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長華宮。
周媽走後,江晚晴左思右想,猜到定是淩昭不肯死心,想要打親情牌,讓江尚書夫婦說服自己和他再續前緣,便很有幾分氣惱,越想越上火,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叫容定把另一塊木牌豎在正殿最前的桌案上。
不管誰進來,第一個就能看見這塊寫著大紅『貞』字的木頭。
她是真的想不通透。
書裡的淩昭的確對初戀白月光一往情深,可是白月光自盡後,他就無欲無求沉迷皇帝這職業了。
根據原作,他來後宮的次數算不得多,基本雨露均沾,按照位份依次過夜。
原女主江雪晴正式進宮前,他甚至沒有特別的偏好,對嬪妃的要求更是簡單。
——安分,不作妖,不鬧騰。
否則該殺該罰,絕無二話,從不心軟。
可見他當上皇帝以後,並非戀愛腦的人設,怎麼現在就那麼不上道呢?
江晚晴唉聲歎氣了半天,肚子餓了。
正好外頭送來了下午的點心,江晚晴便和容定寶兒一起分了吃。
才剛吃下一隻軟糯糯的豆沙餡青團,剛想再拿一隻,遠處一陣喧嘩,依稀能聽清『攝政王』三字。
江晚晴心頭一凜,把盤子一推,催促寶兒:「快藏起來。」
寶兒不明所以,聽主子吩咐,點了點頭,可還沒走出門,已經聽到了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江晚晴微微蹙眉,道:「來不及了。」
容定很有默契地從寶兒手裡拿過盤子,高高舉起,直接往地上一砸。他擋在江晚晴身前,再多碎片紛飛,也未曾觸及她的衣衫。
寶兒倒是嚇的尖叫了聲,容定轉向她,一根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笑了笑,無聲的作口型:「噓……」
外邊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容定走回江晚晴身邊,看見方才慌亂之間,她的唇角還殘留一點豆沙,便抬起手,用乾淨的帕子,替她輕輕拭去。
少頃,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沉重許多。
寶兒大氣也不敢出,已經先跪下了,頭低低的:「攝政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容定見那行走間衣袂無風自動的男人快到門口了,暗暗歎一口氣,心想罷了,風水輪流轉,皇帝輪流坐,生而為人心態首先得放平,能屈能伸才活的輕鬆。
從前淩昭跪自己,現在換他跪一跪也沒什麼所謂。
他低下頭,卻聽江晚晴突然開口,對那錦衣華服的來客道:「這名小太監伺候本宮的時候傷了腿腳,後來又挨了一頓打,不便行跪禮,還請王爺不要怪罪。」
容定一怔,細長鳳眸中,似有溫柔流光一瞬而過。
淩昭沒把心思放容定身上,只是彎下腰,撿起摔爛了的團子,淡聲問:「怎麼,不合胃口?」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目光:「吃不下。先帝已去,皇上受你挾制,本宮還能吃下什麼東西?」
寶兒偷偷瞧了自家娘娘一眼。
咦,奇怪了。
娘娘今天胃口不挺好的麼,早上多吃了半碗粥,就剛才吃團子還津津有味的,怎麼突然又食不下嚥了。
淩昭臉色沉了下來:「你就非得提他們。」
江晚晴幽幽道:「先帝是我的夫君,皇上是我的孩子,我不念著他們,難道還會想著不相干的人麼?」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淩昭立刻想起泰安宮中,小皇帝字字誅心的話,氣的夠嗆,冷笑道:「是……夫君愛子,都是你願意說心裡話悄悄話的人,隻我是不相干的外人。」
江晚晴蹙了蹙眉,什麼心裡話悄悄話?
