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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陸展星之冤

 凝著血跡的白色棋子鎮在烏黑的紫檀茶桌上, 像是爬滿紅絲的眼白,無神卻森幽地張看著四面八方。

 顧茫強忍著激動的心緒, 緩然自案上將棋子執起。

 他一開始並沒有覺察出這枚棋子的不同之處, 但是端詳片刻之後, 瞳孔猝地收攏,錯愕至極地抬起頭來:“珍瓏棋局?!!”

 “顧帥到底是和燎國打交道多了,見多識廣。”君上道,“司術台花了三天兩夜才確認這就是珍瓏棋局,顧帥卻只消幾眼就能判斷。”

 “不錯。這就是上古三大禁術之一的……珍瓏棋局。”

 珍瓏棋局。

 從洪荒時期留下來的血腥之術,能夠以自身靈力煉就黑白棋子,從而操控世間萬物,無論是飛禽走獸, 還是人鬼仙妖, 只要被種下了棋子便會淪為傀儡為虎作倀。不過這種禁術有一個很大的局限,就是對施術者修為的要求極高,因為每煉製一個棋子都需要耗損非常多的靈力, 所以非大術士級別的人不可能駕馭。

 不過就算這樣,珍瓏棋局也仍舊是上古三大禁術裡傳世痕跡最清晰的一個。比起眾說紛紜的重生秘術、宛如神話的時空生死門, 珍瓏棋局攪起的血水風雲簡直濺滿了整個修真界的歷史。

 無數有野心稱王稱霸的人, 趨之若鶩地在五湖四海搜集珍瓏棋局的殘卷。雖至今仍無人能夠像禁術卷軸上寫的那樣, 撒豆成兵, 落棋百萬,以一人之力就能煉就數以萬計的黑白子,沒有人能夠徹徹底底地掌握並使用珍瓏棋局令乾坤變色, 山河染血。但是,能夠湊合煉出幾十枚、幾百枚棋子的修士還是存在的。

 而有的時候促成一場嘩變,顛覆一個政權,也只需要最關鍵的幾個人被暫時操控,那就夠了。

 顧茫眼中有光暈在顫抖。

 “珍瓏白子……”他喃喃著重複了幾遍,嘴唇微微發顫,“所以……所以陸展星是被珍瓏棋局操控的?!”

 君上道:“是。”

 只這輕描淡寫一聲,卻像是把顧茫身上熄滅的那種光華在瞬間全部點亮。

 顧茫激動道:“君上告訴我這些,是想要我替展星做什麼來平反嗎?我什麼都可以——”

 “顧帥。”君上打斷了他的話,又斟一盞茶,“你先冷靜些,你坐下。”

 “可是——”

 “你相信孤,既然孤願意把真相親自告訴你,孤就絕不會讓陸卿平白蒙冤。”

 他這句話說的太精巧了。

 什麼叫“不會讓陸卿平白蒙冤”?乍一聽仿佛是要給陸展星平反的意思,但仔細思忖,卻還有一種可能:他會讓陸展星之冤案獲得一個價值,不至於白白折損這一名副帥。

 犧牲有所值得,這也是一種“不平白無故”。

 但是顧茫此時哪裡能聽得出君上言語中這樣隱秘的意思?他眨了眨濕潤的眼眸,張望著君上誠摯的臉,最後他低頭了,他坐下來。

 顧茫是一捆多好點燃的劈柴啊,前一刻還冰冰冷冷似乎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人為任何人效力,可是原來只要這一點點火種,他就又肝腦塗地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獻於君前。

 墨熄閉上眼睛,睫簾簌然顫抖著。

 此時顧茫重燃的希望有熾烈,墨熄心裡的痛苦就有多深重……因為他知道事情最終並不會像顧茫此時盼望的那樣走下去。

 這轉瞬即逝的光焰,不過是顧茫留在重華最後的倒影。

 “顧帥知道孤是怎麼覺察到這一枚棋子的麼?”

 顧茫搖了搖頭。

 君上道:“陸展星被收押陰牢之後,獄卒照例對他進行了細節審訊。但他們發現他那時候的狀態很是古怪,有些語焉不詳,反應也都非常遲鈍。孤心中有疑,所以讓周鶴對他進行了法術剖析。”

 他說罷,點了點桌上的白棋子。

 “而後他們就在他體內發現了這個。”

 “珍瓏棋局畢竟也不是那麼容易駕馭的法術,從古至今尚未有哪個人可以將它真正掌握。所以這一枚白子煉製的也並非如書中記載那般盡善盡美,只能算是個失敗品,不過它依舊可以在極短的時內控制生靈,讓他們做出施術者希望看到的事情。”

 君上頓了頓,抬眼道:“顧帥你一向聰慧,想必不用孤說,你也應當知道當時那個狀況下,陸展星斬殺來使,會對哪一方最為有利。”

 顧茫沉默一會兒,低聲道:“……燎。”

 “不錯。就是燎國。”

 君上將這一枚白子拈著,立起來,兩指一用力,白子陡地飛速旋轉起來,他盯著這枚棋子,接著說道:“那個施術者,他因為修煉不到家,無法長久而穩固地使用珍瓏棋操控別人,也無法左右諸如你、諸如羲和君之類靈力登峰造極的修士,而你的副帥陸展星當時孤身坐鎮軍中,於是他就成了對方下手的最佳人選。”

 仿佛紗布一層層被揭開,露出下面鮮血淋漓的真相與猙獰醜陋的傷疤,顧茫的指尖都在細密地發著抖,盯著那一枚其貌不揚的白子看。

 “試想一下吧,顧帥。無論從陸展星的脾性、出身、地位……他怒斬來使這件事都順理成章。若不是周鶴探查得仔細,這案子就將這樣終結,無人會起疑心。”

 白子還在桌幾上陀螺似的不停旋轉著,隔著這一枚瘋狂打轉的珍瓏棋,隔著一張窄木桌幾,一君一臣對視著。

 “一枚棋子,葬送重華第一驍勇的軍隊,摧毀重華持續未幾的變法,讓孤徹底淪為老士族的傀儡,而你,你們這些人將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你能想像那副光景嗎?”

