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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生死這一拜

 陸展星像一頭籠中困獸, 他的情緒太激動,顧茫花了很久才把始末都和他解釋清楚。

 墨熄作為一個旁觀者, 很難形容陸展星聽完真相之後的表情。

 事實上從顧茫開始講述“珍瓏白子”起, 陸展星臉上的情緒就一直在變幻。從錯愕到茫然, 從茫然到狂喜,從狂喜到憤怒,從憤怒到悲傷,中間錯愕崩潰了無數次。

 待到一切講完,陸展星一下子脫力地癱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他大睜著雙眼,怔忡地望著陰牢低矮的天頂。

 良久之後,他才夢囈般喃喃道:“我……沒有辜負你們……”

 顧茫目光柔軟濕潤, 嗓音沙啞, 低聲道:“你從來都沒有。”

 “我沒有辜負你們……我沒有辜負你們……哈哈……哈哈哈哈!”陸展星額角經絡突起,情緒飽脹到了極致便令他臉頰漲得通紅。他驀地笑了起來,可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大抵是覺得丟人,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 只是清淚還是從手臂的遮掩下漏出來, 滑落至鬢髮深處。

 他泣不成聲地嗚咽道:“我沒有辜負你們……”

 顧茫在他狹窄的石床床沿坐下, 轉頭看著陸展星。他當然看不到陸展星的眼睛, 那漢子仍用結實的手臂遮著。

 顧茫靜了片刻,忽然小聲問:“展星,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但陸展星卻聽懂了。

 墨熄也聽懂了。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瞧見七萬個人泅渡過冥河來到你身邊,那些曾和你並肩作戰,在無數次沙場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飲烈酒,與你誓師豪言的弟兄們來到你身邊,你被七萬個死人重重包圍,他們日夜不停地向著你呢喃。漸漸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塵世了,你不知不覺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著的墓碑,心臟上鐫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時常瞧見他們嗎……

 陸展星乾涸的嘴唇囁嚅,第一次,沒有發出像樣的聲音來。

 到了第二次,他才說——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見他們。”

 靜默良久,顧茫說:“我也是。”

 陰牢的燭火無聲地淌落一串燭淚。

 顧茫道:“展星,一場鳳鳴山,咱倆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嗎?”

 陸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來,露出半隻濕潤的黑眼睛:“什麼?”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們跟著我走上了這條路。我許給你們一個空口無憑的未來,你們跟著我,好日子沒有過上幾天,反倒成了罪臣與莽夫。”顧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這陣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在鼻樑處打上柔和的影。

 顧茫輕輕道:“我知道重華有許許多多對我的評價,褒贊的,貶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從前都不在意,因為我覺得我一直在做對的事情,我顧茫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鳳鳴一戰後,我對我的良心再也沒了一個交代。我一直口口聲聲說,要改變重華乃至九州對奴隸的看法,我一直對所有跟隨著我的人說,我會帶他們回家,給他們一個比現在好得多的未來。可原來只要敗落一場,我就像個跳樑小丑一樣被打回原形,作為一軍主帥,我連一個最起碼的公平都不能為我的兄弟們討要。”

 耳畔仿佛響起從前那不以為意的聲聲句句:

 功高震主!那個賤奴爬得有多高,跌下來就有多慘!

 他就是下一個花破暗!

 不,他豈配與花破暗相提並論?花破暗好歹有創國之能,好歹能讓他的兄弟們都得到封賞討到好處,他顧茫不過是一條泥潭裡打滾的狗,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能耐!他就是個騙子!騙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隨他的能得到什麼?夢想嗎?

 好一個神壇猛獸啊,哈哈哈哈……

 譏嘲的笑聲兀鷲般盤旋著。

 顧茫緩緩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他看著自己布著細繭的手,說道:“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原來我只是個掘墳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進了坑裡。”

 “……”

 陸展星沒吭聲,他把頭轉過來。

 他打量了顧茫一會兒,說道:“君上不會為我翻案了,對麼?”

 不等顧茫回答,他又說:“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訣……我們的新君還是太稚嫩了,換作是誰在我這個位置,他都保不住。”

 顧茫低頭道:“……展星,對不起。除了告訴你真相,我什麼也沒有做到。”

 陸展星又盯著天頂發了一會兒呆。

 他眼尾的淚痕已經幹了,過了好久,他說:“沒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後,陸展星整個人都松下來了。儘管人面臨自己死亡的宣判會有這樣那樣的複雜心情,但對於陸展星而言,他此時並沒有那麼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較倒楣,成了中了珍瓏棋子的人。”陸展星拿過顧茫給他帶來的兩枚木骰,慢慢摩挲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骰子,我總是輸給你,不得不把糕點都讓給你吃。我運氣一向都是不好的,這和誰都沒有關係。”

 他說著,隨手擲了一下,兩枚木骰骨碌滾動著,最後開在了兩個“一”上。

 陸展星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顧茫驀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發著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聽說,重華有個賭場鬼見愁,那個人總喜歡戴著青銅面罩出現,逢賭必贏,在賭桌上從來沒有敗過。”

 “……”

 “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陸展星不吭聲,有些僵住了。

 “想擲出幾個點就是幾個點。你不是運氣不好。”顧茫沙啞地說,“是你一直讓著我,想把點心分給我。”

