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江晚晴昏迷後, 分明沒染上風寒, 也沒發熱, 身上卻一陣一陣的出冷汗, 夢裡盡是些光怪陸離的畫面。
先是在現代的醫院, 醫生通知父母, 她這輩子永遠醒不來了,請他們節哀順變,媽媽痛哭失聲, 爸爸忍住悲傷,不住地安慰她。
然後換成了家裡,表姐走進她房間, 幫她整理遺物,將她細心貼在牆上的明星海報, 全粗暴地撕了下來,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簽名雜志、周邊,還有化妝臺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紅,一股腦地塞進紙盒, 丟了出去。
一輛垃圾車來了又走, 輪胎揚起嗆人的灰塵漫天飛舞, 帶著她遙遠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夢, 漸行漸遠。
即使是在夢中, 江晚晴都能聽見內心的掙扎和嘶吼:「不——!我還會殺回來的,我絕不輕易認輸!」
場景一換,死氣沉沉的陰間鬼府。
那個曾出現在夢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後, 手裡拿著一本生死簿一樣的東西,笑眯眯地看著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劇情不幸魔改,你已經不能作為『江晚晴』一死了之,只能想辦法讓淩昭賜死你,可一時半會兒的,他斷然捨不得……既然改變不了現狀,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堅決搖頭:「我拒絕。」
小鬼差打趣:「是淩昭不夠帥?還是對你不夠好?」
江晚晴歎了口氣:「實不相瞞,車禍前我十七歲,少女情懷還未綻放,就已經胎死腹中,在這裡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歡實際點的東西,比如空調冷飲網路完善的醫療條件和衛生巾。」
她見他臉色訕訕的,便向他走過去,語氣平靜而理智:「還有。我剛穿過來沒多久,福娃那麼大點的時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個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歲小姑娘。」
「她爹是個賭鬼,把她賣給了富人家,簽了賣身契的,那家的家丁還在後頭追趕她,捉住她之後,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她一邊哭一邊尖叫,怎麼躲都躲不開。」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別看那些髒眼的東西,聽他們粗鄙的話。」
小鬼差問道:「後來你救下那女孩了嗎?」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實沒什麼用,救的了一個,難道還能救天底下千千萬萬像她一樣的人?我和這地方三觀不太合——這裡所有人都跟我說,人命有貴賤,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隨意踐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這話就算放在現代,也有人認同,更何況是這個時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卻是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都擁有生命不被剝奪、不被殘害的權利,更應該互相尊重。我知道改變不了什麼,所以我接受、理解、適應,卻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語。
眼前的畫面變得模糊,恢復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於是,半夢半醒之間,江晚晴又開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誦手機號碼、手機密碼等至關重要的最高機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夢中仍是柳眉緊鎖,似是有說不出的憂愁,不由輕輕歎息一聲。
江晚晴夜裡總睡的不踏實,他熄了大多燈火,只留著一盞燭臺,散發出昏暗而溫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會兒,放下帳子,正想離開,卻見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動著,不知在念叨什麼。
湊近聽,還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點上了寧神香,這才離開。
