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深夜。
窗外, 月華銀輝靜靜流淌。
殿內, 一盞燭光忽明又暗, 寂靜而曖昧。
「抱一下。」
身邊的男人唇角輕揚, 眼底含笑, 昏黃的光落在他身上, 平白添上幾許溫暖,使得他看起來,沒白天那般不可親近。
江晚晴沒什麼表情, 看了他一會兒,站了起來:「皇上越活越回去了。」說罷,走到桌邊, 拿起剪子,剪去燭花。
淩昭碰了個軟釘子, 卻不生氣,跟著走過去,見她板起臉,只管低頭剪燭芯, 分明是疏遠他的意思, 可側臉的線條那般柔美, 瞧著隻令人心軟心動。
她從小就是這樣子。
養在深閨繡樓的千金小姐, 再怎麼生氣, 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最多瞪一眼,不搭理便是極致。
罵起人來, 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不痛不癢的詞,逼急了眼圈會微微泛紅,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會心生憐惜。
歡喜與悲傷,更是極其克制,高興便抿唇一笑,難過就默默垂淚,記憶中,很少見她大笑大哭的表情。
若不是兩次在長華宮的遭遇,他根本不知她也是會放狠話的人。
自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總心疼她這樣壓抑的性子,想著終有一天,他要把她保護在羽翼下,從此她再不會受半分委屈。
經年之後,人間滄海桑田不復曾經,隻這份心,越發堅定。
淩昭歎了一聲,輕輕扳過她的肩膀,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精壯的手臂:「早前和平南王世子比試,他腰帶上不知別了什麼東西,劃傷了朕。」
江晚晴低眸,果然見他手上有道劃痕,已經癒合了,但未經處理,訝然道:「你沒上過藥嗎?怎不傳太醫?」
淩昭見她大驚小怪的,心裡好笑,他是過慣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這點小傷壓根不會在意,剛想開口,又忍住,低聲笑道:「方才沒留心,這會兒才覺得疼。」
他沉默片刻,微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輕咳一聲:「……讓朕抱一下,立刻就好了。」
江晚晴無語:「你是從福娃身上得來的靈感嗎?」
帝王之道的冷酷絕情,以江山以子嗣為重不學,整天跟個五歲小孩學撒嬌討巧的旁門左道。
江晚晴想到這裡,不禁記起自己的陰謀……不對,計畫,便問他:「聽說平南王世子和你比試,不小心傷了腿,沒法走路,那他何時隨他父親回去?」
淩昭淡淡道:「他自稱摔斷的可不是腿。」
江晚晴微驚:「那他摔斷了什麼?」
淩昭瞥了她一眼,正色道:「後臀。」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又低下頭:「這怎麼摔的斷,亂講。」
淩昭聽了,輕笑一聲:「晚晚也想他早點離開麼?」
江晚晴點點頭。
「他不過是尋個藉口留在宮中,想必沒安好心……」淩昭走到她身後,忽然伸出手,將她圈在懷中,下巴抵著她頭頂軟軟的黑髮,柔聲道:「朕今晚留在這裡守著你,哪兒都不去。」
他鋼鐵一般的胳膊緩緩收緊,卻始終控制著力氣,不傷到她。
江晚晴只覺得他胸膛堅硬,整個人都在發燙,活像一個人形火爐,默數了一二三,開口道:「抱也抱到了,你就——」
話未說完,淩昭主動放開她,臉色有些古怪,聲線緊繃,如箭在弦上:「……你早點休息。」最後一個字落下,他轉身就走,沒有半點留戀。
江晚晴盯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怪人……」
