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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6章
第六章 顧茫的下落

 他如在夢里般轉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飛瑤台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靜靜看著他。

 那個人卻不是顧茫——自然不會是顧茫,回過神來的墨熄幾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這是在想什麼呢。

 說話的人是個眉目溫柔的男子,他坐著木頭輪椅,披著素色寒衣,殘廢的腿腳上蓋一條藕色薄毯。

 墨熄微微驚訝︰「清旭長老?」

 清旭長老,江夜雪。他是岳辰晴的兄長。

 和無憂無慮的傻小子岳辰晴不一樣。江夜雪的命很清苦。他母親去得早,後來自己又因為執意要與罪臣之女完婚,被驅出了岳家。

 當時他和那個姑娘都沒有什麼錢帛,兩人的婚事很清簡,而且礙于岳家的威壓,只有幾個人堅持去了——其中就包括了墨熄和顧茫。

 墨熄送了他們一座小院。顧茫看著地契瞠目結舌,然後跟江夜雪說,兄弟,我很窮的,我可送不起這個。一眾人都笑了,顧茫在笑聲中鼓著腮幫,用嗩吶給他們吹了一曲《鳳求凰》。

 但是好景不長,江夜雪與妻子一同從了軍,戰火無情,先是帶走了他的發妻,後來又奪去了他的雙腿。

 墨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熬過來的。好在江夜雪外柔內剛,最終還是打起了精神,在修真學宮謀了個長老之位,教授煉器之道。可這一舉動居然觸怒了他的生父,岳家是重華第一的煉器大家,岳鈞天厲令修真學宮革除江夜雪的教職——

 「這個被逐出岳家的逆子,姓都不跟著我們姓了,還有什麼臉面再靠岳家的本事吃飯!」

 宮主拗不過岳鈞天,只得把江夜雪婉辭。

 墨熄當時看在眼里,決定給他在自己的軍機署謀個位子。豈料還沒等開口,第二天修真學宮的宮主居然又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了江夜雪回去了,這回岳家再嚷什麼都沒用,宮主只說是「受一位故人耳提面命」。

 至于那位不出頭的故人究竟是誰,至今在重華仍是個迷。

 江夜雪自知與岳家相看兩厭,以往這種大宴是從來不會出現的。所以墨熄見到他才這般意外。

 「你怎麼來了?」

 「我……」江夜雪道,「我來看看辰晴。」

 「……」

 江夜雪走的時候,岳辰晴還小,很多事情如今記得不是那麼清楚,但是當兄長的卻總也放不下這個弟弟。

 岳辰晴雖然不認他,但說實話,也沒有像岳家其他人那樣難為他。

 「也想來見見你。」江夜雪頓了頓,笑了,「左右瞧不見你的人影,我想是不是因為里頭太吵了,你受不了。所以就來台上找你,果然被我猜對了,你真在這里吹風。」

 「你要找我,傳人帶個話就好了,何必自己親自出來。你腿上的傷見不得風寒,我帶你回去。」

 「沒事,已經很久不疼了。」江夜雪道,「我來是想謝謝你。辰晴不懂事,這兩年多虧你照顧他。」

 墨熄沉默一會兒,說道︰「令弟年輕,貪玩一些也不是什麼壞事。何況在外兩年,其實他長進不少。」

 江夜雪溫柔笑道︰「是麼?他沒給你添亂嗎?」

 「……一點而已,還是幫的忙多。」

 江夜雪嘆著點了點頭︰「好,那就好。」

 靜了片刻,微風吹著飛瑤台的流甦緩緩飄蕩。

 江夜雪忽然道︰「羲和君,你離境已久,想必帝都發生的很多事,都還不太清楚。」

 他一貫聰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

 「殿內太吵,我也一時半會兒不願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麼想知道的,盡管問我就是了。」

 「……也沒什麼特別想知道的。」墨熄轉頭看向帝都一片月,萬戶落星辰,「我在城里並無親人。」

 江夜雪知道他這人別扭,看著他,也不急,只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墨熄輕咳一聲,果然開始問了︰「你這些年,都還好?」

