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秦衍之因為和張遠同流合污, 找來陶媽媽的『親戚』當說客的緣故, 挨了淩昭的眼神刀子。
他毫不懷疑, 換作從前在軍中, 淩昭是要動手上演武場教訓他的。
慢吞吞走出養心殿, 他摸了摸鼻子, 心想北地萬千的不好,終究比帝都皇宮自由,當時覺得日子苦, 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有些懷念。
秦衍之剛到門口,停住腳步。
王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竟沒看見他,搓著雙手, 來回踱步,很是發愁。
秦衍之喚道:「王公公。」
王充抬頭:「喲,秦大人安好。」
秦衍之笑了笑,問道:「不知王公公為何事發愁?」
王充遲疑, 拉著他走到一邊, 低聲道:「不瞞您說, 剛進宮那會, 奴才認了一名歲數大的太監當義父, 最近他從老家回京,我少不得請他喝兩杯,他喝醉了, 說起一件怪事……奴才正愁該不該告訴皇上。」
秦衍之想了想,又問:「那太監叫什麼?」
王充回答:「姓程,程公公。」
秦衍之點了點頭:「有印象,當年好像是在東宮的?」
王充頷首:「就是他,先帝登基後,義父曾是御前大太監,按理說,他的話是能作準的。」他又搓了搓手,眉頭緊鎖:「可他說的這事,著實古怪,簡直不可思議。」
秦衍之看了看他:「王公公方便透露麼?」
王充苦笑:「秦大人,瞧您說的,您是誰呀?皇上一向最信任您和張先生,奴才怎會信不過您呢?」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沉默了會,組織起語言,才道:「宛兒姑娘幾次拒絕皇上,起因是自覺身為先帝皇后,既然嫁過人,行過禮,便不能再生二心,這事,秦大人一定知道。」
秦衍之道:「是。」
王充皺緊眉,糾結地看著對方:「這裡面,可能大有文章。」
秦衍之奇道:「這能有什麼問題?難道先皇后的名分,還能有假?」
王充擺擺手:「不,不,秦大人,奴才絕不是這意思。只是關於行禮那一塊,可能有誤會。」
他似是覺得難以啟齒,又壓低了聲音:「奴才懷疑,宛兒姑娘當時年輕,又是大家閨秀,她……不太懂。」
秦衍之起初覺得毫無頭緒,仔細一想,不由驚訝道:「難不成——」
王充示意他小聲,點點頭:「奴才就這麼想的。義父尚在帝都,若是皇上願意,大可命他進宮,當面說清楚。雖然這些是先帝的私密之事,但皇上身為他的親兄弟,聽一聽也沒什麼。」
秦衍之沉默片刻,忽然展顏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充沒設防,嚇了一跳:「秦大人,您這是……」
秦衍之笑道:「你給皇上送了這麼一份大禮,皇上定會重賞你,到時可別忘記請我也喝兩杯。」
王充聽了他的話,臉笑成一朵菊花:「承大人吉言!」
次日清早,秦衍之親自接那老太監進宮,叫他在殿外等候,獨自一人進去。
淩昭批完摺子,正靠在一邊閉目養神,聽到聲響,掃過去一眼,在他下跪前道:「免禮。」
秦衍之站定:「多謝皇上。」
接著沒下文了。
淩昭便問:「有事?」
秦衍之清了清喉嚨,看了看兩旁的小太監。
淩昭見他這樣,以為有什麼要緊事,坐起身:「都退下。」等人全出去了,轉向欲言又止的秦衍之:「說。」
秦衍之上前一步,聲音很輕:「江姑娘的心病,多因和先帝夫妻一場的情分而起,皇上與其叫人當說客,不如從根本上解決。帝後雖同床共枕許多年——」
淩昭神色一冷,一字一字問道:「你當真要與朕討論這個?」
秦衍之聽他語氣,只覺得毛骨悚然:「皇上恕罪。可是先帝先皇后……也許並未真正同床。」
淩昭面無表情地起身,立在窗前,聲音平淡:「嫁沒嫁過人,同沒同過床,她在朕心裡是一樣的,只有淩暄成了混帳。」他默了默,突然又回過頭:「你說不曾真正同床,什麼意思?」
秦衍之便道:「王公公的義父曾在先帝跟前侍奉,他如今正在殿外,皇上宣他進來一問,就都明白了。」
於是,秦衍之走後,王充帶著一名佝僂著背脊,頭髮花白的老太監進來。