淩昭疾步走出偏殿,冷冷道:「王充!」
王充立馬湊上前:「奴才在,皇上有什麼吩咐?」
淩昭腳步不停,出了殿門,一吹院子裡的風,卻覺得撲面的風都是熱氣,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湧,心裡更是一陣難言的煩躁:「朕要沐浴,備水。」
王充道:「奴才這就去叫人準備熱水——」
「不。」淩昭打斷,沉默了一會,面無表情道:「冷水。」
王充愣住,看著皇帝英挺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眼亮著燈的內殿,腦海中浮現皇帝那冷冷淡淡的神色,額頭上卻滲出一層細密的汗,這詭異的情景……他懂了。
王充一邊叫人準備,一邊露出理解的微笑。
唉,女人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不方便,皇上也忒不走運了。
慈甯宮外。
一處假山石林後,平南王世子頗有些狼狽,借著月色狠瞪了小廝一眼:「早說了要穿夜行衣,方才差一點就被巡邏的侍衛發現……」
雙壽喘了幾口氣,答道:「爺,現在咱們被發現了,頂多就是老王爺發一通脾氣,皇上問責兩句,您非要穿夜行衣,萬一侍衛把咱們當成了刺客,那誤會可就大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一聲:「罷了,不與你計較。下一步計畫,溜進——雙壽,你看到沒有?剛從慈甯宮出來的那小太監,你去捉他過來。」
雙壽搖了搖頭,歎口氣,躡手躡腳地出去。
不消片刻,他便捂住了那小太監的嘴,將他拉來假山石後,又用匕首的刀鞘抵住他的後腰,放低聲音威脅:「不准開口,不然你的小命不保。」
那人點了點頭,倒不顯得十分驚慌。
平南王世子眯起眼,打量著對方,這名太監年齡不大,生的眉清目秀,對於突然慘遭挾持一事,表現的竟然很是鎮定。
他挑了挑眉:「你不害怕?」
容定淡淡一笑:「見過世子。」
剛才,他聽說淩昭今夜又要留在西殿,又知道平南王世子在宮裡,料到這位老冤家想幹什麼,便出來晃悠兩圈,果然遇到了他們。
平南王世子皺眉,眼底寒芒驟顯:「你……」
容定平靜道:「皇上和世子比試的時候,我在一邊看到了。」
平南王世子回憶了下,當時是有一些宮女和太監,躲在另一頭看熱鬧,便點了下頭,清清喉嚨:「你是慈甯宮的太監?」
容定回答:「西殿的,負責服侍宛兒姑娘。」
平南王世子和雙壽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想這下可好,得來全不費功夫,臉上卻越發嚴肅:「宛兒姑娘是……?」
容定怔了怔,神色驚訝:「世子爺竟不知道麼?」
平南王世子皺眉。
容定抬起袖子掩住一聲咳嗽,目光落在地上:「晉陽郡主為您前來向太后求親,求娶的就是宛兒姑娘。」說罷,他又低低笑了笑。
平南王世子冷聲道:「你笑什麼?」
容定抬眸,眼神清澈溫潤:「世子恕罪,實在是……郡主誤會大了。」
他心思飛轉,思忖著淩昭回絕世子,左不過就那幾個理由,姑娘年紀太小,姑娘體弱多病,隻不知是哪一個。
於是,他斟酌著開口:「姑娘今年才……」他瞥一眼平南王世子,知道自己猜對了,便安心說下去:「我們姑娘太小,今年才七歲,就算定下了婚事,還要等上許多年才能成親,豈不是耽誤了您?」
平南王世子愣了愣:「七歲?!」
容定點頭,似是納悶:「世子爺沒打聽過嗎?」
平南王世子當然試圖打探過消息,但皇帝下了死命令,宮裡沒人肯鬆口,他現在又不能承認,只道:「宮裡規矩大,我不想為難下人,反而是你……」他淡淡掃了那太監一眼,「你隨意就向我透露這些,也不怕遭主子責罰?」
容定依然是那溫和親切、不卑不亢的樣子:「這倒不會,我是宛兒姑娘身邊的人,從前又在長華宮伺候先皇后,是以主子們都對我格外寬容。」
平南王世子心裡一驚。
長華宮,先皇后?