 “……想像?”

 良久,顧茫神情怔忡,不無喑啞,不無疲憊地輕聲道:“……君上,我這些天,一直活在這幅光景裡。”

 他雙手交疊抵著自己的眉骨,把自己的臉龐深埋:“從我跪於朝堂之上,懇求您為我的兄弟們修建那七萬座墳碑時……我就已經……就已經……”

 他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太久而瀕死的旅人,突如其來的希望反倒讓他哽咽了。

 從墨熄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顧茫側臉,那纖長鳳尾蝶般的眼梢有清亮的水痕潸然落下。

 君上靜默片刻,低聲道:“顧卿,孤很抱歉。”

 面對一個曾在朝堂上辱駡輕慢自己的君上,有多少臣子能夠毫無芥蒂的釋懷?

 撇去那些奴顏媚骨的貨色不說,換作慕容憐也好,換作墨熄也罷,他們誰都不可能打心底裡輕而易舉地接受這樣一句道歉。

 但顧茫是一個命裡貧瘠的將帥,別的將軍可以高高在上意氣風發,他呢?

 他往往是涎皮賴臉的,笑嘻嘻地去和貴族老爺磨軍餉,厚著臉皮去和其他統領攀關係。他不是下賤,賤到別人打他左臉他把右臉也湊上去。

 他是沒有辦法。

 他有的只有那麼多,他要對十萬袍澤的性命與尊嚴負責,他兜裡空空,又無背景,能可憐巴巴掏出去的只有自己的笑臉,只能點頭哈腰。

 他還能怎麼樣呢。

 顧茫一聲不吭地用拇指在眼睫邊擦了擦,抬起頭來。

 風吹殘燭,墨熄看到他淚痕猶未幹,卻還是努力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簡直破碎得厲害卻又堅強得厲害。

 顧茫說:“沒有關係,那時候周長老尚未覺出珍瓏棋子的法術痕跡,君上不明真相。那樣斥責,也是應當的。”

 頓了頓,又用濕潤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窺望著君上的臉龐。

 “那麼敢情問君上……打算如何為陸展星翻案?”

 君上卻並沒有接話,在這樣的沉默中,白子的旋轉趨勢慢慢地緩了下來,旋轉地越來越疲憊,越來越頹唐……

 外頭又是電光閃動,映得遠山猶如一隻只從大地腹內鑽出來的厲鬼。

 轟地一聲天雷空破,暴雨仿佛瀑布在人間澆落。君上道:“顧帥,恐怕不能了。”

 顧茫的瞳仁在雷光紫電中縮攏,而桌上的白子也在此時轉到了力竭,它掙扎著用盡了最後一點餘力又打了幾個狼狽不堪的圈,伏在桌上,不再動彈。

 一切複歸寂靜,仿佛一潭湖水暗潮湧動浪花騰躍眼見著就要有馮夷破出,華光漫照的鱗甲將照亮深淵,還諸公道。

 但驟然間,風又止,水又熄。

 河伯重新潛入寒潭深處,害岸上的人苦苦等待了良久,白白開心了良久。

 “……”顧茫的喉嚨都有些發澀,“什麼意思?”

 君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這句話,而是問道:“顧帥知道陸卿如今在牢獄裡,是什麼感受嗎?”

 “……”

 “他到現在都仍以為鳳鳴山斬殺來使,是他一時衝動所行之事。他愧疚極了,周鶴說,提審他的時候他一直說想要見你。他想要為他的衝動親自和你道歉。”

 顧茫驀地合上睫簾,垂在腿邊的手指緊緊捏成了拳,額角經絡突起,神情極度痛苦。

 君上的指尖重新撫上那枚蒼白的棋子,摩挲著:“陸卿並不知道,被白子操控了心智的人,無論殺人、叛變、奸/淫、凡惡種種,他們都做得出來,且都會以為是自願為之——他不過是一個無辜受害之人,一柄殺人之刀。卻以為自己就是兇手。”

 顧茫霍然直起身子,經不住地顫聲道:“那君上何不與他言明!”

 “何不與他言明?”君上似是反問,又像是在捫心自問,他有些悲哀地輕輕笑了出聲,半晌道,“……因為孤問心有愧啊。”

 他轉頭望向那茫茫雨幕,下得天地間一片荒涼,他的聲音卻比這山色更為寂冷。

 君上輕聲道:“孤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不是逆臣,而是一位為了重華備受折磨的帥將。孤的心也是肉做的……孤無顏見他。”

 頓了頓:“你以為孤不願意為他洗刷罪名,不願意立刻還你們一個清譽一個公道嗎?”

 “你錯了。天下哪有君王願意這樣寒重臣的心。”君上起身,走到風雨飄搖的黃金台邊緣,負手望著眼前無邊無盡的長夜。他沉默一會兒,忽然喟歎般說道:“顧帥啊,有一句話,今日恐怕孤是跪在你面前說的,你也斷不會信。”

 他停了須臾,道:“——在孤眼裡,你的那支軍隊才是孤自父君手裡繼承的至為貴重的珍寶,給孤再多的土地,再絕色的美女來換,孤都不答應。”

 “……”

 “孤一點兒都不想失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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