寶兒侯在外頭,著急問:「娘娘怎麼樣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這裡守著,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無聲,寶兒有點不好意思總讓他守夜,正想推辭,忽聽外面鬧出了點動靜,緊張道:「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長華宮?」
容定回答:「還能有誰呢。你出去,告訴皇上,就說——」他擰眉想了想,緩緩道:「——娘娘聽說太子平安無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興,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寶兒不安地絞著手指,嘟囔:「我見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際,低聲說:「別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寶兒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勝正,她見了皇上有什麼好怕的,幹了虧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個死唄,隨即應了下來:「好,我這就去!」
長華宮殿門外,秦衍之將寶兒的話,向淩昭詳細地複述一遍,便準備先行告退,連夜回王府一趟。
張遠先生還在王府裡等著呢。
今日王爺……不,皇上搞的這一出,就連他和張遠都蒙在鼓中,只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宮女的屍體和先帝葬在一處,卻不知他想立福娃為太子。
立儲的話一出口,別說那堆瞠目結舌的大臣,連他都待站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淩昭難掩疲倦的聲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啞,顯然已經倦怠至極。
秦衍之忙轉身過去:「皇上。」他歎了口氣,揮手叫隨侍在側的太監走開,低聲道:「今日勞神耗力,何必再來長華宮繞這一趟路,來日方長,以後還怕沒有見面的時候麼?」
淩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傳太醫過來,為江氏診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裡又歎了一聲,口中應道:「是。」
淩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長華宮,向來殺伐果決的臉上,現出難得的柔和情意:「來日方長……衍之,朕等這一天,等的太長了。」
秦衍之突然有點擔憂——聽他這話說的,該不會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鐵打的身子,經過今天這一遭也該累壞了,何況江姑娘身體還沒養好,不至於那麼急不可耐吧。
果然,淩昭沒有進去的意思,旋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沉聲道:「長華宮兩個下人的底細,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頭一凜:「是。」
攝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還在琢磨,到底怎麼和張先生開這個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獨子為太子,等同於養虎為患,將來必定後患無窮。
張先生定是第一個竭力反對的。
不成想,剛下馬,抬頭就看見張遠站在王府門口,旁邊還有兩人,正是大學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兒子,文有孝。
他們的轎子就在旁邊,看來也是順道路過。
三人互相見過禮,文和翰捋了捋鬍子,笑道:「久聞張先生乃燕王帳下第一謀士,今夜路經王府,見到您在這裡,老夫冒昧前來拜訪,打擾了。」
張遠笑的比他還人畜無害:「文大人這麼說,草民不勝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發好聲氣:「怎會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無不動容,背後……想必是張先生出謀劃策,替皇上想的這一條妙計。」
張遠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這事草民也是才聽說,之前可是一無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聲音放低:「張先生太謙虛了,不過,無論如何……」他眼裡劃過一絲冷光,望著皇城禁宮的方向,慢聲道:「皇上今天說的話,天地日月為證,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聽見了——他日如有違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說不過去。」
