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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再探八年前

 載史玉簡幻境中, 墨熄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裡,周圍是浩渺無垠的夜幕蒼穹。穹廬上, 一道青碧幽藍的光帶橫穿而過, 光帶上閃爍著明暗不定的篆體小字。

 忽然間, 一個空幽的聲音自天幕向他壓來,喑啞猶如磨損的卷軸——

 “所閱……何事?”

 這就是載史玉簡已經拼湊完成,可以追溯過往的邀約了。

 墨熄撐著身子坐起來,對著那騰霧青龍般在夜空中張牙舞爪的碧色光帶道:“我想知道,顧茫在這一年之內,是否曾有叛國的隱情。”

 “……”

 光帶依舊扭曲盤繞著,沒有任何的異動。就在墨熄的希望一點點地涼下去,以為玉簡或許並沒有記錄到有關往事的時候, 光帶忽然爆發出炫目的輝光, 緊接著無數閃爍的字篆彙集扭攏到一起,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虛渺巨龍之形。

 但見它長吻修目,鬣鬃飛揚, 霎時間這片玉簡營造出的宇宙洪荒內雲雷暴起,風雲騰浪!這幻龍鱗爪遒勁朝著九天騰躍而上, 繼而猛地俯衝下來, 朝著渺如天地一粟的墨熄飛去!!

 霎時間風沙飛滾, 狂暴的碧色華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轟地一聲巨響!墨熄最後的感知是那巨龍像是蒼穹墜下的瓢潑大雨,光芒如萬箭洞穿魂靈。

 “昨……日……已……死……”

 一聲幽幽歎息,猶如對窺卷之人最後的警告。

 “君……自……當……寬……!”

 五光十色交織的斑斕猶如雪片般壓進他的眼眶, 侵入他的瞳眸,好像要把玉簡中銘刻的所有歲月都在這一夕間刺入這具血肉之軀裡。

 驀地,光芒熄滅了。

 墨熄喘息著,眼前還閃著交織不定的強光殘餘,以至於他無法立時看清自己被載史玉簡帶到了八年前的哪一天。

 他站在原處,用力眨著眼睛,時不時甩一甩頭,想要儘快恢復目力。此刻他還只能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光線十分昏暗的地方,能聽到雨打屋簷娑娑敲窗的淅瀝聲,雨勢很湍急,瓦片上狂流彙聚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了,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在尺許外停下——

 雨聲嘩啦,這個人沒有立刻開口,就在墨熄幾乎要以為那腳步聲是他聽到的幻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沉默。

 來人道:

 “庶民顧茫,拜君上安。”

 這輕若飄雪的聲音猶如一聲轟雷,將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驟得驚起!

 墨熄眼前仍晃動著光怪陸離的虛影,耳膜內也作嗡嗡轟鳴,但他顧不得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轉頭。

 夜風吹進來,夾雜著風雨和晚間玉蘭花靡豔的甜香。

 都說人的記憶裡,其實嗅覺是鐫刻得最深,最難以磨滅的,墨熄一聞到這氣息,哪怕此時還並未看得清所在何處,他也一下子如醍醐灌頂——

 黃金台。

 載史玉簡竟帶他回到了重華王城最機密、最難以企及的殿台!

 黃金台修築于王城後山前,飛簷斗拱,矗立於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之上。全台以黃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結構,無用一釘一膠,皆靠木頭之間緩緩扣疊。在它周圍,栽種著大片來自於東海仙島的龍舌玉蘭,此花花色緋白相間,狀若鯉尾,終年不敗,香氣馥鬱且極為特殊。

 正所謂“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歷朝歷代,只有君上最重視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頂於此,無數修士從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們日後能得承君詔,帶著旁人所不能企及的榮華走上這九百九十九級上階,從此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後,才得到君上的黃金台賜筵,成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玉簡帶他溯回的第一個地方居然會是黃金台,更沒有想過君上曾經在黃金臺上召見顧茫。

 未及深思,就聽得君上淡淡道:“顧帥,你終於來了。”

 眼前的光斑還在晃動,但已沒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閉上眼睛又咬牙緩了片刻,待他複又睜開眸時,他終於可以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時辰。黃金台四周的羅帷在風雨裡被吹得聚散飄飛,猶如煙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于衽席之上。

 他的身側是雕繪著磐龍雲海的朱欄,一幕箬竹半卷著,外頭暴雨滂沱,湍飛的玉珠濺至黃金台內,但君上並不以為意,他把目光從幾乎已模糊不可見的青山遠黛處收回來,隔著朦朧的燭火,望向樓臺入口。

 墨熄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自時光鏡之後,他又一次見到了八年前的顧茫。但載史玉簡裡的這個顧茫顯得更為清冷,一道驚雷裂空而過,閃電之光照亮了顧茫的臉龐,令他看上去竟有幾分陰鷙。

 “顧帥,請進。”

 顧茫抿著嘴唇,他手裡還握著一把收攏的油紙傘,正滴滴答答淌著水。黃金臺上什麼侍從也沒有,顧茫自己將紙傘倚在了廊柱旁,帶著寒氣,緩步走進了台內。

 “坐。”

 君上示意顧茫。

 “孤夜半虛著前席翹首以盼,總算把你等了過來。”

 顧茫在衽墊的另一邊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與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間還籠著一絲淡淡的疑惑。他仿佛並不明白君上為什麼要讓他到黃金臺上來,也壓根沒有想到君上會讓自己到黃金臺上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顧茫就問:“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麼要事。”

 君上沒有立刻答話,他擺弄著案幾前的紅泥小爐,用青竹小扇子將茶湯燒得更旺,燙熱的蒸汽竄進濕冷的寒風裡,頃刻又被雨幕吞沒掉。

 在這疾風驟雨的夜裡,君上道:“顧帥,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恨孤。”

 “……”

 “孤聽說,羲和君找你喝過酒,你跟他說,你很累,你撐不下去了……”

 顧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蹤我?”