 江夜雪笑道︰「挺好。」

 「君上呢?」

 「他一切都很順遂。」

 「夢澤公主?」

 「萬安。」

 墨熄︰「……那就好。」

 江夜雪眼楮里流轉著一些深淺不定的色澤︰「還有別的想知道嗎?」

 「沒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墨熄把杯盞里的最後一點殘酒喝掉,望著璀璨夜色,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顧茫呢?……他怎麼樣。」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嘆息「唉,你拐了那麼多彎子,終于提到他了啊」。說道︰「自然過的不好。」

 「……」墨熄沉默一會兒,略微點了一下頭,喉嚨有些發乾,「我想也是。」

 「你若願意,還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種欺負人的地方住了那麼久,他……早已變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著眉問︰「什麼地方?」

 江夜雪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個反應,微微睜大眼楮,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江夜雪︰「……」

 兩人都沒再說話。大殿內忽地爆發出一陣熱鬧歡笑,窗柵之間投射著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疊凌亂。

 墨熄驀地反應過來,一下子睜大了眼楮︰「他不會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別苑已經兩年了……」江夜雪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沒透露過。結果竟是自己告訴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則瞬間臉色發青。

 落梅別苑……

 那是什麼地方?青樓風月場!

 一朝一夕就能把賣進去的人骨血掏盡肚腸吃空。性溫的人進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進去玉石俱焚。

 他們居然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他們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結攢動,第一次,沒有說出話來,第二次才艱難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頓了頓,嘆息著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頭轉開去,看著眼前蒼茫夜色,再沒有吭聲。

 ——

 自從兩年前顧茫被押回重華後,他就設想過很多顧茫會得到的下場。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等待顧茫的刑罰究竟是什麼,他想,如果顧茫被關在天牢里,他可能會過去看兩眼,然後冷嘲熱諷地說上幾句話。如果顧茫成了個廢人,他也不會去同情他,或許還會給他使點絆子。

 他們之間就算曾經有過什麼柔軟的東西,這麼多年過去,恨意也已積得太深,再也無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過自己能和他心平氣和地喝上一壺酒的情形,便是在墓地里,顧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許還會向從前那樣對他說說話,在青石墓碑前擱上一束靈力化成的紅芍花。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們最後不曾爭吵的離別。

 可是從很久以前,顧茫這個人就擅長給墨熄帶來各種各樣的意外。墨熄沒有想到就連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落梅別苑。

 墨熄心中煎熬著這四個字,他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試圖從里頭熬出一星半點的快慰來。

 可是到最後他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做徒勞之舉,他並沒有能夠從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覺得很惡心,很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來的惡心和憤怒,惡有惡報這難道不應該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撐在雕欄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卻麻僵得厲害。他轉頭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卻覺得說不出的模糊。

 眼前陣陣暈眩,胃里陣陣痙攣。

 顧茫,被送到了落梅別苑。

 已經兩年。

 墨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肆意大笑,這樣才是對的,才符合人們眼里他倆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確實擰動唇齒試圖撬出一點快慰。

 可是最後只有一聲冷嘲,薄溜溜地從森森貝齒間飄落。

 眼前好像又閃過初見時陽光下那張清秀的臉,黑眼楮笑望著他︰「你好啊,墨師弟。」

 好像又閃過從軍後顧茫燦爛的模樣,熱熱鬧鬧地在一群狐朋狗友當中,回頭沖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長,微微地往上,然後漾開溫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還想起了顧茫當上領帥後的那些言語——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調︰「來啦,今朝從戎投王八,來年升官把財發。」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來啊,走啊,沒死透的都他娘的給我振作點爬起來好嗎!我帶你們回家!」

 以及執著跪在金鑾殿前請君上不要將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請藥師們辨一辨那些尸體……求您了,這不是無用之功,每一個戰士的墓碑上都應該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後回不了家。」

 「他們認我做主帥,是人是鬼,我都要帶他們回來。我答應過的。」

 「他們要的不是哀榮,只是想求一個本來就該有的名字。」

 還有最後忍無可忍爆發在殿前含淚的怒嗥--

 「奴隸就活該死嗎?奴隸就不該被安葬嗎?!」

 「他們一樣流了血,一樣沒了命!已經沒爹沒娘了,最後還沒個名分,憑什麼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們死了就只有一個窟窿填埋啊?!為什麼啊!!」

 那是顧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著哭的,他是縮著,佝僂著,蹲著哭的。

 剛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還沒洗,臉上又全是煙燻火燎的印記,淚水擦出斑駁的痕跡。

