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長華宮。
送葬儀式前一晚,寶兒整夜沒睡,愣是在後院跪足了幾個時辰,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老天爺,我不求跟著娘娘出去享榮華富貴了,就讓我陪著娘娘清清靜靜地待在長華宮吧,待上一輩子都成,求求您了,我只要娘娘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容定從房裡出來,駐足聽了會兒她的碎碎念,不由低笑了聲,屈起長指,敲了下她的腦袋。
寶兒『唉喲』一聲,睜眼看見是他,惱怒道:「我在求菩薩佛祖保佑娘娘,你少來搗亂。」
容定輕挑眉梢:「與其求神拜佛,不如拜我——我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佛祖可不一定知道。」
寶兒啐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姑奶奶面前吹牛!」
容定收斂笑意,正經道:「怎是吹牛?攝政王動一動手指,我就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寶兒:「呸!騙鬼去吧。」
容定也不和她理論,突然提起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前些天摔死了個宮女,屍體遲遲沒拉出宮去,你聽說了麼?」
寶兒厭煩極了,使勁趕他:「你沒看我正忙嗎?我沒空跟你掰扯,快走快走。」
容定笑了笑,轉身往江晚晴的寢殿走去。
很巧,江晚晴也沒睡,室內很暗,一燈如豆,她坐在桌案前奮筆疾書。
容定微微訝異,走近一看,原來是在作畫,紙上全是一條條潦草畫成的鯉魚,便開口問道:「娘娘為何畫這麼多鯉魚?」
江晚晴聽見他的腳步聲,早知道是他,於是頭也不抬:「這不是鯉魚,這是錦鯉。」
容定更是奇怪:「錦鯉?」
江晚晴不置可否,問道:「寶兒呢?」
容定答道:「在院子裡求神拜佛。」
江晚晴歎了一聲,道:「我從前求了又求,也沒個結果。事已至此,只能搏一搏了。」
容定試探道:「畫鯉魚搏一搏?」
江晚晴轉頭看他,嚴肅糾正:「都說了不是鯉魚,是錦鯉,錦鯉大仙。」
容定無奈地笑了笑,見她那麼認真,只能附和道:「有用麼?」
江晚晴:「不知道,心誠則靈,死馬當活馬醫吧。」
過了會兒,她停下筆,把畫滿鯉魚的紙拿起來,不停地轉來轉去,心中默念:「轉發這十條錦鯉,明天就能痛快去死,轉發這十條錦鯉,明天就能順利去死,轉發這十條錦鯉,明天就能回家……」
轉太久了,她看的眼花,有點頭暈,只能放下來。
容定便拿了起來,學著她的樣子,緩緩翻轉兩下,目光停留在江晚晴臉上:「那……容我也許個願。」
江晚晴隨口一問:「什麼願望?」
容定看著她,眼眸含笑,溫柔了夜色:「娘娘一世平安,我長伴左右。」
江晚晴心裡一涼,把畫從他手裡拿回來,暗道這作死的烏鴉嘴,他說的不算,錦鯉大仙可千萬得聽自己的,別聽他的,末了橫他一眼:「不給你了。」
先帝下葬當日,天公作美,是個萬里晴空的好天氣。
前一天晚上,李太妃身子有些不適,頭疼的老毛病犯了,太醫叮囑過她躺在床上,好生休養。
可李太妃放心不下,終日惦記小皇帝和江晚晴的安危,不僅夜裡睡不安穩,次日一早就硬撐著起來,坐在正殿,焦急地等待。
彭嬤嬤和採月不停地在旁勸說,她只是不聽。
從天亮等到天黑,終於太監劉實陪著小皇帝回來了。
李太妃急忙站了起來,突感一陣眩暈,身子晃了晃。
彭嬤嬤和採月一人一邊扶住她,勸道:「娘娘!皇上這不好好的回來了麼?您別急呀!」
李太妃容顏憔悴,虛弱地搖了搖頭。
小皇帝下了步輦,小跑著進殿,牽住李太妃的手:「太妃娘娘,您不舒服嗎?」
李太妃低頭,看著五歲大的孩子清澈乾淨的眼睛,喃喃道:「皇上平安回來就好。」
小皇帝突然傻乎乎地笑了笑,奶聲奶氣道:「您以後不能叫我皇上啦,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李太妃和周圍的人全都呆住了,好些時候沒恢復過來。
半晌,李太妃臉色慘白,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心腹太監:「他、他終究還是——」
劉實目光躲閃,搓著兩隻手,長長歎一口氣,沉重地點下了頭。