 君上繼續扇著青竹小扇,沒有否認。

 “君上這是何必呢。您已經卸了我的軍銜,削了我的軍權,羈留了我所有的殘部。”頓了頓,顧茫道,“還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個,折翼難飛,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費這個心力。”

 君上重複道:“孤只問你,顧帥,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極了孤?”

 “……”

 “其實你不用說,孤也清楚。你為邦國賣命打了那麼久的仗,最後除了自己,什麼都沒剩下,都被孤奪走——就連你那天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為你的兄弟們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諷刺和訓斥。”

 君上輕笑一聲。

 “如果可以,顧帥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頭去熬湯了罷。”

 顧茫道:“君上今日請我前來,就是來閒聊的嗎。”

 冰裂瓷壺燒沸了,壺蓋子被撞得發出丁零噹啷的脆響。君上握起包裹著竹卷的提梁,分別給自己與顧茫斟了兩盞釅實的茶。

 長指將茶壺往顧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來找你,是為了一個人洗脫罪名。”

 像是冰面驀地裂開一道縫隙,顧茫那張猶如冰冷假面的臉龐一下子流露出了屬於“人”的情緒,他立刻抬起眼來。

 因為某種感知,顧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緊盯著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個字來。

 “誰?”

 簾帷外,閃電亮了亮,蒼白的光照亮了夜與青山,也照亮了秉燭夜談的兩個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裡想的那個人。”

 “……”

 “陸展星。”

 轟地一聲驚雷破空!那撼天動地的炸響仿佛一柄利劍刺透了穹廬!餘音震顫刺破了屋簷直紮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猶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湧上背脊……

 陸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陸展星含冤的?

 強風斜吹雨,瞬息撲滅了幾盞燭火。

 黃金臺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夠看清楚顧茫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顯然被這個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觀的墨熄,顧茫一下子被釘在了坐上,整個人都發懵了。

 半晌,顧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氣,他一字一頓,極緩慢地問:“什麼?”

 君上道:“陸展星是含冤的。”

 “……”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計的。”

 顧茫看上去已然蒼白得像是一具死屍,風吹拂著高臺上燃著的幾盞連枝宮燈,而宮燈顫抖明滅的光影則映照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四野雨瓢潑,一隻不知何時趨避入簷下的飛蛾以為自己逃脫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這高臺上也有它的墳場等待著它,它在搖曳的火舌附近撲扇著翅膀,像是隨時隨刻都要奔向著嚼食性命的光明裡。

 良久後,顧茫才道:“……君上是在說笑嗎。”

 “孤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反應。”君上把茶盞又往顧茫手邊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涼了。這是皇祖考當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塊,皇祖考拜相時曾拆過一塊奉茶以表相敬。這第二塊,今日孤奉與你嘗。”

 顧茫這時候已經不止是震驚了,他甚至是憤怒的,是驚懼的,他像是被團團戲耍的牲畜,被蘿蔔和大棒已攪得暈頭轉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麼,想要從他身上謀什麼,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還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自上而下俯視著重華至為尊貴,權力最高的這個男人。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墨熄在旁邊已經完全可以看出來,顧茫恐怕是傾盡了畢生的忍耐力才壓克住了不讓自己怒喝出聲。

 但顧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舉起茶盞,淡淡看向顧茫。急劇的悲風吹著他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墨熄這時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並沒有穿任何制式的帝王服冕。

 他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簡單不過得束著一頭烏髮。

 “意思是,對不起,顧帥。是孤欠了你。”

 他說罷之後,並未去理會顧茫錯愕且混亂的眼神,而是將杯中濃茶一飲而盡,傾杯于顧茫相看。

 顧茫往後退了一步,囁嚅著,嘴唇喃喃地翕動著。

 但哪怕他不出聲,墨熄也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陸展星是蒙冤的……陸展星是蒙冤的……

 “他蒙了什麼冤……他蒙了什麼冤?”顧茫忽然有些混亂起來,他沙啞的,聲音由低到高,由緩到慢,由喃喃自語到歇斯底里地喊出來,“是不是鳳鳴山來使並不是他斬殺的!!是不是!為什麼他不跟我說,為什麼他不鳴冤?為什麼突然告訴我這些為什麼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居然是你!!”

 他瞳孔幾乎是瑟縮地盯著君上面色不變的臉。

 當真是失了理智了,以至於一介布衣戴罪之身竟敢與天潢貴胄這樣說話,以至於在貴胄前面一向謹小慎微的顧茫竟然敢對君上以“你”直稱。

 而君上呢,他緩然抬起頭。

 一向多疑且暴戾的他,竟也沒有對顧茫的越矩置以訓駁。

 君上道:“不,鳳鳴山一役,來使確實是陸展星親手斬殺的。”

 “……”

 “沒有人構陷他,沒有人強迫他——但是。”

 看著顧茫搖搖欲墜的身影,君上停頓須臾,從乾坤袖中取出一枚血跡凝固鮮紅斑駁的白色棋子,輕輕扣置在了桌幾上。

 “他是受了他人蠱惑,不知不覺中便心甘情願地做了他人棋子。”君上的指尖自案幾上移開,輕聲道,“顧帥廣涉禁術,看看……你認得這枚白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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