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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長冬終將過

 劇痛猶如地裂的縫隙, 從心口炸開,蔓延至全身。

 載史玉簡中, 墨熄單膝跪地, 竭力支撐著, 卻猛嗆出口血來。

 眼前的陰牢已經破損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又或許模糊不清的並不是光影,而是他的視野。玉簡在不斷地褫奪著他的靈流,撕裂著他的血肉,魂靈的痛苦和**的煎熬像萬鈞海水洪流倒灌,壓入他的髒肺之中。

 玉簡那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他耳中盤旋回蕩著。

 “簡有損毀, 毀頁巨大, 若汝執意強讀,必遭血肉重創……”

 血肉重創……

 什麼是血肉重創?有什麼血肉重創,會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負著使命的忠臣, 卻要深埋進汙髒泥潭裡不得脫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卻要打碎牙齒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溫暖人間的火, 卻要被你一腳我一腳地踩熄, 踩滅, 碾成殘灰。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

 墨熄咳著血, 壓著喉頭的破碎哽咽,睫毛顫抖地一合,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著臉頰不住滾落——他幾乎是崩潰了,顧茫那時候……是什麼心情?

 明明方才認了一個兄長,這一輩子,只喊了那麼一聲大哥,就要將人送上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無罪的,是蒙冤的,卻不能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顧茫笑著與陸展星相對結拜磕落時,到底是什麼感受……

 這世上還有什麼血肉重創,能痛過身為一個探子的悲愴?

 知不能言,愛不能語。

 一雙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澤兄弟的血。

 眼看著周圍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護的邦土,卻還要哈哈大笑著,說一句好不痛快!

 耳聽著母國百姓的哭喊,嬰孩的啼哭,戰士的怒號,卻還要戴上堅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手軟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點的猶豫悲傷。

 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的顧茫,他的顧師兄,重華的顧帥,明明是一個會努力抱著兵冊卷軸,嘟噥著銘記每一個無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麼溫柔,那麼善良,那麼愛笑,那麼珍視、尊重著每一條性命。

 他曾連沙場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傷害,卻要用手中的刀,親手刺進那一具具鮮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嗆咳著鮮血,慢慢地挪動著踉蹌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圍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遙遠的盡頭亮著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載史玉簡承載的下一個他需要的記憶。

 他往前走著。

 每一步都像有無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汙髒,從他軀體內瘋狂地攫取著鮮血和真元,他的靈力已經被載史玉簡吞吃的所剩無幾了,可那個光源離他還是那樣的遙遠。

 遙遠得就好像八年的顧茫,背著破舊的小布包,裝著義兄的頭顱,在夕陽黃昏裡,在老叫花悲愴的蓮花落中踏歌行遠。

 ——“今日黃金散盡誰複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原來……那個背影不是一個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個英雄的告別。

 顧茫站在重華橋上,回頭朝著帝都城門一眼眺望,一聲喃喃,他知道他將要去打一場無人應援的仗,他將要去赴一場血肉斑駁的局。

 他知道自己將入地獄。

 他輕輕說一聲走啦。

 然後小心翼翼地揣著故土能給他的唯一盤纏——那張老叫花贈他的已經冷透的炊餅,他低著頭,走到他死去的七萬兄弟中去。

 顧茫……顧茫……

 你停下腳步好不好……我怎麼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處行著,眼淚順著他的面龐不住滾落,四周的黑暗裡像是有無數的倒影在蹈舞,在譏笑著他謾駡著他在把過去樁樁件件的惡毒反刺到他的骨血裡。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髒……”

 “你想的是復仇!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戰友,為了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他是無辜的啊……!!!

 墨熄幾要被那黑暗裡瘋狂的倒影逼瘋,玉簡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覺不到,他只想能夠涉回時光的河流,去告訴過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這樣。

 顧茫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復仇,從來就沒有什麼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萬座碑,和他們一群兄弟生而為人的最後尊嚴。

 他只想看到重華的雪化之後,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紅兩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黃金臺上許給他的那個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們已經被踩作泥灰的身軀上生根發芽,能看到新的取代舊的,芳菲取代鮮血,正確取代錯誤,歡樂取代悲傷。

 他只想看到英雄終不論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終能擱一壺清酒,化一紙安寧。

 他哪裡有過一絲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帶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著踉蹌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處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離八年前的那個顧帥近一點。

 太痛了……

 靈流被汲盡,他不停止,玉簡便去汲取他靈核內的力量,似要將他的心臟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並不是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個念頭,便是淚如雨下。

 他是想,顧茫被摧毀了靈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般滋味。

 他那個其實很怕疼,很柔軟,很容易哭的小師兄,是不是曾比他現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麼痛了,還要受盡同袍的白眼和誤會,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照顧他,沒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麼。