程公公歲數大了,老眼昏花,頭腦也不太好,看見淩昭,行了個禮,口中卻道:「參見燕王殿下。」
王充變了臉色:「義父糊塗了,這是皇上。」
程公公一驚,忙顫巍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皇上恕罪,老奴罪該萬死!」
淩昭抬手止住他的動作,沉默地看了眼王充。
王充心領神會,說道:「義父,您前天跟我說的那話,您對皇上說一遍。」
程公公愣了愣,茫然道:「這……這……」
王充在旁勸道:「外頭的百姓只當先帝風流多情,紅顏遍天下,若您說的是真的,這話在外面亂傳,豈不是刻意污蔑先帝的身後名?您把實情告訴皇上,皇上才好為先帝正名呐!」
程公公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是的……皇上,百姓無知啊,全是造謠!先帝以重病羸弱之身,撐起大夏已是不易……」
淩昭內心冷笑,暗想先帝撐不住,自有他在邊關代勞,面上卻不露異樣,只聽著那老太監往下說。
程公公越說越傷心:「當真無知!先帝便是召後宮妃子侍寢,也不過井水不犯河水的躺上一會,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堵住前朝大臣聒噪的嘴?偶爾有不死心的妃子纏著他,他不是衝著人咳嗽,就是灌一碗湯藥下去,讓她們安靜的睡上半個時辰。」
淩昭半天沒出聲,等到開口,聲音莫名繃緊了:「先皇后呢?」
程公公不假思索:「先皇后是不用灌藥的,她不會纏著先帝……唉,江娘娘是個好人呐,後宮每位主子都不是善茬,就先皇后,那麼溫溫柔柔親切的一個人,從來不爭不搶。」
淩昭盯著他:「你方才這話,怎能肯定?」
程公公一手指天:「奴才若有半句作假,就叫五雷轟頂而死!當年,奴才眼睛和耳朵還是好使的,裡面發生了什麼,全聽的一清二楚,沒有就是沒有。」
王充瞥了眼淩昭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義父真的聽清楚了?」
程公公急道:「那床沒震過,一絲兒響聲都沒有……就算先帝身子弱,又或是妃嬪主動,也不可能那麼安靜的!譬如聖祖皇帝,那動靜,站院子裡就能聽清了——」
淩昭劍眉擰起:「夠了,帶他下去。」
王充去了又來,到底心裡有些忐忑,抬眸一看,見皇帝正在斟茶,忙道:「皇上,茶都涼了,奴才換一壺來。」
「不必。」
王充眼看他悠閒地飲下那杯冷了的茶,不敢多言,垂首立在一邊。
淩昭放下杯盞,道:「去慈甯宮。」
王充應了聲,倒退著出去。
淩昭又道:「等下。」
王充停下來,賠笑道:「皇上——」
淩昭道:「你那義父侍奉聖祖皇帝和先帝有功,賞。」
王充一喜:「奴才代程公公,謝皇上恩賜!」他喜滋滋地想出去報好消息,又聽皇帝接著道:「還有。」
他回過頭,期待地看著主子。
淩昭黑眸微眯,盯住他:「日後,到了那一天……」
王充思索了會兒,諂笑著接他話頭:「到了皇上和宛兒姑娘好事將成的那天,奴才夜裡定盡心伺候!」
淩昭冷冷道:「——你有多遠滾多遠。」
王充:「……」
慈甯宮,西殿。
江雪晴進宮在即,江晚晴早上整理了下妝奩,看有什麼適合這個小妹妹的,都歸到一起,然後又親自去小廚房,試著做了妹妹愛吃的金絲棗糕,之後嘗了一口,不由感慨,這兩年手藝生疏了。
一盤子糕點就放在桌上。
過了會兒,聽人報說皇帝來了。
江晚晴蓋上紫檀木匣子,剛起身,見那人已經摒退左右,走了進來,便道:「參見皇上。」
淩昭在窗邊坐下,眉眼含笑:「來給太后請安,順道看看你。」他看到桌上放的小點心,問:「禦膳房送來的?」
江晚晴在另一邊落座,拈起一塊,答道:「小廚房的。」
淩昭看著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口,突然道:「朕也餓了。」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皇上嘗嘗?」
淩昭隻盯著她手裡那塊,微笑:「好。」