 這個沙場上永遠代表著希望的戰神,就這樣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賤的原形,像一具無名的尸體。

 滿殿文武衣著端肅,許多人嫌棄地看著這個貧民將軍,他衣衫襤褸,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著,像瀕死的獸。

 「我說過要帶他們回來的……」

 「你們行行好,讓我守約吧……」

 但大抵是知道沒有用了。

 最後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復著,目光幾近渙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語︰「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們的主帥。」

 「我也只是個奴隸而已……」

 當這些句子點點滴滴落回記憶里時,墨熄只覺得頭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額,將臉龐覆在手的陰影之下,一片冰涼。

 心是濕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沒人回答,過了很久,才有一縷听不出情緒的嗓音,不冷不熱地,從陰影中游弋出來︰「好。怎麼不好。」

 江夜雪看著他,嘆了口氣︰「你我認識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強撐。」

 墨熄︰「……」

 檐角的銅鈴叮叮當當的,細長的明黃色流甦在風中飛舞。

 「你和顧茫兩個人的名字,從前一直都是一塊兒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學宮修行法術,一起上過戰場,後來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說,「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卻已入塵埃,那麼多年的比肩齊名,人們口中的邦國雙璧,現在卻只剩下了你一個,我想你並不會開心。」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墨熄。

 「何況,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著濃深的長睫毛,片刻之後答道︰「……我年輕的時候眼瞎。」

 「可他叛國之後,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較厲害。」墨熄說道,看著手中的杯盞,那里還殘著一抹余酒,泛著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繼續這個對話。

 「起風了。清旭長老,我們回大殿去吧。」

 得知顧茫下落的幾天後,墨熄一直都很煩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可是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的煩躁有增無減。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別苑有那一劑心藥。

 終于在某一個晚上,暮色深時,一輛垂著沉夜紗的馬車緩緩地往帝都北面駛去。

 墨熄坐在車輦內,閉目闔實,就算四周落著簾幕,里頭只有他一個人,他依舊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懼。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沒有直接下馬車,而是撩開幕簾,自陰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時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對街的門庭外用靈力燃出的兩排浮夸至極的九九寒梅燈燭,映著高懸的彤紅匾額——

 落梅別苑。

 「曉風含霜清勝雪,一朝零落塵泥中。」

 它和尋常的脂粉場子不一樣,里頭有很大一部分是重華國得到的戰俘,被廢去靈核,從此成為階下囚,帳中孌。

 「主上,您要進去麼?」

 墨熄一眼瞥過,瞧見好幾個熟人,而且還都是他平時特別看不慣的那種紈褲公子,于是皺了皺眉道︰「走後門。」

 車馬就停到了落梅別苑的後門。

 「你回去,不用在這里守著。」

 吩咐完府上的車夫,他原地站著看了幾遍地形,而後足尖一點,掠上檐角,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色里。

 來之前他看過落梅別苑的備案圖紙,所以找到小姑倌兒們的住處也並非難事,很快地,就來到了偏院花閣。他披上斗篷,像尋常客人一樣從花閣正門進去,走過那一排排闔著朱紅漆門的房闈。

 「萬枯侍火聖女沙雪柔」

 「萬枯侍火女婢秦楓」

 「燎國左軍副將唐真」

 「血雨左軍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門邊都懸著這樣一枚小木牌,上頭詳細地寫著這些人從前的邦國,所任的官職,以及名字,一切來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與敵國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個最為合適的宣泄對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頭尋歡,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紅色,而如果沒有客人在里頭,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別苑,貴族們便是天,只要他們高興,做什麼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獻媚、肉體。甚至于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擷的。

 墨熄目光瞥過,衣擺翻飛,他走過一排排回廊,這里的隔音並不好,屋里頭男歡女愛的動靜實在鮮明得厲害,他劍眉蹙得越來越深,心跳得也越來越快——顧茫在哪里?走過了幾十間房,仍是沒有看到那塊牌。

 上了二樓,又找。

 終于,在一個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來。

 暗色的木牌,細瘦的字跡。

 「重華叛臣顧茫」

 整個別院里,唯一一張署著重華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鈞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塊牌子上,那一瞬間,他的黑眼楮里像是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幽暗地燒起來。但是那種光很快就熄滅了。

 他抬起手,指節離門還有一寸時,卻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顧茫那張牌上的字,是紅色的。

 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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