張遠一派雲淡風輕:「草民並不在場,不知皇上說了什麼,但君無戲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又閒談兩句,他帶著兒子告辭回家,路上,文有孝懷疑的問:「父親,您當真覺得,皇上會如他所言,傾盡全力教導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畢竟年歲大了,折騰一整天,靠在轎子裡,難免力不從心:「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皺緊眉,喃喃自語:「我從前隻將他看作一介有勇無謀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氣度,卻是我小看他了,難怪先帝會留下那等密詔。」
文有孝問道:「父親說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雙手伸進長袖中,鄭重點了下頭:「以立太子的方式籠絡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見此人心機深沉,且擅於偽裝自己,隱藏本性,實乃深不可測。」
他轉向兒子,叮囑他:「以後你行事,需得小心為上。」
文有孝忙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另一邊,秦衍之陪張遠回到他房裡,讓人上了熱茶,關上門出去,這才心事重重地開口:「張先生——」
他看向張遠,對方笑的春風滿面,甚至帶著一點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張先生不生氣麼?」
張遠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為何會生氣?」
秦衍之遲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後,首先宣佈立先帝之子為太子——」
張遠打斷他的話:「秦大人,你誤會皇上了,這一步棋妙極了,可謂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張遠耐心的解釋:「皇上大權在握,如今的太子不過是個五歲的黃口小兒,往後還不是任由咱們捏扁搓圓?」
他端起茶盞,從容道:「一來可以縱容他,讓他只知玩樂、荒廢學業,久而久之,不用咱們開口,朝中大臣就會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來可以培養他的性子,驕橫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縱情聲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麼教他。再不濟……」低頭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個短命的藥罐子,誰又能肯定他兒子不是呢?」
秦衍之欲言又止。
張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秦大人真的多慮了,皇上這一舉動,不僅堵住了心懷不忿的朝臣的口,又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的退路。等日後選秀充盈後宮,皇上多生幾個龍子,這太子可就毫無利用價值了,遲早淪為棄子。」
他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滿面喜色,歎道:「高,實在是高明!皇上高瞻遠矚,在下自愧不如!」
秦衍之沉默地看著他,見他那麼高興又欣慰的樣子,一句『不,皇上可能是被江姑娘逼急了,只想先安撫她罷了』卡在喉嚨裡,到底沒忍心說出口。
等到他和張遠道別,回到自己房裡,一名小廝才湊上前,接過他的披風掛起來:「秦大人回來了。」
秦衍之漫不經心問:「府裡沒什麼事吧?」
小廝賠笑道:「沒有,能有什麼事情呢?有個潑婦披頭散髮的上門鬧事,吵著要見您和王……您和皇上,被我們給打發走了。」他搖搖頭,顯得很是輕蔑:「也不照照鏡子,大人和皇上也是她能隨便見的嗎?沒有打死她算好的。」
秦衍之心思都放在別的上面,沒聽進去多少,早早洗漱睡下了。
帝都一間客棧內。
衛九用乾淨的毛巾浸了熱水,溫柔地擦拭妻子喜冬的胳膊,只見一條白玉似的藕臂青一塊紫一塊的,瞧著極為可怕。
他抬頭,柔聲問:「疼麼?」
喜冬頭髮散在背後,一雙杏眼哭的又紅又腫,此刻早已流不出眼淚,只是空洞地望著他,不言不語。
衛九歎了口氣,握住妻子冰涼的小手:「冬兒,你和我說說話,別嚇我。」
這事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他的妻子喜冬本是江皇后的貼身侍女,自小被混帳爹賣給了別人,日日遭受慘無人道的欺淩,幸好得到年幼的江晚晴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條命。