極度的驚怒之下,李太妃一個站立不穩,險些又倒下,好在有彭嬤嬤和採月扶持。
她眸中的震驚漸漸消逝,淚光隱現:「好啊,好啊!他就不願等上幾天,今日先帝下葬,他是存心讓他兄弟不能瞑目麼!」
彭嬤嬤看了一眼小皇帝,提醒:「娘娘!」
李太妃慢慢蹲下身,抱住壓根不懂發生了什麼的孩子,臉上流下淚來。
小皇帝見她哭泣,抬起袖子幫她擦淚,乖巧的道:「太妃娘娘別難過,我又不想當皇帝,每次皇叔帶我去有很多很多人的地方,我都害怕極了。」
他說的是上朝,想起那氣派恢弘的場面,他又瑟縮了下,接著笑起來:「只是皇叔也太奇怪了。他前些天才告訴我,我不能當太子,我變成皇帝了,現在又跟我說,我不能當皇帝,還是讓給他當吧,一會兒說我得稱自己為朕,一會兒又說我不能這麼叫,翻來覆去的。」
他笑了兩聲,問李太妃:「您說,他是不是很好玩?」
李太妃見他這般天真無邪、懵懵懂懂的樣子,只覺得心痛。
——這孩子根本不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小皇帝抬起小手,想撫平李太妃眉間的皺痕:「其實我本來就更喜歡當太子,自從當上皇帝,我都見不到母后了。現在好了,皇叔又讓我當太子了,我很快就能見到母后。」
李太妃越聽越覺得古怪,愣了愣,難以置信的問:「你說什麼?」
小皇帝歎了口氣,覺得心累:「折騰半天,我又變回太子了。」
李太妃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臉上現出一絲希望,抬起頭:「劉實——」
劉實上前一步,微笑頷首:「是的,娘娘,王爺、不,現在是皇上了,禪位詔書宣讀完畢,百官朝拜之後,皇上便當場下旨,立……」他為難地看了眼小皇帝,不知怎麼說才好,見四周都是自己人,才悄聲道:「……立福娃為太子。」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分散,這會兒小皇帝已經滿殿找貓狗玩了,聽到劉實的話,回過頭:「皇叔還說會把我當成親生兒子教導,等我長大了還得繼承皇位,唉,我可不想。」
他抓了抓腦袋,又道:「我已經有父皇了,皇叔怎麼也想當我父皇呢……」
他想來想去總想不明白,乾脆不想了,豁達地小手一擺:「父皇丟下我走了,他想當就當吧,反正父皇可以換,母后只能有一個。」
彭嬤嬤臉色大變,趕緊過去捂住了他的嘴:「哎唷小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
李太妃被他這一提醒,看著劉實追問:「晚晴呢?有什麼消息?」
尚書府。
江尚書和大少爺一早出門了,江家其餘的人都集中在大堂,氣氛肅穆,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站在正中的人。
老趙是一直跟在江尚書身邊的,此刻江尚書和江大少爺還沒回來,他先快馬加鞭的趕來傳消息。
「……皇帝將侄兒立為太子,這事兒雖然罕見,翻遍史書卻也不是沒有,可把那幾個忠於先帝的老臣感動壞了……」
老趙氣喘吁吁地說了好一會兒,終於停下來,歇口氣。
陳氏倏地站了起來,只問:「大姑娘呢?」
老趙的神色古怪,沉默好久,將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才慢吞吞道:「……說是大姑娘久病難治,昨夜於長華宮辭世,念在其養育太子有功,以及對先帝忠貞不二的份上,追封諡號為貞烈皇后,今日已經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也算全了帝後生同衾、死同穴的願望——」
從他說『辭世』兩個字起,陳氏的目光漸漸渙散,只覺得天都塌了下來,再聽不清他說了什麼,茫茫然的向後倒去。
周媽和江雪晴連忙扶住她,將她扶到椅子上。
老趙吃了一驚,著急道:「夫人,話雖如此,但是老爺說,請您不用過分擔心,此事必定另有隱情啊!」
江雪晴氣到發笑,上前兩步,橫眉怒視他:「你怎不把這話放在前頭?真真是老糊塗了!還不快去找大夫來?!」
同一時刻,長華宮的三人也陷入了漫長而焦灼的等待。
起初,寶兒見江晚晴愁容不展,便安慰道:「娘娘放心,奴婢把攢下的銀子給了小路子,全部的首飾給了守門的張侍衛,小路子一有消息馬上回來告訴張侍衛,張侍衛再偷偷告訴咱們,很快的。」
說是很快,一直到天黑,張侍衛才做賊似的溜了進來。
江晚晴站了起來,疾步迎上前:「怎麼樣?」
