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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21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吾亦為活人

 儘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 但當這一句話真的如重錘擂下時,顧茫的聲音還是驀地顫抖了:“為什麼?!”

 “因為這枚白子上淬了魔氣, 陸展星的靈流已經不再純粹了。你覺得重華有多大可能允許一個身上帶了黑魔法術的人好好地活著?”

 君上接著道:“從古自今這些染上黑魔氣息的人不是被車裂分屍就是被架在試煉臺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讓他洗刷罪名而後被這樣毫無價值地折磨到死去, 還是想讓他的死至少為重華、為你們鋪下前行的路。”

 顧茫:“……”

 “孤想要重華接受奴隸, 瞭解黑魔。”頓了頓,君上說,“但是代價是,陸展星的冤案註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須被判刑。”

 燈火又在強風中滅去幾盞,黃金台的光芒更暗了。

 顧茫聽完這句話,微仰起頭,似乎在忍著眼眶裡什麼濕潤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 他似乎不想與君上再爭執下去,低啞道:“……那麼……接下來呢?判刑之後,又當如何?”

 “接下來, 孤會給你的叛國鋪設下一條順理成章的路。今年秋獵之後,陸展星會照例問斬, 你的軍隊殘部會被羈押, 孤對外不會釋放出哪怕一星半點對奴籍修士心慈手軟的信號——孤會做的很徹底, 讓滿朝文武都認為孤最終選擇了老士族階級, 讓所有人都看到孤在削你的權、貶黜你、排擠你……孤會將你往絕路上逼。”

 “……”

 “到秋獵問斬完畢,孤會給你最後一臂推力,讓你有充足的叛國理由。”

 顧茫道:“叛燎國?”

 “叛燎國。”

 顧茫低低地笑了, 似乎聽到了什麼荒唐至極的笑話:“君上要做到什麼地步,才會讓人相信我顧茫會在九州二十八國裡選擇了最墮落最黑暗的那一個?叛燎國……”他的笑痕驀地擰緊,那張清俊的臉在這一刻甚至因為仇恨而顯得有幾分獸類的猙獰。

 “我要被逼成什麼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手足同袍,將戰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君上道:“所以陸展星必須死。”

 “如若陸展星不死,誰都不會覺得曾經叱吒風雲、忠君忠國的顧帥會選擇走向燎國的城門——唯有陸展星死了,你心中那仇恨的種子才會抽芽,一切才會有一個契機,顯得順理成章。”頓了頓,複又道,“顧卿,你想想吧,如果保住了陸展星,損失的會是什麼?”

 “看上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可他註定還是會因為感染黑魔之氣而被處死,你或許以為他這樣死了,至少你軍隊的七萬墳墓三萬英傑能夠得到一個公允的對待,然而孤告訴你,不會的。”

 君上黑沉沉的眼眸裡像積壓著深雲濃靄,那是一種以一人之力如今絕無可能突破的重圍。

 “陸展星一死,哪怕孤要給你的軍隊平反,要給你的將士封賞、立碑,都會立刻有老士族跳出來用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死諫。甚至還有最可怕的……他們會說,陸副帥感染了魔氣,難保軍隊中就沒有被傳染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們會甚至逼著孤將你剩下的三萬手足盡數殺光!”

 “顧卿,你的軍隊此時就像一座走了水的老宅子,孤能從裡頭搶出些什麼,就會盡力去搶出些什麼。但是陸展星是火種落下的地方,他已經被燒成了渣滓,搶不出來了。”

 “孤很抱歉。”

 “……”顧茫頓了良久,幾乎是漠然的,“好。我明白了。我們是珍寶,但一把火,就能讓君上的珍寶變成渣滓。”

 他抬起眼簾:“君上,您知道我的軍隊在我眼裡是什麼嗎?”

 這真是反了天了的詰問,但君上居然沒有駁斥,相反的,他的睫毛是顫抖的,眼神是閃躲的甚至是悲涼的。

 顧茫道:“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我的親人與性命。”

 “珍寶再是珍貴,摔碎了就沒有用了,烈火燒過就成了灰了。但是骨血親眷是不一樣的,哪怕死了,哪怕焚去了,哪怕成了灰燼……他們在我心裡也永遠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

 君上道:“孤並非此意……”

 “那您是什麼意思?”顧茫輕輕地、幾乎是愴然地沖他展開一個虛渺的笑容,“君上,您說我們是您的珍寶,但珍寶終究並非活物,我們是活生生的人啊!為您流過血,為重華流過淚,報效過付出過努力過——甚至身死……不知您察覺了麼?”

 他一步一步,追的是那麼得緊,仿佛那七萬死士都化作了厲鬼,奪了他的舍,盡數附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們在向他們的君上討債。

 “顧帥……”君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卻最終還是仰起頭來複望向顧茫的眼,“孤一直都看得見。”

 “但是為了一個人的清譽,付上三萬人的性命,七萬人的哀榮,重華所有奴籍修士的未來,值嗎?”