不等他問話,容定回眸,望了眼遠處風燈搖曳的慈甯宮,低聲道:「世子爺運氣好,碰到了我,您真要去裡面一探究竟,這可就麻煩了……皇上今晚上陪著我們宛兒姑娘,撞見了如何是好?」
雙壽奇道:「你們姑娘到底什麼家世,怎會成了太后的義女?」
容定搖頭:「宛兒姑娘只是自江南來的一名孤女,皇上有次出宮看見了,便把她帶回宮裡。」
平南王世子越發奇怪,都不知從何問起。
容定又咳嗽一聲。
雙壽立刻會意,掏出一錠分量很足的銀子,放他手裡:「夠了?」
容定掂了掂,唇邊掠過一絲笑意,語速極快:「宛兒姑娘和先皇后長的很像。」
平南王世子陡然變色,腦海中所有的線索串連在一起,構成了一出替身養成的大戲,一切都說的通了。
那孩子才七歲,不能直接封為嬪妃,淩昭不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想讓她淪為宮女之流,只好暫且套個太后義女的身份。
難怪把她藏的那麼深,難怪半夜三更,他會來守著她過夜。
這……禽獸,無恥啊。
他看向容定:「你曾在先皇后身邊——」
容定又咳嗽了聲,伸出手。
平南王世子黑著臉,心裡罵了句貪得無厭的死太監,用眼神示意雙壽給他銀子。
容定收回袖子中,道了聲多謝世子爺,這才小聲道:「先帝和先皇后夫妻恩愛,想必對皇上打擊很大。」
平南王世子全明白了。
因為江晚晴移情別戀,所以皇帝准她殉葬,又因為他舊情難忘,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找了個小替身。
轉念又想,的確,比起淩昭,七年相處,江晚晴也許更會為先帝動心——論氣質和才華,先帝雖然比自己差了三分,但比淩昭還是要強一些的。
平南王世子心中浮現那曾經驚豔了時光的姑娘,閉目長歎,痛惜道:「……當真可惜,太可惜!」
容定低下頭,又掂了掂他新得的橫財。
次日,平南王世子摔斷了的臀部,奇跡般的康復了,隨父親一道向皇帝辭行,不日便離京南下。
等到平南王和皇帝說完了話,輪到世子,他忍了又忍,最終擠出一絲微笑,對著皇帝行禮:「……老夫少妻才有火花,老牛吃嫩草有益身心,微臣祝皇上龍體康健,年年複今日之威風。」
淩昭見他臉色詭異,眉心擰起。
平南王沉下臉,怒道:「你胡說什麼?」又轉向淩昭,滿是歉意:「皇上恕罪,犬子禮數不周,老臣回去後,定當嚴加管教。」
父子二人辭別皇帝,走下長長的臺階。
平南王世子聽了父親一耳朵的碎碎念,正想回嘴,忽然聽雙壽道:「爺,你回頭看一眼。」
他一愣,轉過身。
這一瞬間,時光倒轉,流年暗換。
他又聽見了萬千桃花綻開的聲音,那是他剛萌動便枯萎了的愛情。
站在高樓之上,望著他離開的那道窈窕倩影……那水藍色的宮裝,薄施粉黛難掩的傾城麗色,他曾錯過又無數次夢中相見的絕世佳人……分明就是江晚晴。
本該葬入青山皇陵中紅顏埋骨的先皇后。
怎可能!