張侍衛壓低聲音道:「回娘娘,說是路上好幾位大人都哭啞了嗓子,比親爹過世了都傷心,尤其是文大學士,哭暈過去好幾回——」
江晚晴不耐煩了,急道:「挑重要的說。」
張侍衛應道:「是,是……」
他深吸一口氣,長話短說,簡要概括:「皇上禪位攝政王,攝政王將皇上立為太子,正可謂叔侄情深,不是父子勝似父子,滿朝文武百官都感動哭了。世人總說天家無情,到了咱們大夏,那就是人間有真情,皇家有真愛,帝位和平易主。攝政王當著百官的面親口說了,他和先帝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先帝的骨肉至親便是他的至親,先帝的太子便是他的太子。」
寶兒的下巴快掉到地上,失聲道:「荒唐!他怎不說先帝的皇后便是他的——」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漲的通紅,閉上了嘴巴。
張侍衛皺起眉頭,慢慢道:「說到這個,真是奇了怪了。攝政王說,江娘娘已經病逝於長華宮,同先帝一起下葬。」
這話出口,三人表情各異,精彩紛呈。
寶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哇』的一聲,掩面痛哭起來。
江晚晴先是驚喜不已,就差脫口而出『謝天謝地謝錦鯉了』,緊接著,燦爛的笑容逐漸消失,變為一種混合了震驚、自我否定、和滅頂絕望的情緒。
容定則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淡然,夜深了,皇城各處掌起了燈,他望向窗外那飄忽的光影,一向溫潤帶笑的眼眸深處,是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漠。
淩昭是真的恨毒了他,安排一個意外喪命的陌生宮女陪他同葬陵寢,可不是存心叫他死不瞑目。
他低下頭,掩去眼底一瞬即逝的笑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重生了,日夜陪伴在江晚晴的身邊,他那剛登基的弟弟知道了,只怕會氣到發狂。
淩暄已死,百病纏身的短暫人生,總算不曾辜負大夏列祖列宗創下的百年基業。
而現在,他只是容定。
至於金棺中前世的屍體和誰葬在了一個陵墓,誰在乎呢。
突然,寶兒叫了起來:「不對呀,張侍衛,你說『已經病逝』了?這是怎麼回事?娘娘不好端端的在這兒呢嗎!」
張侍衛也是不解:「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小路子聽錯了。」他看了眼外頭,又對著江晚晴行了一禮,飛快道:「娘娘,屬下得趕緊出去了,您有什麼吩咐,儘管叫寶兒傳個話。」說完便大步離開。
寶兒想的頭都疼了,還是想不出這到底怎麼回事,本想問江晚晴,剛一抬頭,卻見主子一張秀美無雙的臉寫滿了生無可戀的絕望,眼神空洞,隻望著虛空不說話。
寶兒大驚,連忙轉向容定求助。
容定平靜的解釋:「帝後一同下葬,世上再無長華宮江皇后,從此以後,娘娘的身份就隨便皇上定奪了。」
這話如一盆透心涼的冷水潑下,寶兒驚駭道:「什麼?!那……那那那他居心叵測,非說娘娘是天女下凡來和他成親的,也只能由得他?」
容定輕歎:「平時也許還有人計較,可這個時候,大臣們想的都是新帝和他剛立的太子,分不出多少心思給一位冷宮逝世的先皇后。」
寶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江晚晴只覺得天旋地轉,如同踩在棉花上,腿腳無力,腦袋昏昏沉沉的。
她模糊的想,不能就這麼翻白眼暈倒,畢竟有**份。
這個念頭一起,又是一痛,不禁悲從中來——現在維持人設還有何用?劇情崩成狗,她這麼久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了!
江晚晴急怒攻心,渾身發顫,最終仍舊強撐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微弱的求救信號:「小容子,你過來,站我身後。」
容定神色微變,幾步走到她身邊:「娘娘——」
江晚晴內心長歎一聲天要亡我,兩眼一閉,直接倒在他懷裡,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竟是……
日常迷信害人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