聽他這口氣,十里開外都能聞到酸味了。
從前,淩昭也是這性子,江晚晴身為名門貴女,長的美麗,又能彈一手好琴,自然追求者眾多,他總覺得防不勝防,每每拈酸吃醋。
這時候,換作以前,她會笑著瞪他一眼,說一句『醋罎子』,就算雨過天晴,沒事了。
然而現在……
江晚晴心思一轉,決定添上一把火,於是往外面走去,一直到正殿,取下桌案上的木牌,抱在懷裡不撒手。
淩昭跟了出來,一看又是一肚子的火氣:「你抱著一塊木頭作甚?也不怕上面有刺扎手。」他伸出手:「給我。」
江晚晴刻意把寫著『貞』字的一面朝外,向著他:「我待先帝的心,便如這塊木牌所寫。」
淩昭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是麼。」他平靜下來,定定道:「給我瞧一眼。」
江晚晴遞了過去。
淩昭拿到手裡,便是一掰,三指粗的木牌應聲斷裂。
寶兒原本跪在偏殿,悄悄膝行移到門口,如今抬頭看見了,驚懼莫名。
天呐!攝政王這麼大的蠻力,實在嚇人,不愧是大夏最風流的男子,日後不知要殘害多少可憐的姑娘。
江晚晴看見了,也是一驚,接著氣悶:「你怎麼總是不講道理!」
淩昭冷然道:「若講道理行得通,難道和你說心裡話、說悄悄話的人,不該是我麼?」
江晚晴當真莫名其妙,只覺得他今天吃錯藥了,淨說胡話。
淩昭隨手把斷掉的木牌丟開,從懷中取出一塊縫補好的錦帕,繃緊了聲線問:「是你裁的?」
江晚晴看了看,頷首:「是。」接著將旁邊茶几上的一杯冷茶,盡數倒在地上:「覆水難收,去日之日不可留。帕子已經舊了,王爺也該換一條了。」
淩昭面無表情:「可惜本王補好了,再用上十年八載,不成問題。」
江晚晴這才細細瞧了會兒,只見中間縫起的針腳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所為,肯定不是繡娘的手筆,甚至不像姑娘家縫的。
她問:「秦衍之替你補的?」
淩昭很是不以為然:「他哪裡有這麼好的手藝。」
江晚晴:「……」
不是秦衍之,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淩昭沉默地盯著她,分明就是等她開口,問是誰縫的,她偏不問,側過身子,仿佛渾然不在意的模樣。
果然,淩昭一字一句冒著寒氣:「本王天生命苦,什麼都得自己爭取,自己動手。」
江晚晴回頭,看了他一眼:「王爺的話可笑極了,您如今想要什麼沒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女子任您挑選,爭著送您手絹、爭著當王府的女主人——」她停了停,橫眉冷對著他:「可你非得覬覦皇嫂,天理不容,令人不齒。」
她說的字字含恨,淩昭聽了卻舒出一口氣,神色也緩和了:「原來你是為了這個發氣。不會有別人,你大可安心。」
江晚晴道:「我為何要安心?你——」
淩昭溫聲打斷她的話:「我在北邊從來孑然一身,是淩暄居心叵測,在你面前陷害我。」
容定抬眸,掃了他一眼,歎了口氣,在心裡搖頭。
江晚晴微微怔忡,脫口道:「他何曾陷害你?」
淩昭冷哼了聲:「他幹的事情,他自己心裡清楚。」
江晚晴無奈:「人都去了,他清不清楚又有什麼要緊?當務之急,你儘快賜我一死,倘若你怕落人口實,你托人帶個話,叫我自行了斷也成——」
淩昭眸光漸冷,戾氣盡顯:「誰敢賜死你?怕是活的不耐煩。」
江晚晴差點眼前一黑,倒下去。
搞了半天,他竟然根本不想賜死她?不管她說多狠的話,他聽了就忘,就算她送了個貞潔牌子過去,他氣過恨過,也就丟在腦後了。
他年紀不大,怎麼就得了健忘症呢?