雙壽在旁邊攤了攤手:「唉,被人耍了,白瞎了那麼多銀子。」
平南王世子震驚後,看清了站在江晚晴身後的太監,還是那樣不卑不亢、低眉順眼的姿態,唇角帶著一抹饒有興致的笑。
他怒氣頓生:「那太監害我,那個死太監他——」
平南王怒斥:「混帳,你鬼叫什麼?這裡是皇宮,由不得你放肆!」
平南王世子氣到臉容都快扭曲了:「那太監定是皇上派來的!」
雙壽低歎一聲,斜睨著他:「世子爺,您既然知道是皇上授意他來誆騙咱們的,就快住口吧,被一個小太監騙的團團轉,咱們很長臉嗎?」
平南王世子咬牙切齒,死死瞪了那太監一眼,快步走下臺階,忽又停住,回頭戀戀不捨地望了眼那水藍裙裝的姑娘,心中劇痛,喃喃道:「若我咬死了不鬆口,定要帶她回南境……」
雙壽白他一眼:「那您就涼透了——皇上不欲人說他覬覦皇嫂,想出這一招,那是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您非得從中攪合,可不是找死。」
平南王世子驀地轉頭盯著他,從齒縫裡擠出字:「雙壽,若不是你父親為救父王戰死沙場,我早把你腦袋擰下來了。」
雙壽笑了笑:「謝世子爺不殺之恩。」
他回過頭,望一眼藍天白雲,又高興起來,眉開眼笑地往下走:「走嘍,回去打仗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了聲,走幾步,不甘心,又回頭望去。
他總覺得……那死太監有點面熟,尤其是笑起來宛如千年老狐狸的死樣,卻又實在想不出在哪裡見過。
見鬼了。
高臺上。
江晚晴緩緩走下臺階,回眸看了眼身邊的人,好笑:「你偏要我來這一趟,就是戲弄他的?」
容定莞爾道:「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
換作從前,可不止這點作弄。
——歲月和重生使他變得如此寬容。
他凝視著前邊水藍宮裝的女子,聲音溫柔:「姑娘,我新發了一筆橫財,給你買一支髮簪可好?」
江晚晴輕聲道:「你留著罷,今後也許有能用到的地方。」
容定沉默了會,忽然道:「姑娘最近……心情很好。」
江晚晴只笑不答,腦海中又開始模擬自己的陰謀。
她把刀刺入那人胸膛,不用多深,重在這個舉動本身——憑他多年習武和戰場練出的極高警覺性,他會反手掐住她的脖子。
然後,他低頭,看見那把鑲滿寶石的匕首,隨即雷霆震怒。
「你竟敢用我送你的匕首來殺我!」
於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下兇器,插進她心臟,送她回家。
如果……如果不幸沒死透,她就自己用那匕首再捅兩刀,橫豎他動了殺心,那就是想賜死她了。
多麼完美的劇本。
江晚晴一邊想,一邊又笑了起來,笑容難得甜蜜而愉悅,腳步都比平常輕快,仿佛不是行走在大夏的皇城禁地,而是北京故宮一日遊。
一隊侍衛從前面走過,身邊再無旁人,只有這巍峨的宮殿和城牆,亙古的沉默。
江晚晴轉頭,那身著太監服裝的少年怔怔望著她出神。
她與那人對視片刻,笑意淡去,神色冷清而平靜:「我自有我的去處,陛下也該為將來早作打算。」
一陣凜冽的風吹拂而過,卷起幾片落葉,翻滾遠去。
入秋了。
容定目光沉靜,許久不曾說話,最終,他問:「不能同路麼?」
江晚晴一怔:「你說什麼?」
容定眉眼溫淡,蒼白的手指按住跳動的心口,一字一字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我心裡……」
他凝視著這個愛了兩世人生的姑娘,她的眼眸是天山雪嶺融化的泉水,清淩淩的帶著寒意,高臺之上,風聲獵獵,揚起她的青絲和衣袂,恍惚中,他又看見了當年斜風細雨裡的少女,身在塵世,心如浮雲。
多年相識,七年相處,彼此之間相隔萬里的,豈止是夫妻間應有的親昵。
前世貴為天子,高處不勝寒,他也曾感歎,問世間,知我者幾何?
而眼前的江晚晴,她的所思所想……真的有人明白麼。
於是,那句深埋心底的話,他終究說不出,隻歎息一聲:「無論姑娘想做什麼,又要去哪裡,不能和我同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