章 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間憤怒到出離,惡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涌著,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該怨恨些什麼?

 怨那些來翻顧茫牌子的人嗎?他們花錢取樂而已。

 恨望舒君嗎?他依旨凌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顧茫。

 是顧茫自作自受,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爛不算,還要連著他一起痛苦。

 墨熄盯著那牌子上鮮紅的字,那種紅色像是某種頑疾,輕而易舉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怎樣的熟悉,就像一場噩夢的重演。

 多少年前,同樣也是青樓,同樣也是顧茫在屋子里面,而他萬般痛苦地站在外面。

 那時,他剛剛完成委任從外歸來,卻听說了顧茫被新君削權後渾噩不起,竟終日泡在春樓花館里飲酒澆愁——他不信。

 可是當他像個傻子似的喘息著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過燕語鶯聲,抵開廂房沉重的檀門,還是看到廂廳深處的那個身影。

 臉還是那張臉,人卻仿佛不再是那個人。

 顧茫躺在軟帳深處,身邊珠翠環繞,金獸里的暖煙一點一寸地燃燒著,淡青色煙靄裊裊升起,將一切燻得面目不清。听到動靜,他睜開迷離的眸子,黑眼楮掃了墨熄一眼——卻仿佛看不見故友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覺得有什麼隨著顧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不過就是上個床,跟誰都可以。那麼認真做什麼。」當時顧茫是這樣和他說的。

 顧茫從不在意這些,所以當初可以在他床上喘息著捧住他不安的臉,安慰說,沒事的,顧茫哥哥皮糙肉厚,你想怎麼樣做都受得了。如果師弟喜歡,如果師弟想要……那還可以……還可以再用力點……

 那些瘋狂糾纏的歲月中,顧茫也曾在被幹到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失神地喃喃過他的名字,哽咽著說我愛你。

 但他或許不是認真的。

 所以後來,他才可以笑吟吟地躺在溫柔鄉里,無所謂往事如何。

 是自己太傻。

 像個傻小子一樣,竟把那些枕席間的情話都當了真。

 「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見棄于新君之後,顧茫選擇的路不是振作起來。或許君上做的事情、一些人的死亡已經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要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迷煙、烈酒、女人。

 什麼能釋放出最多的夢幻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頭,只有在那些鏡花水月里他還是他的顧少帥,他的手足同袍和熱血歲月都從未與他遠離。

 此時此刻,落梅別苑的廂間里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墨熄只覺得透不過氣來,他驀地轉身,走到游廊盡頭,朝著外面喘著氣。細長的手指捏在窗欞上,竟生生地將那欞木捏出一道碎痕。

 賤人。

 墨熄眼眶通紅,一聲不吭地瞪著面前的長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這兩個刻薄至極的字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這樣歹毒的詞去形容一個人。

 顧茫這個賤人。

 他曾以為自己很了解顧茫,他曾以為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懂顧茫,他曾經那麼傻,把顧茫揣在心里,當做一生最珍視的人。

 他曾是那麼木訥,明明顧茫都教過他了,上個床並不代表什麼,而上很多次床只能代表他們互相喜歡彼此身體。可他還是無法控制地把對方當做永志不可辜負的愛人。他在這方面老舊又固執,誰也拉不回頭的倔脾氣。

 所以他曾經那麼堅定地信任著顧茫,哪怕後來顧茫千夫所指,他也站在重華王宮的大殿里,對所有人說——我墨熄拿性命發誓,顧茫不會叛國。

 可是顧茫騙他。

 顧茫負他。

 負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負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後甚至親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跟他說一切都無可回頭。

 他曾以為一切都不會更糟了。

 誰知到了如今,顧茫居然還能碾壓他已經破碎了的心臟--

 在進落梅別苑前,墨熄心里其實是存著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顧茫還是那個硬氣的顧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果這樣,他那顆早已被顧茫刺得傷痕累累的心,或許多少還能有點慰藉。

 可顧茫連這點慰藉都不給他。

 墨熄覺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頭都在恨得發抖,恨得發顫。

 顧茫竟真的為了活著,能苟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聲,門開了。

 墨熄背脊驀地繃緊,猶如伺獵的鷹。他沒有回頭,但他清楚那個聲音就是從顧茫那邊傳來的。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顧茫屋里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詛咒著,一邊步履沉重地下了樓梯。游廊內飄著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個離開的客人,是個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惡心愈發厲害,他在原處站著,竭力將自己胸臆翻滾的怒焰給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味已經散的再也聞不見了。他才仰了仰頭,閉上眼楮。接著緩緩睜開眸子,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一言不發地回到顧茫房前。

