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皇宮, 養心殿。
夜已深。
秦衍之今日宿在宮中, 是以留到這麼晚, 原本並不著急, 可看著自他進來後, 一直沉默至今的皇帝, 不由心生不安。
白天發生的事情,他聽王充說了。
這位平南王世子和皇上想必是前世的冤家,上回來開口就是求娶江家小姐, 這次來開口就是求娶太后義女,每回都正中皇上的逆鱗。
到底什麼仇什麼怨呐。
「衍之。」
秦衍之心神一凜,打起精神:「微臣在。」
淩昭從書案後抬頭, 離開慈甯宮後,他這一整天都忙於政務, 到了這時,竟然不顯得疲倦,一雙眼睛漆黑如墨,帶著玉石一般堅硬的光澤:「明早, 你帶上幾位醫術最出眾的太醫, 去一趟平南王府, 送些滋補之物過去。」
秦衍之目光略含驚訝, 試探道:「皇上是要微臣去探一探……世子這病的真假?」
淩昭道:「不, 真也好假也罷,朕只要他儘快好起來。」
秦衍之皺了皺眉,遲疑:「微臣愚鈍, 還請皇上明示。」
淩昭的聲音毫無起伏:「他一直留在府中,究竟藏的什麼心思,隻他一人清楚——儘早讓他進宮。」
秦衍之問:「可世子若執意裝病……」
淩昭道:「你這藥送去,他不好也得好。」
秦衍之一想也是,宮裡這麼興師動眾的又是派人又是送藥,說明皇上極為重視,世子真是裝病的話,再裝下去,可就要出問題了。
他點了點頭:「微臣領命。」
淩昭又翻開一本奏摺:「你下去罷。」
秦衍之卻沒有馬上告退,他看了一眼窗外靜謐的夜色,又看了看毫無睡意的帝王,猶豫再三,低聲勸道:「皇上,天色已晚,該歇下了。」
淩昭手頭動作一頓,沉默片刻,他合上奏本,站了起來。
慈甯宮。
當值的兩名小太監剛想開口,便被王充的一個眼神制止,只得跪在地上,等人走的遠了,才面面相覷,慢慢起身。
「這麼晚了,皇上怎會來?」
「不知道,別問。」
「……要不要告訴彭嬤嬤?」
「你是不是傻啊!太后娘娘身子不適,早早睡下了,驚擾了她老人家,萬一有個什麼不好,你有幾個腦袋掉的?」
「可皇上是朝西殿去的,這這這……」
「皇上只帶了王公公一人來,咱們就當沒看見。」
「……」
寢殿內,江晚晴還醒著,繼續手頭的針線活。
最近天氣有轉涼的趨勢,立秋將至,她想趕在大幅度降溫前,做完替福娃準備的一件小衣裳。
寶兒在旁陪著,不免也有些困倦,眼皮子老打架。
她強撐著不讓自己睡著,只好掐了掐腿上的肉,因為吃痛,立刻清醒了一點,剛一抬頭,卻見房門打開了。
有那麼一刻,她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然而,顯然並非如此。
江晚晴也聽見了吱呀呀的聲響,看向來源,又是一陣無語:「……皇上。」差一點點,就把『又是你』三個字給說了出來。
淩昭站在那裡,看見她,怔忡片刻,脫口問道:「見你房裡有光,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他身後隻跟著王充一人,手裡抱著一疊奏摺,也不知道來幹什麼的。
江晚晴的目光從王充身上,移回他臉上,不答反問:「皇上是來……?」
一天跑三趟,中邪了麼?
可若說晚上睡不著,非得拉著她一起追憶往昔,實在用不著帶王公公和正待處理的公事。
室內燭光燈影朦朧,淩昭一半的臉籠在陰影中,沉默許久,只道:「你安心睡,朕在外面。」
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江晚晴一頭霧水,半天沒想出他的目的,不禁放低聲音,吩咐寶兒:「出去瞧瞧。」
寶兒點點頭,悄悄走了出去,沒一會兒便回來了,關上門,臉上有惶恐之色,快步上前回話:「姑娘,皇上他……他真的就在外面批摺子。」
江晚晴:「……」
——養心殿今晚停電……不,停蠟燭嗎?