僵持了足有好一會,江晚晴歎了口氣,將手中那塊遞過去,他微微低頭,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眼底笑意更深:「味道不錯。」
江晚晴臉上一熱,把金絲棗糕放下,別過身:「雪晴愛吃甜的,我多放了糖,你又不喜歡,口是心非。」
淩昭笑笑:「你做的,那就不一樣。」
江晚晴又沉默了會兒,見他不說話,也不像要走,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揚,慢慢品著他壓根吃不慣的點心,心中倍感可疑,試探的問:「皇上今日,心情很好?」
淩昭無意隱瞞,點了點頭。
江晚晴道:「前朝的事?」
淩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不,後宮的……你的。」
江晚晴一怔,蹙眉:「我的?」
淩昭從袖子中取出那封絕筆信,攤開來,放在桌上。
江晚晴低頭,看到特意圈出的『舊情難忘』,當即移開目光。
頭頂傳來男人低沉帶笑的聲音:「不是叫你看那幾個字。」
他停頓一會,凝視她清麗的容顏,忽而歎了聲:「……虛長了歲數,有些事卻像個孩子,什麼都不懂。」
江晚晴聽他莫名其妙來了這一句,偏過頭:「皇上有話直說。」
淩昭微有無奈,喃喃:「你這叫朕怎麼直說……」
這話問的是他自己,因此,靜默片刻,他又是一聲歎息:「罷了,總好過請太后開這個口。」
他起身,越過當中的小矮桌,非要挨著她坐。
這一點地方,怎能坐下兩個人,江晚晴便要起來,位子讓給他,可又被他握住纖細的手腕,輕輕一拽,圈進他懷裡。
他薄唇輕啟,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後:「淩暄一生諸多不是,隻這一樣,朕倒要謝謝他——多虧了他那一身病,你的貞節牌坊是不用掙了。」
江晚晴不想坐他腿上,可又不敢掙扎太過,生怕他萬一又起了反應,這次不衝冷水澡了,換別的方式解決。
她瞪他一眼,怒道:「先帝是你皇兄,是我亡夫,皇上說這話合適嗎?」
淩昭淡淡道:「朕心裡怎麼看他的,你清楚。」
但這不是他此行的重點。
於是,他話鋒一轉,附在她耳畔,低聲道:「他不曾碰過你,以後你大可不必因為此事,感到無顏面對他人。」
江晚晴心中一驚,轉頭看他:「你怎麼——」本想問你怎麼知道,忙止住,臉色紅如天邊晚霞:「這話是皇上說得的嗎?你……你太過分。」
淩昭笑了笑,耐著性子道:「總之男女之間,夫妻之間,不是床上各自躺一晚上就失了清白的。」他看她一眼,心裡一熱,連帶著嗓音微啞:「將來,你總會知道。」
江晚晴窘迫又難堪,氣得又去瞪他:「男女之間如何,夫妻之間如何,皇上倒是一清二楚,比我這個過來人還有學問!」
淩昭一怔,無奈道:「朕沒有。」說罷,又覺得好笑,雙臂環緊她:「你算哪門子的過來人。」
江晚晴掙扎兩下,還是沒掙脫他,撇過頭:「皇上這般登徒子的行徑,叫我怎麼相信你?」
淩昭只得放手,看著她遠遠躲到一邊,懷裡瞬間空落落的,總像少了什麼。
多少個輾轉難眠的無人之夜,惦記了這麼多年,肖想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到了伸手可及的距離,卻是可望不可求,只能望梅止渴。
他低歎了聲:「……真的沒有。」
江晚晴回頭看他,眼圈泛紅,隻不知是氣紅的,或是心裡太委屈:「皇上如今都開堂講課,當起先生教我夫妻間的私事了,先前又叫陌生人來我耳邊念叨種種寡婦再嫁的好處——」
淩昭苦笑:「那是張遠自作主張,今日,朕就是不想再叫旁人來你面前說三道四,才親自來這一趟。」
江晚晴絕望地看著他:「……你是真的從來不把我當你嫂嫂。」
淩昭坦然:「一直都是妻子,從未變過。」
江晚晴忽然落淚。
不是氣的,也不是委屈。
而是這一刻,她清晰的認識到,用舊辦法是沒出路的了,他現在拿的根本不是宮鬥文帝王的劇本,而是小言裡霸道總裁的劇本。
再怎麼激怒他、氣他,沒准在他心裡,還覺得她與眾不同十分特別,和外面那些曲意逢迎做小伏低的女人不一樣。
蒼天啊,這白月光到底怎麼才能變成米飯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