江晚晴愁眉不展,恨恨道:「我跟你說不通的。」
淩昭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低聲道:「晚晚,我今日不是來尋你吵架。」
江晚晴氣煞:「我何曾與你吵架?我說的都是認真的,從來不是口舌爭執的氣話!」
淩昭見她果真生氣的厲害,髮絲都有些亂了,抬手想幫她理一理,又被她避開,他也不介意,心平氣和道:「我問你幾句話,你如實回答我。」
江晚晴側過身,不看他:「你問。」
淩昭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想要小皇帝平安活在世上?」
江晚晴不知他想如何,擰了擰眉:「那是自然。」
淩昭又問:「一定要他當皇帝?」
江晚晴堅定道:「是。」
淩昭唇邊牽起一絲冰冷的笑:「若非如此,你就存了必死之心?」
江晚晴心裡一動,覺得他好像有點上道了,當即用力點了下頭:「是。你若執意篡位謀逆,我定然與你不死不休,生生世世視你為仇人。」
淩昭沉默良久,突然又笑了笑,輕聲道:「不死不休——這話我喜歡。」
江晚晴走到一邊的座位上坐下,冷冷看住他:「我說到做到,並非玩笑,你也別當我不敢。」
淩昭跟著過去,俯身蹲下,單膝及地,以他習慣的姿勢平視她的眼睛,嘴角勾起的一點笑意越發苦澀:「你敢,你怎麼不敢……你連七弟都叫的出口。」
江晚晴理直氣壯:「你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先帝排行第四,我怎麼叫不得這一聲七弟了?」她看了一圈四周的擺設,淡淡道:「難道王爺覺得我困守冷宮,當不起你的皇嫂?」
淩昭心知她有意挑釁,卻不以為忤,坦然答道:「你應該清楚,你困在這裡,我只會恨他,心疼你。」
他歎了一聲,又想去摸她的頭髮,強自忍住,低聲問:「這幾日過的可還習慣?忍一忍,就這兩天了。」
江晚晴剛才分明覺得他就快發怒了,誰知一轉眼,他又開始對自己噓寒問暖,不禁又氣又急:「唉呀,你就是不懂!」
淩昭笑了笑,戲謔道:「是不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過了七年就翻臉不認人了——不如你教我?」
江晚晴瞪著他,氣惱道:「你乾脆打發我去守先帝的陵墓算了!」
淩昭斂起笑意:「這話收回去,不准說。」
江晚晴見他總算不笑的那麼令她絕望了,內心又升起勝利在即的希望:「在哪裡守寡都是一樣的,反正我嫁了先帝,就隻認他一個人。今生,來生,永生永世都早已許給他了。」
一邊說,一邊在心裡虔誠的默念:「老天爺,這話您千萬千萬別當真,我家拿到了拆遷款,回頭我捐一筆香火錢修廟,您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淩昭怒道:「你——」
江晚晴冷眼看著他。
淩昭胸膛起伏,顯然憤怒至極,半晌才陰沉道:「你別逼我。」
江晚晴冷笑:「你若還算個男人,有本事就殺了我。」
淩昭怒不可遏,走南闖北那麼多年,就沒見過不帶一個髒字還這麼能傷人的。
他站立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眉眼冷漠的女子,看著看著,總是移不開眼睛,不知為何,心又軟了下來。
七年,他真的想她了。
於是,他又俯身下去,道:「後天淩暄下葬,我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江晚晴總算等來了想要的話,壓抑住眼底的欣喜,急忙轉頭看著他:「你上回說過成全我,過了幾天又忘了,這次可不能不算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別讓人笑話你言而無信。」
淩昭只覺得她克制又著急的樣子十分可愛,終於忍不住伸手揉了兩下她的頭髮:「對你,一定說話算話。」
江晚晴驀地起身,退到一邊,低低道:「放肆。」轉身回內殿,對著寶兒道:「送客。」
寶兒一直聽他們唇槍舌劍,早就嚇得噤若寒蟬,尤其是當主子毅然說出『有本事就殺了我』的時候,她連呼吸都忘記了,生怕王爺真的出手傷人,就像掰斷木頭似的,用他那股非同常人的蠻力,扭斷娘娘細嫩嬌貴的脖子。
淩昭走的快,寶兒碎步小跑著跟上去,到了院子裡,咬了咬牙,跪了下來,心臟狂跳不止:「王、王爺……」
秦衍之在殿外等候,這時和淩昭一道向她看了過去。
寶兒後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濕了,顫聲道:「王爺有氣衝、衝著奴婢來,奴婢這樣的下人生來就是讓人責駡的,娘娘金尊玉貴,請您……請您別傷她!」
秦衍之略感意外,正要開口,忽見淩昭抬起一手,便按下不言。
寶兒沒聽見淩昭回話,更覺得恐懼至極,攥緊了小手,心一橫豁出去了:「奴婢十歲沒了親娘,娘娘是對奴婢最好的人,比奴婢的親生爹和後娘都好,娘娘對先帝堅貞不二,請王爺別再為難她了!」
她說完,沒等淩昭動怒,自己先被自己嚇了個半死,不停地咚咚咚磕響頭,直把額頭嬌嫩的皮膚都磨破了,血絲滲了出來。
淩昭轉身離去,一言不發。
秦衍之原本跟在他身後,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眼寶兒,又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笑意:「腦子雖不太好使……貴在忠心。」
小半個時辰後,秦衍之又被迫坐進了回府的車駕。
他最近的運氣真的有點背。
淩昭沉思了好一會,忽然道:「為何一個個的,都以為本王有意害她?」
秦衍之小心答道:「可能因為聽見王爺和江……江氏吵的厲害,加上護主心切,便胡思亂想起來。」
淩昭嗤笑一聲:「都沒見過夫妻鬥嘴麼?少見多怪。」
秦衍之:「……」
您們二位算哪門子的夫妻?