從那以後,喜冬就跟在江皇后身邊,從尚書府到東宮再到長華宮,一路相隨。
他原本是宮裡的小小御醫,官職低微,和喜冬不知怎的就看對了眼,情愫暗生。
先帝在世的最後一年,長華宮淪為冷宮之前,江皇后以喜冬年歲到了為由,不顧喜冬的苦苦哀求,將她許配給他,還給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豐厚嫁妝,叫他辭了官,帶著喜冬回老家去。
這一去,帝都物是人非。
江皇后困於長華宮不得出,喜冬在鄉下早晚惦記著,沒一天過的安生。
後來,先帝駕崩,燕王受封攝政王,把持朝政,喜冬總算眉眼間不見了憂愁,本以為憑燕王和江皇后的情分,定會善待她,誰料遲遲沒有消息。
喜冬終於忍不住,決定收拾行李回京。
起初,衛九過慣了鄉下日子,有些不樂意:「你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呢?能不能見到皇后娘娘都不好說。」
喜冬擔憂道:「王爺一直沒放姑娘出來,定是因為姑娘不肯先低頭——姑娘一向心高氣傲,但是王爺不能沒良心呐!」說到這裡,有些哽咽:「若不是因為王爺,姑娘怎會和先帝交惡?我一定要去見他,親口告訴他,這些年他在外面打仗,我們娘娘天天為他牽腸掛肚,為此一度使先帝失望,這可全是因為姑娘對他情深不悔!他不能沒有良心,當上了攝政王,就把姑娘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了。」
衛九遞上帕子給她擦淚,心裡不覺吃味,嘀咕:「天天姑娘長姑娘短的,你心裡就沒我這個丈夫。」
喜冬冷眼瞪他:「我這條命是姑娘救的,沒她就沒我的今天,你也不會有我這個媳婦兒。還有,你在宮裡待了那麼些年,就沒攢下幾個銅錢,老家這裡的房子、你開醫館的銀兩,都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姑娘給我的!」
衛九服軟:「娘子,我就是隨口說一句,我知道在你心裡,永遠江皇后排第一,為夫第二。」
喜冬突然道:「第三。」
衛九一愣:「啊?」
喜冬認真道:「現在暫時排第二,等有了孩子,你就是第三了。」
衛九:「……」
喜冬走遠了,他才敢小聲發牢騷:「真要命,得虧還沒生,以後可得留心,不能生多了,萬一生他十個八個的,我在家裡還能有地位嗎?」
事情到這裡都還好。
可當他們到了帝都,住進客棧後的第三天,突然有人亂傳消息,說皇帝禪位元,攝政王登基了,又說先帝和江皇后同日下葬,江皇后追隨他而去。
喜冬快瘋了。
衛九一個不留神,喜冬獨自一人跑到王府門前哭鬧,沒見到攝政王和秦大人,反而挨了一頓打,他正好趕到,散財消災、息事寧人,才不至於沒了妻子。
回來後,喜冬待坐到現在,一言不發。
衛九越來越擔心:「冬兒……」
喜冬終於轉向他,目光冷冽如雪:「是真的嗎?」
衛九不語。
喜冬只覺得呼吸困難,艱澀道:「你跟我說實話,姑娘真的病死了?」
衛九遲疑再三,重重歎一口氣:「是,已經下葬了,和先帝一起。」
喜冬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顧腿腳上的傷,驀地站起來,決然道:「王爺好狠的心腸!賭上我這條命,我也要為姑娘討回一個公道!」
衛九看見她的神情,心知攔不住,又歎氣:「那你也別一個人跑王府去鬧,王爺已經是皇上了,怎還會住王府?倒是有個地方,不妨一試。」
喜冬眼眸一亮,脫口道:「尚書府!」
江尚書府。
江雪晴天沒亮就起了,先去了陳氏房裡,聽周媽說陳氏並無大礙,昨夜急痛攻心之下才會昏迷,大夫說休養幾天就好了,便安心的回去自己院子。
姐姐在的時候,一直教導她要孝順嫡母,這些年來,她也都是這麼做的,連同姐姐的份一起,悉心照料陳氏。
雖說小時候,陳氏待她不上心,這幾年倒也越發親熱起來,相處的多了,自然感情漸深。
回到房裡,江雪晴散下一頭烏黑青絲,坐在梳妝鏡前,由丫鬟翠紅重新替她梳辮子。
翠紅道:「姑娘,我昨兒聽見了一樁好笑的事。」
江雪晴散漫道:「說來聽聽。」
翠紅笑了起來:「就是咱們的表小姐……」她瞄了眼房門,下意識放輕聲音:「自打燕王從北邊回來當上攝政王,權傾朝野,帝都多少人的心思都活絡了,現在他成了皇帝,只怕有些人就快坐不住了。」
江雪晴拈起一隻金步搖,對著頭髮比了比:「三姑媽和表小姐也在其中?」
翠紅抿唇一笑:「可不是麼。從前大姑娘在家的時候,三姑媽就常跟人說,表小姐和大姑娘的眉眼長的七分相似——」
江雪晴把金步搖『啪』的拍到桌上,冷笑:「孟珍兒也配和我姐姐相提並論?!她和她那個娘,我最是瞧不上眼,整天把心思轉在男人身上的東西,永遠不長進,打我二哥的主意不成,現在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翠紅嚇了一跳:「姑娘息怒,誰不知道這都是三姑媽睜眼說瞎話,整個家裡,也就只有您和大姑娘有些相似。」
江雪晴沒被她這兩句討好的話安撫,臉上依舊帶著怒氣:「好啊她們,老趙前腳來報說姐姐病逝長華宮,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後腳她們就瞄上了皇上……」
她冷哼一聲,目光落在金步搖鑲的一顆瑪瑙石上:「總有一天,我饒不得她們。」
翠紅挽起江雪晴柔順的長髮,低聲道:「說起這個,從前大姑娘和皇上的情分,咱們都看在眼裡,您說……是真的嗎?」