她放下兩旁天青色墨荷初綻的帳子,對寶兒道:「別管了,睡吧。」
寶兒一手放在胸前,急得快哭出來:「這大半夜的,皇上突然跑過來,奴婢怎麼能睡的著?再說了,姑娘的名節——」
江晚晴輕笑一聲,搖搖頭:「我有什麼名節,總是要死在宮裡的。」
又想,淩昭整這麼一出,以後下頭的人嚼舌根,新進來的姑娘們必然恨她,恨她就會對付她,到時還可以借力打力,豈不更好,於是她板起臉,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況是這皇城深宮,皇上愛在哪裡辦事,隨他。」
寶兒一愣:「姑娘當真一生留在這裡麼?」
江晚晴點了點頭,再隨意不過:「從我進宮那一天起,就注定埋骨於此。」
寶兒鼻子一酸,掉下兩滴淚:「姑娘可別說了,奴婢不想您死,奴婢想一輩子陪在您身邊。」
江晚晴笑笑,替她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傻話。早點睡吧,別想有的沒的。」
話是這麼說,可最終,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卻是她自己。
前半夜,無論何時,稍微撩起一點床幔,往外看一看,透過雕花門,總能望見一點飄忽的光亮。
室內室外都很安靜,無聲無息。
導致的結果就是……江晚晴的職業病犯了。
這些年來,她總是扮演體貼入微的付出者的角色。
小時候孝敬父母,照顧弟妹,長大後,每月例行關懷淩昭,再後來,嫁人了,統轄六宮,對淩暄即使不親近,但也盡了除周公之禮外,身為皇后應盡的責任,再後來,就算進了冷宮,她也總想多照顧一點寶兒。
這絕非她在現代的性格,可同樣一件事做了十年二十年,從剛開始的含淚演戲,到如今……已經漸漸成了血骨相融的習慣,再也改不掉。
她把這稱之為『職業病』,平常還好,三不五時犯一次,就夠頭疼的。
不知過了多久,江晚晴再一次掀起床幔。
寶兒原本坐在榻下打瞌睡,這一次聽見了動靜,也醒了:「姑娘是不是渴了?奴婢給您倒杯水。」
江晚晴拉住她,搖搖頭:「你……你出去看一眼,這麼晚了燈還亮著,皇上夜裡是不準備睡了,你瞧瞧王公公有沒有叫禦膳房給他送點吃的。」
寶兒打了個呵欠:「這麼安靜,沒聽見碗盤的聲音,八成沒有。」
江晚晴道:「那你就讓小廚房弄點粥啊湯啊,送到王公公手裡就好,別說是我的意思。」
寶兒茫然道:「那說是誰的意思?總不能是奴婢的。」
江晚晴本想說太后,可這一戳就破的謊,沒必要,便道:「你什麼都別說算了。」
寶兒這下明白了:「哦。」
江晚晴見她往外走,喚道:「等等。」
寶兒轉身:「姑娘?」
江晚晴靜默片刻,重又在床上躺下:「紅豆薏米粥,少放糖,清淡一些。」
說完,像是放下一樁心事,這次很快就睡著了。
後半夜,她還難得作了一個圓滿的夢。
夢裡,有面貌不清的人因嫉妒陷害她,她不幸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狼狽地倒在地上,周圍全是對她指指點點、唾駡的人。
淩昭站在圍觀的人中央,一張臉冷的像冰塊,寒聲道:「江晚晴……朕對你,太失望了。」
她期待地看著他。
於是,他又說:「留下你一條性命,終究是錯,你……自行了斷吧。」
她喜極而泣,有生以來,從未這般真心實意而又充滿祝福的說道:「多謝皇上成全!好人一生平安。」
這夢太美好,她竟不捨得醒來。
殿外。
寶兒叫醒了小廚房的人,交代了主子的話,不停地打著呵欠往回走,剛要進去,忽然停住了。
守在殿外的兩名小太監,其中一人也是眼皮子直打架,眼睛都睜不開來,可另外一人卻清醒的很,正抬頭遙望夜空寒星,神色恬淡。
寶兒小小聲喚他:「小容子。」
容定笑了笑:「寶兒姑娘。」
寶兒狐疑道:「今晚不是輪到你守夜吧?」
容定言簡意賅:「我和人換了時間。」
寶兒點點頭,準備進門。
容定忽然問道:「你方才去了小廚房?」
寶兒看一眼旁邊的人,將他拉到一邊,把江晚晴說的話重複一遍,末了低聲道:「皇上這八成使的苦肉計呢,姑娘就是太心軟……」
容定抬眸,又望著滿天星辰出神,突然輕輕歎息一聲:「……我也餓。」
寶兒半天無語,問道:「你明知要守到早上,懷裡沒揣點什麼嗎?」
容定又歎了口氣,語氣莫名低落:「……只想喝粥。」
寶兒瞪他一眼:「我看你腦子不清醒,奴才命主子心,最是要不得。隨便吃口什麼,熬到早上再說吧。」說完,轉身就走。
容定慢吞吞走回殿門前,又開始望著夜空數星星。
記憶中,有幾次,他也曾帶著要緊的奏摺去長華宮批閱,忙起來忘了時間,等回過神來,她總會帶一盅提神的湯,又或者一小碗粥給他,或鹹或甜,總能合他口味……這麼說起來,他的待遇還是比裡面那人好,畢竟是她親手做的,不是假手他人。
江晚晴不想當他的妻子,卻很想當一個好皇后。
她身上總是充滿了令人費解的矛盾,而總有一天,他會弄清楚,解開所有的誤會和謎團,第一步坦誠相待,第二步……相知相許共餘生。