再說了,江姑娘咄咄逼人,誰家夫妻吵架是這樣的。
淩昭低頭,看著手上的白玉扳指。
上回來長華宮,來時滿心迫切,走時怒火滔天,來去匆匆,倒是不曾覺得什麼,反倒是這次,氣歸氣,尚且來得及仔細看清她的容顏,和記憶中的少女一一對上,於是百煉鋼成繞指柔,歲月靜好如初。
罷了。
七年相思,他太想她,只要她在自己羽翼能護及的範圍,足矣。
至於七年來的種種,小皇帝口中的被窩裡的悄悄話……
淩昭突然緊緊捏住那枚扳指,恨不得把它捏碎了。
有些東西不能多想,想多了,分分鐘提刀去砍棺材。
秦衍之見自家王爺一會兒神情溫柔,一會兒又眉目肅殺,一張臉變來變去,內心很有幾分不安,生怕他在長華宮受挫太多次,氣壞了身子。
淩昭抬眸看向他:「那件事,你看著辦。」
秦衍之一怔,猶豫道:「這……先帝畢竟是您的兄弟,骨肉親情——」
淩昭冷笑:「他不仁在先,休怪本王不義。」
秦衍之頷首:「是。」
淩昭想起躺在永安殿金棺中的人,神色顯出不悅。
搶了他的人,又不肯善待,換作他,有了江晚晴在身邊,眼裡豈能容下別的庸脂俗粉。
偏生他的太子兄長病成那鬼樣子,平時散個步都勉強,還要三宮六院不知節制,是有多荒淫無度、欲求不滿。
念及此,他眼中冰寒一片,低聲咒駡:「……淫棍。」
長華宮內殿。
「哎唷哎唷,疼疼疼!娘娘,疼!」
江晚晴正在給寶兒擦藥,板著臉道:「知道疼?那下次長個記性……」歎一口氣,搖搖頭:「攝政王對我是不凶,不代表他對其他人都這樣,別哪天怎麼掉的腦袋都不知道。」
寶兒睜大眼睛:「王爺對您還不算凶呀?奴婢快嚇死了。」
江晚晴道:「因為你沒見過他真正發怒的時候。」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輕輕點了點小宮女的前額。
寶兒捂著額頭叫了聲:「哎呀疼!」
江晚晴笑了笑,走到一邊,把敷外傷的藥整理好。
容定站在她身側,忽然皺了皺眉,走遠幾步,抬起袖子,又打了個噴嚏。
江晚晴轉頭看他:「小容子,怎麼老打噴嚏?夜裡著涼了嗎?」又想這天怪熱的,不該啊。
容定搖頭,微笑道:「沒有,謝娘娘關心。」
寶兒嘻嘻笑道:「那就是有人在背後說你壞話了。小容子,老實交代,你幹了虧心事沒有?」
容定笑意隨和,輕描淡寫:「不遭人妒是庸才,隨他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