 停頓,抬起黑皮軍靴,抵開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門。

 他終于進了他的房間。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盞油燈,四下里仍舊彌漫著那種令人腸胃翻騰的酒氣。墨熄繃著臉走進去,一眼掃過,沒有人。

 再掃一遍,掃至一半,注意到屏風後面細細的水聲。

 顧茫在洗澡。

 這個認知像一擊悶棍敲下來,敲得他眼前發暈。他簡直都要憋瘋了,血逆流而上,洇紅了他的眼。他咬著嘴唇,把頭轉到一邊,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強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顧茫如今還和他有什麼關系?!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麼憤怒,忿恨竟隨著歲月有增無減。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墨熄在小圓桌前坐了下來,沉默地閉上眼楮,他一面等著顧茫出來,一面在想,一會兒顧茫見到了自己,會是什麼神情?

 一會兒自己見到了顧茫,又該說什麼話語?

 就這樣咬牙切齒地靜了良久,連水聲什麼時候停止了,他都沒有覺察到。

 直到屋子的燈燭又亮了一盞,他才驀地回神,側頭睜眼,看見燈台邊,一個穿著白色單衣的青年正安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已經在那里看了多久。

 那張臉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

 只是瘦了一點。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默默站著,衣襟松散,脖子上戴著法咒鎖銬,赤著腳,漆黑的頭發沒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頭,襯得那張臉蒼白又瘦削,因此一雙眼楮也就顯得格外清亮。他剛剛清洗過自己,此刻頭發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從脖頸,流到鎖骨,流到胸膛……驀地隱匿在衣襟遮掩的陰影處,再也瞧不見,只留下幾道隱隱綽綽的濕痕。

 顧茫。

 顧茫……

 屋里靜的可怕,愈發襯得隔壁的男女歡愛聲極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紅的,捏緊的指節也是在顫抖的,他瞪著那個男人,喉結攢動,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終于又見到了。終于再一次見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再能想的起來。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閃過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戰船上的那一幕,顧茫額前歪戴著奪來的藍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抬起他的臉頰,目光復雜地看著他說,我真的會殺了你的。

 那時候墨熄覺得,或許這就是他們倆的終結了。

 可是現在,顧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聲地望著他。

 說起來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麼深,但這一瞬間,墨熄居然在悵惘于自己沒有及時注意到顧茫的出現,以至于錯過了顧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而現在顧茫已坦然且毫無波動,就像看著這兩年來每一個走進他房中的客人一樣,不帶一點墨熄所熟知的情緒。

 竟是這樣寧靜的重逢。

 寧靜的簡直有點異常。

 兩人又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顧茫走過來,在墨熄旁邊坐下。

 大概是這樣平靜的舉動實在超出了墨熄的預料,雖然他臉上仍是八風不動,但人卻下意識地往後了一點。

 「你……」

 顧茫忽然從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簡,默默遞給他。

 墨熄不知所謂,但仍是接過了,借著微弱的燭光,將竹簡打開。他一目十行,掃過上面的內容,但覺得一陣血熱,一陣血涼。

 到最後,闔了眼,狠狠把竹簡甩在了桌上!

 啪地一聲。

 寧靜被震碎了。

 「……顧茫。」墨熄盯著他,仍忍著,但眼里的熔流越來越盛,指節亦是格格作響,「你他媽的,瘋了?」

 「你得選。」

 顧茫開口了。

 那麼久之後,他們再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三個字。居然還能夠說的這樣寡淡。

 他重新拿起竹簡,再一次把它遞到墨熄手里︰「選一個。」

 「你以為我是來做什麼的?!」

 顧茫好像只會說這麼一個字了︰「選。」

 墨熄氣得幾乎要升天,胸口起伏著,一雙黑亮的瞳眸里滿是戾氣,他眼里的紅愈發隆盛了,憤怒、失望、恨意、悲傷,全成了映在他眼里的血色。

 他拿著那捆小小的竹簡,半晌之後,再次擲在桌上。

 竹簡被踫開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著落梅別苑的價碼,從閑談、陪酒,到泄憤、凌虐,到……到……

 墨熄驀地把視線轉開去。

 「你不選,那我該怎麼辦。」

 墨熄簡直快被他逼瘋了,偏偏還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從牙關銼出︰「什麼怎麼辦。」

 顧茫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如無波古井︰「你不是來嫖我的麼?」

 「………………」

 墨熄的臉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這個字居然會落在他頭上。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胃都開始痙攣了。

 「顧茫,你……」

 「每一個人都是來做這些事情的。」顧茫說,「如果你不做,你來幹什麼。」

 他第三次把竹簡扯過來,舉起,展開在墨熄面前。

 「選,或者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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