江雪晴淡淡道:「我不信。」
翠紅道:「奴婢想也是,大姑娘菩薩心腸的玉人兒,人見人愛,奴婢也不信皇上會那麼絕情。」
江雪晴看著鏡中自己如雪如玉的容顏,拿起一盒新買的胭脂,一點點塗抹起來。
反正,她就隻認一個死理。
從前只有姐姐對她最好,小時候陳氏不搭理她,父親沒空管教她,只有姐姐把她帶在身邊,永遠那麼善良,那麼溫柔。
誰對姐姐好,她就對誰好。
誰欺負姐姐,她遲早十倍欺負回去,欺負不來的,每天早中晚問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外面突兀地響起叩門聲。
翠紅放下梳子過去開門,過了一小會兒,帶了封信回來:「門房送來的,信封上隻寫了您的名字。」
江雪晴皺眉:「誰寫的信?」
翠紅道:「好像是個男人……要不扔了?被人知道怕是不好。」
江雪晴想了想,吩咐:「你拆開看一眼。」
翠紅點點頭,讀了幾行字,輕輕『咦』了聲:「姑娘,是喜冬的信。」
江雪晴倏地站立起來,往外走去:「快帶我去見送信的人!」
長華宮。
江晚晴起的不算早,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貴重的深紅色宮裝穿上,洗漱完畢走出去,已經有一名太醫在偏殿等候。
太醫診了脈,還是那句老話,憂思過甚,以至於身體虛弱。
江晚晴叫寶兒送走了太醫,平靜地對著鏡子,理了理髮髻。
她心裡知道,她一點都不虛弱。
從此刻起,她更要堅強,不拋棄,不放棄,遲早殺出一條回家的血路。
是的,現在遠沒到絕望的時候,淩昭既然登上帝位,那就證明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朝堂鬥爭等等,所占的地位會越來越重,她則是越來越輕。
直到在她鍥而不捨的努力和外力相助之下,終於有那麼一天,他可以隨意的處置了自己,再無半點留戀。
未來可期。
寶兒蹲下去,理了理江晚晴繁複的裙擺,不明白她這麼興師動眾的,是為了什麼,疑惑道:「娘娘,皇上今天會來嗎?」
江晚晴搖頭:「不知道。」
寶兒試探道:「那您——」
江晚晴看著她:「我要出去,你陪我一起。」
寶兒雖然一頭霧水,依舊應道:「是!」
正要出門,容定從院子裡進來,手裡拿著個不知是小盆子還是小碗的東西,裡面盛滿了水。
寶兒奇怪道:「小容子,這是什麼?」
容定淺笑:「今日趁著沒人,從御花園後頭的池子裡撈出來的。」他把那東西拿給江晚晴看,聲音低沉悅耳:「娘娘,你看——活的錦鯉大仙。」
江晚晴低頭,果然看見一條紅色的小鯉魚,正在裡面游來遊去,不由一陣氣悶:「你帶回去放生吧。我已經看穿了,全是浮雲……求人不如求己,不努力就沒出頭之日。」
寶兒見江晚晴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對著容定吐了吐舌頭,作個鬼臉:「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傻瓜。」
走到角門口,當值的侍衛一看來人,連忙攔住:「江娘娘,您不能擅自——」
江晚晴冷冷一笑,直視他們:「江娘娘是誰?江皇后已經追隨先帝而去,我不過是皇城禁宮裡一隻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哪兒去不得?讓開!」
兩名侍衛一愣。
她素來溫和友善,第一次這般疾言厲色,是以他們都不敢強行阻攔。
江晚晴繞過他們,從容走了出去。
寶兒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江晚晴穿的華貴端莊,打扮的也落落大方,一路上碰到的宮人多把她認成先帝的哪位嬪妃,於是前往泰安宮的路上一路暢通。
到了宮門口,江晚晴深吸一口氣,跪了下來,一字一字說的清晰:「民女求見太后娘娘!」
寶兒傻眼了,愣了會兒,趕緊也跟著跪下。
泰安宮。
李太后昨夜睡了個好覺,頭疼的毛病沒再犯,今早起來心情不錯,和彭嬤嬤有說有笑的談太子的趣事。
一名太監突然走了進來,對劉實說了幾句話。
劉實臉色微變,看了看彭嬤嬤,對李太后道:「太后娘娘,長華宮的江氏,如今正在外頭求見。」
李太后忙站起身:「還不快請進來?」
少頃,李太后見門口隱約可見一道人影,便走上前,待看清女子清瘦憔悴的容顏,心裡一陣酸楚:「晚晴,你受苦了。」
江晚晴低著頭,盈盈拜倒:「民女參見太后娘娘。」
李太后急道:「你這是作甚?」
江晚晴苦笑:「皇上的一道旨意奪去我的身份,從此我只是宮裡的一道遊魂了。」
李太后給彭嬤嬤使了個眼色,彭嬤嬤和劉實便退了出去,關上殿門。李太后這才開口道:「這也是權宜之計,昭兒遲早——」
江晚晴抬起頭,一雙清冷又動人的眼睛,水光若隱若現,慘然道:「皇上幾次三番前來長華宮,我一直恪守禮儀,片刻不敢忘懷我身為先帝遺孀的身份。如今皇上這般對我,便是要了我的命!我活著已無意義,求太后替我求情,讓皇上下一道旨意,賜我解脫。」
李太后臉色發白,低低道:「他……他可曾對你……」
江晚晴不說話,算作默認,凝視著李太后,含淚道:「皇上也許對我尚且存有舊日情分,以至於看不透徹——他初登帝位,多少雙眼睛會盯住他的一舉一動,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他當真與我有了什麼,日後傳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話,只怕有損他英名,也給本就反對他的人留下把柄。」