 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未幾,輕輕歎了口氣。

 他當然想保護這個小傢伙。這簡直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就註定了的——

 那時候,他才剛剛被買回望舒府沒多久,見到只有四歲的顧茫被慕容憐欺負了,強迫著塗了一臉的油彩,頭上頂著一隻裝滿了水的碗一動不動地站樁。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張揚,跟他說:站足一個時辰,要是碗裡的水灑出來了,今天整個府邸的奴隸都跟著沒飯吃。

 陸展星腹中一陣哀鳴,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這麼小的一個小鬼,怎麼可能堅持得了那麼長時間?看來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餓啦。

 可是他說什麼也沒有想到,等晚上派飯時,伙房大師傅還是給他們每個人發了倆又大又宣的白饅頭。這時候陸展星才聽說,原來那個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勁兒,一動不動地站足了一個時辰,這個結果讓慕容憐不高興極了,最後其他奴隸倒是沒有受到株連,可顧茫的晚飯還是被無緣無故地扣掉。

 陸展星聽在耳中,吃了一個饅頭,揣了一個饅頭去找那個小夥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裡翻了個遍,才終於後花園找到了蹲在草叢邊的顧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顧茫的肩膀,轉過來的是一張油彩花裡胡哨的小臉,嘴巴默默地動著,唇瓣上沾著土星子。

 陸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見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燦亮。

 陸展星吃驚道:“你、你怎麼在吃土啊……”

 顧茫委屈極了,四歲的小傢伙,脆生生的嗓音帶著哭腔:“哥哥,我餓啊。”

 陸展星望著那雙幼獸般無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來的饅頭,小聲道:“給你的,別哭了。哎唷……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此時此刻,陸展星看著在他面前的顧茫,原來卸去了戰甲與榮光之後,顧茫還是和當年那個默默低頭吃著泥土的小傢伙一樣無助,一樣一無所有。

 他們拼搏了近半生,其實什麼也沒有得到。

 陸展星那張狼狽汙髒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一絲無奈與溫和,他抬手,髒兮兮的手撫上顧茫的面龐,指腹在顧茫濕潤的眼尾擦了擦。

 “茫兒,別哭了。”

 “……”

 陸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著你,你這小可憐樣。”

 顧茫驀地閉上眼睛,眉目間俱是傷楚,喉結苦澀地攢動著。

 陸展星道:“最後一次了。哥哥保護好你,以後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往前,還是解甲還鄉,都由你。”

 “茫兒,我很高興你能告訴我真相,儘管看上去什麼都已經改變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沒有背叛我七萬同袍,沒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他說著,將咬著下唇竭力隱忍,卻早已泣不成聲的顧茫攬過來,額頭抵著額頭,手用力在顧茫肩上拍了拍,“誰讓你是我兄弟呢。雖然咱倆從沒拜過把子。”

 顧茫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陸展星反應,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會兒,便提了兩壺牢獄裡的梨花白來。

 顧茫忍著淚,鄭重其事道:“陸展星,今日一別,你我唯有秋斬之時方能再見。我顧某人生來無家無父,無依無靠,故肆意不敢、放縱不敢、出格不敢、與他人面前素是隱忍,難得真情。唯獨……唯獨在陸兄面前,方能體會到原來擁有家人,擁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這樣說著,陸展星的眼眶也紅了,兩人從小到大互相照顧,互相扶持的情形歷歷在目,一一閃過。

 顧茫道:“這二十餘年,多謝兄長照顧了。”

 陸展星驀地仰頭,他原本思及自己數月後便將問斬,不願再與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聽顧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熱血湧動。

 他忍了湧上的熱淚,接過顧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陸某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過真能在世上有個名正言順的兄弟家人,更沒有想過我如今汙名在外,命數將近,還能德蒙天眷,與你有八拜相交。曾經不拘、不信、不屑這些禮節,但今日……今日我陸展星,也當真覺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將至,哪怕前路茫茫遙不可知。也圖今天一個快活!咱們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難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銘記,黃泉不忘!”

 兩人當即仰頭痛飲,相對拜下,而後攜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淚,淚含眼眶。

 顧茫道:“大哥。”

 陸展星哈哈笑道:“從此以後,咱倆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陰曹地府裡,也知自己有個確確實實的兄弟。”

 在那悲愴而又豪邁,絕望而又光芒萬丈的笑聲裡,陰牢的情形也開始模糊,變得越來越渺遠,那倆兄弟的身影漸漸地都朦朧了。

 陸展星……

 顧茫……

 兄弟。

 原來顧茫曾經去陰牢裡見陸展星,兩人已結八拜之交,已結家人兄弟。所以陸展星在時光鏡裡的種種反應,皆非真心實意。

 陸展星從來不是棄顧茫夢想而不顧,棄七萬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護好你,以後的路,是進是退,是繼續往前,還是解甲還鄉,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誰讓你是我兄弟呢。”

 原來秋日問斬,刀落陰陽兩相隔,帶走的並不止是顧茫的最後一個袍澤,那一把斬刀落下,帶走的,還有顧茫唯一的親人。

 剛剛拜過的,才擁有的,甚至只來得及叫了那麼幾聲的——

 他在世上僅有的。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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