隻這一點,從來毋庸置疑。
醒來之前,江晚晴差一點就登上人生巔峰,她已經把三尺白綾懸上房梁,把脖子套了進去,剛義無反顧地踢翻小凳子……一首夢醒時分適時響起。
睜開眼,扯開床帳,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寶兒,而是立在窗邊的那人。
窗外灰濛濛的,天際一道亮光撕裂黑夜,旭日初升。
那人背對著她而立,背影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明黃色的龍袍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張揚巨龍,仿佛隨時都會騰空而起。
江晚晴喚了聲:「皇上。」
淩昭轉過身來,見她起身坐在榻上,天光晦暗,她的眉眼不甚清晰,只一頭烏黑的青絲垂在肩上,楚楚動人。
他走過去,微微一笑:「醒了?」
江晚晴沉默地點頭。
淩昭抬起手,輕輕撫摸她柔軟如絲緞的長髮:「你方才睡著了都在笑,想必是個好夢。」
江晚晴這次點了點頭:「嗯,是個圓滿的夢。」
他背光而立,整個人往那裡一站,輕易便擋住她的視線,臉容陷入陰影中,半晌,他問:「夢見了什麼?」
江晚晴簡略道:「好事。」
淩昭俯身下來,凝視著她的眼睛,瞧了一會兒,忽然欺身向前,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很輕很輕的吻:「巧了,朕昨晚也有好事。」
江晚晴身子一僵,基本猜到他想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淩昭眉梢輕挑,聲音帶著一抹戲謔:「多謝你的粥,這後半夜,朕就沒困過。」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還是沒多說,起身叫寶兒進來,替她梳洗。
直到穿戴整齊,走出寢殿,天色漸漸明亮,江晚晴轉頭一看,才發覺他神情疲倦,眼底下隱隱浮著一層青色,她一怔,道:「皇上整夜沒合眼?」
淩昭平淡道:「昨夜,朕若是有夢,會夢見什麼,不用合眼都知道。」
江晚晴轉過頭,眼角餘光突然瞥見殿內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似乎是……容定,她心中一驚。
淩昭自嘲地一笑,歎息道:「那年你出嫁,北羌小股敵軍時不時便來刺探虛實,朕連灌下幾壺烈酒,一醉方休都不能。」
江晚晴渾身不自在,小聲道:「……你別說了。」
淩昭揚了揚眉,見殿內只有從長華宮跟來的兩個下人,不以為意,語氣依舊帶著輕嘲:「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個晴天麼?」
江晚晴隻如芒刺在背,低下頭:「我不記得了。」
淩昭笑了一笑:「北地下著小雨,朕在營帳裡,聽了一夜的雨聲,分明睜著眼睛,卻總像在夢裡——看著你鳳冠霞帔,十里紅妝迎進宮。」他突然停住,喉結滾動一下,聲音低了幾分:「那曾是朕期許了多少年的將來。」
江晚晴目光盯著腳尖,咳嗽了聲:「你該上朝了,王公公在外面等你。」
淩昭頷首,握了握她的手,忽又皺眉:「怎的手涼成這樣?」他抬頭,看著寶兒和容定,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便隨意指了一人:「拿件衣裳出來,給你們姑娘披上。」
江晚晴看著容定走開,略鬆了口氣。
淩昭輕聲道:「接下來幾日,朕也許不能經常來見你,等事情一了……」
江晚晴忙道:「皇上處理正事要緊,不用掛念我。」
淩昭笑了笑,放下手,旋身而去。
寶兒見他一走,整個人又活了起來,清脆道:「姑娘,早膳應該已經備好了,您在這裡等著,奴婢去去就來。」
江晚晴道:「好。」
寶兒的背影剛離開視線,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溫潤的聲線:「是晴天。」
江晚晴嚇了一跳,急轉過身,看著面容清秀的少年,說不出話。
容定將手中的衣裳披在她肩上,語氣平靜,又重複一遍:「是晴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但有微風,穿著那麼厚重的嫁衣,都沒見你出多少汗。」
江晚晴沉默了會兒,道:「……你也別說了。」
她往內殿走,容定默默跟了上來,輕輕問:「姑娘真的忘記了?」
江晚晴不答話,腳步加快。
容定笑了聲,等她在妝台前坐下,才道:「好,不說。」見她拿起胭脂,隻盯著盒子看,又道:「我也餓了,想喝粥。」
那語氣,當真又是無辜又是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