 更沒有人知道,那個笑吟吟的顧帥在轉身離開重華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樣的。

 “顧茫……”在這樣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覺。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裡,穿著重華軍禮服的顧茫走了出來,他笑嘻嘻的,身後跟著陸展星,跟著他戰死的那些兄弟們的幻影,趙盛衛平駱小川……都在他周圍。顧茫看起來開心極了,比墨熄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乾淨,都要清秀,都要意氣風發。

 墨熄向他們走去,顧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裡有一瞬的驚訝,最後洇染到纖長的眼尾,卻是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他張揚地笑著,眉眼裡沒有半點傷痛和陰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說:“師弟,別哭啦,沒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這樣,我希望有一天,重華也好,這個修真大陸也好,都能變成正確的樣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總會越來越好的,就像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顧茫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是他在學宮時躺在河灘邊,與少年墨熄說過的話。

 隔著塵世傳來,已是淚濕臉頰。

 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話……

 光芒驟然暗去,顧茫的身影模糊了,軍禮服成了雪白的奴隸衣裳,脖頸處勒上漆黑的環鉤,陸展星他們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後飛散凋零。

 顧茫在黑沉沉的暗夜裡跪落,一雙手沾滿了鮮血,他像是孤獸般蜷縮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軍奮戰。

 我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個身影越縮越小,越來越佝僂。墨熄忽然瘋了般不管不顧地向他奔了過去,愴然道——

 “顧茫!!”

 顧茫。

 我信你……我信你說過的花會開,雨會停,冬天會過去……你能不能回來,你能不能不要一條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顧師兄當了二十餘年的奴隸,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虜。

 細數下來,竟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渡過。

 這個時候墨熄才徹徹底底地明白,其實顧茫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從來就沒有想過花開了,雨停了,冬天過去了,他一個滿身汙髒、滿手鮮血的人又會在哪裡。

 而他竟曾和這樣一個無私無欲之領帥,說了一句——

 “你無所謂更多人的血!”

 顧茫哪裡會無所謂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殺害了第一個重華無辜百姓的時候。

 他恐怕就已經將自己在心裡埋葬。

 玉簡盡頭的那束光影晃動,那個顧茫起身走的越來越渺遠了,他追不上,他開始聽到江夜雪的聲音似隔著山海傳來,在喚著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這樣強撐下去你的靈核會碎的!!墨熄!!!”

 玉簡裡的那個顧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腳步,他轉過頭來:“墨熄……別追啦。”

 雪白又單薄的衣裳在風裡輕輕拂動著,墨黑的長髮垂在他消瘦的臉頰邊。這麼多年,從一呼百應的將帥,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復當年康健模樣,甚至連瞳眸的顏色都已改變。

 可是那雙經歷過無數生死與鮮血,藏匿著無數秘密與悲傷的眼睛還是那麼亮,還是溫柔的,最深的痛苦裡,藏著最堅韌的希望。

 顧茫道:“別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選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條……那不是什麼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對的。”

 “顧茫……”

 “它是對的,所以,我不後悔。”

 起風了,吹得顧茫衣裳飄飛,漸漸地整個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樣被吹散不見,顧茫最後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燦爛得像是春日裡第一斛金黃色的迎春花,勇敢地從經冬的雪色裡紮出頭來。

 仿佛在說,你看,我沒有騙你。

 春天會來的。

 春天已經來了。

 猛地一陣強烈的力量將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簡內那個顧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沒有散去,而他已徹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裡。

 他沒有回神,血不住地從皸裂的皮肉,從唇角淌出,但他不覺得疼。他聽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喚他,在替他把著心脈輸送著靈力。

 可是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大睜著眼睛,一直都沒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個笑容的殘痕就徹底消散了,眼淚順著他血污縱橫的臉龐流淌下來,淌進鬢髮裡。

 “墨熄……”一探之下,靈力枯竭,那一顆之前就被顧茫毀去的靈核,又已瀕至臨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這……又是何必……”

 墨熄沒有答話,像是魂靈已經死去了一樣。

 良久,他才嘴唇翕動,輕輕把手從江夜雪掌中抽了回來。

 “墨熄……?”

 墨熄掙扎著,他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不知是什麼支持著他,他竟然還能掙扎著下床,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江夜雪見他瀕臨崩潰卻還堅持著執拗著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紙:“你要去哪裡?”

 “……”墨熄頓了一下,說,“回家。”

 他要回家去見顧茫……他要回去與那個其實已經恢復了記憶的顧茫訴說所見真相……他要趕回去……

 他要趕回去,趕回去說補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補一句八年後的我信你。

 對不起……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黑暗也好,汙名也好,我與你一起度過,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經不在羲和府了!”驀地一聲,猶如驚雷。

 墨熄倏地回頭。

 江夜雪的臉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說還是不說,但最後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讀卷的時候,慕容憐來過。”

 “……”

 “顧茫已經被司術台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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