她袖子裡的手握了起來,每一個字都說的用心:「為今之計,我活著,皇上便不肯絕了念想,只有我死了……才能永絕後患。」
很多時候,女人對女人,遠比男人對女人更狠。
尤其是牽涉複雜婆媳關係的。
江晚晴從前和李太后有過好幾次來往,先帝在的時候,李太后的日子不好過,她便幫襯了些,所以知道李太后是個溫柔的老好人。
可這再好再明事理的人,一旦觸及底線,總會幫自己的骨肉至親。
更何況她曾是淩暄的妻子,在這個注重貞潔和婦德的世界,李太后眼裡的完美兒媳婦人選,肯定不會是她。
李太后看著江晚晴,面帶驚色,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氣憤,感動於她不僅不記恨昭兒搶了本應屬於福娃的帝位,還處處替他著想,為此甚至願意獻出寶貴的生命,更氣惱她這般善良,總是為別人考慮,忘卻了自己。
「孩子,你起來。」李太后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你總是為先帝想、為皇上想,你怎不為你自己想想?你這樣先人後己的性子,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虧呐!」
江晚晴:「……?」
李太后牽住她的手,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鄭重道:「晚晚你且安心在這裡住下,過幾日隨哀家和福娃一道搬去慈甯宮,此後咱們三個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從前先帝在時,你怎麼幫哀家的,哀家全都記在心中,你放心,只要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允許皇上動你一根手指頭!」
江晚晴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急忙道:「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
李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從今往後,你要多為自己著想,不要事事顧著別人了。前朝的事情,自有他們男人操心,橫豎這皇帝的位置是昭兒非要得到的,種種後果,就該他一力承擔。」
江晚晴半天無語,突然有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絕望。
這母子倆對於感情,一個比一個心軟,一個比一個腦回路清奇。
淩昭就算了,不提他,李太后不僅心慈手軟,還有嚴重的胳膊肘向外拐的嫌疑。
此刻,李太后正對她笑的慈祥而憐愛:「晚晚,以後有哀家保護你,別怕。」
江晚晴不知該作什麼表情才好,只能又垂下頭顱,掩飾眼底的悲哀和無奈。
越努力越絕望,說的可不就是她。
早知如此,不如剛才在長華宮,拜一拜容定撈回來的錦鯉算了。
今天又是滿懷希望而來,滿載失望而歸的一天。
唉,人生艱難。
養心殿。
初登帝位頭幾天,淩昭自然忙的無一絲空餘時間,更不曾踏足後宮,但他依然記得傳太醫過來,問過江晚晴的病情,看了看他們開的方子和用藥,才算滿意。
後來實在不放心,還是叫秦衍之去了長華宮一趟,秦衍之回說江氏一切都好,正在安心養病。
淩昭總算暫時安下了心。
如此一連忙了好幾天,終於得空,他先叫秦衍之去探探江晚晴的口風,若是心情不錯……最近很久沒散散步,走動走動了,如果路過長華宮,他順道進去看一眼,當然也不成問題。
這次,秦衍之很快就回來了,臉色不對:「皇上,江氏已經不在長華宮。」
淩昭猛地站了起來,帶翻一張椅子:「什麼?!」
秦衍之道:「侍衛說,這是太后娘娘安排的,太后說您這兩天忙,不讓他們拿這種小事打擾您。」
淩昭冷著一張臉,快步向慈甯宮走去。
忙歸忙,這段日子以來,他起碼去請安過兩次,李太后從沒跟他說起搬地方的事,他也沒見過江晚晴的人影。
淩昭帶著秦衍之趕到慈甯宮,一眼看見彭嬤嬤從裡面出來。
彭嬤嬤行過禮,退到一邊。
淩昭此時已經冷靜下來,隻瞥了瞥秦衍之。
秦衍之會意,問彭嬤嬤:「嬤嬤,勞您通報一聲,江氏也在吧?」
彭嬤嬤卻是一臉茫然:「江氏?什麼江氏?」
秦衍之笑了笑:「嬤嬤是尋我開心的了,你會不知道哪位江氏嗎?」
彭嬤嬤堆著笑容的臉上毫無破綻:「回秦大人,老奴真的不清楚——宮裡是有一位姑娘,但那是太后娘娘從江南接過來的義女,和皇上自幼認識,兄妹情深,皇上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呢。」
秦衍之一聽這話,心越來越涼。
淩昭眉目不動,隻嘴角勾出冰冷的諷笑:「哦?才幾天的功夫,朕一時不慎,竟多出來了一位親妹妹。」
彭嬤嬤賠笑:「皇上明鑒,太后說的,哪裡能有假。」
言下之意,您老能紅口白牙把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給說死了,憑什麼太后她老人家就不能有樣學樣?
淩昭內心震怒,面上卻不動聲色,徑直向裡走去:「不管親妹妹幹妹妹,是該見一面了,千里迢迢從江南趕來,怪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