 顧茫的肩膀顫抖,嘴唇哆嗦,他想反駁,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不世將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說的是對的。

 君言無情,但卻是最正確的、犧牲最小的一條路,只是……只是他怎麼能夠點頭,怎麼能夠釋懷……

 “那天金鑾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懇求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殘部生路,孤責斥你癡心妄想——但現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白白辜負陸副帥的獻祭。孤可以對你許諾,你當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陸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萬座墓碑,你三萬殘部的歸屬,孤全都可以給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與你承諾,孤一定會讓你看到那個英雄不論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來。”

 顧茫往後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君王的許諾太沉重了,壓得他幾乎有些佝僂。半晌他才沙啞著喃喃道:“……虛言……”

 “孤不曾誑語。”

 顧茫幾乎是要被逼瘋了他驀地抬頭目光猶如利劍出鞘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朝著君上怒喝道:“騙子!!!”

 雷霆暴怒。

 滾滾風雷雲湧裡,瞎目斷爪的神壇猛獸被棍棒和蜜糖攪擾到不知該相信什麼才好。它向馴服它的主上發出怒吼,它將困囿它的牢籠撞得砰砰作響。

 墨熄闔上眼睛,承載玉簡修復之痛的軀體,卻痛不過一顆蜷縮瀝血的丹心。

 神壇猛獸……神壇猛獸……

 昔年旁人皆說此乃顧帥流傳天下之美譽,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隻被血淋淋剝去了皮,困在籠子裡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華的牲畜,它為它的手足的苦難而痛不欲生,可豢養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軀上新裹一層別樣的革,他們要把它送到別的國度去,讓它忍下痛苦去燃盡最後一絲光與熱。

 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於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儘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後,終於低聲發問,“你以為孤構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裡,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後,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裡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問你謾駡你唾棄你問你為什麼……”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麼?”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衝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麼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字,一批豪傑,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後一聲擲出,黃金台外是江山風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後,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結,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戚的、莊嚴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樑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裡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發間,他哽咽道:“別說了……”

 “秦飛,趙盛,衛平……”

 秦飛爽朗的哈哈笑聲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邊。

 趙盛曾在某個戍軍的夜裡跑到他營帳邊給他送一壺鎮子裡帶來的釀甜酒,揣在懷裡,還帶著余溫。

 衛平明明已經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卻嫩,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顆甜蜜的虎牙,他在鳳鳴山自請留下斷後的時候咧著嘴笑得飛揚跋扈,卻是顧茫與這傢伙最後的分別。

 這些人的名字,誰會記得……誰會記得……?!!

 顧帥……

 顧帥……

 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

 不不,這些都是虛的,我只希望你們每一次戰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誰會希望自己的兄弟馬革裹屍身後哀榮。

 “別再念了……”顧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佝僂著跪下來,他幾乎是崩潰地哀嚎著,困獸般哭喊著,“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我也都記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顧茫身邊,看著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進塵埃裡,蜷進沙泥裡的男人,再一次輕聲道:“顧茫,我也都記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稱自己為孤。

 “對不起,我不像你曾與他們朝夕相處,能夠記得他們的年歲、相貌、喜好……樁樁件件。但從我收到鳳鳴山死難兵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記他們的名字。”

 顧茫冰冷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貼碾著地面,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他嗚咽著,慟嚎著……

 他是真的崩潰了。

 他一身傷口隱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鎮了痛,舔了血,勉強能夠佯作無事地出現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卻把他方才凝結的血肉重新猛地撕開,鮮紅的血和肉爭先恐後的翻出來,痛極了,痛極了……痛至將死!

 “我當時心想。”君上說,“哪怕我不能給他們立一座名正言順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將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裡……顧帥,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銘記。對不起,孤有這樣那樣難為之事,難行之舉……”

 他握著顧茫的手臂,扶著顧茫,讓顧茫慢慢抬起頭來。

 君上的眼眶也濕潤了。

 “但是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明明只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再平凡不過的句子。沒有褒贊,沒有誇揚。可顧茫卻是失聲痛哭,他跪著,踉蹌著,掙開君上的手,他來到黃金台的邊緣,看著那巍巍青山,渺渺高天,他的慟泣悲聲像是從喉管裡挖出來的,沾滿了淋漓的鮮血。

 暴雨頃刻將他的哭聲吞沒,江山一片風雨悲涼。顧茫猶如力竭,將頭抵上雕欄,肩膀顫動著,眼尾潮紅鼻尖潮紅什麼話也再說不出來。

 良久之後,君上慢慢踱到他身邊,唇齒輕動,低聲道:“顧卿,你現在可信了?孤句句真心,不曾騙你。”

 “孤甚至可以對天起誓。”他豎起雙指貼於額側,是重華立誓之舉。

 在電光閃動幾近九天的黃金臺上,重華的新君對重華的重臣許諾。

 “若顧帥允孤今日之求,孤定將如約履成三件要事。其一,顧帥之三萬殘部,孤將妥善安待。其二,重華奴籍可修仙法一制,斷無更迭。其三,鳳鳴山犧牲之七萬英魂,孤將以國禮安葬于戰魂之山,立碑銘刻。以上三事,凡有一樣背棄承諾,孤將生無子嗣之孝,死無葬身之地,重華國祚將毀於孤手,孤這一生,將為千古罪人。”頓了頓,最後幾個字自齒間擲落。

 “生前死後,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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