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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第86章
【第三卷(终结篇)】

第86章

  蕭定覺得不對勁。

  靜華宮是座廢棄的宮殿。

  當年連正殿和左右廂房之間的回廊也沒修好,便因故廢棄了,之後便一直無人居住。

  後來加入的陳設之類也多是旁處不要的舊物,先帝曾把居於此處自省作為對不上進的皇子的懲罰,其不適居住的程度可見一斑。

  蕭定當年再落魄的時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東宮。

  他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天,自己要在這個破落到有宮之名無宮之實的廢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過自己最該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壯年歲月。

  可這樣的變故卻確確實實產生了。

  當一個人習慣了高處之後,他跌落下來的時候,便會異常慘重。

  這慘重對蕭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蕭定不是那種特別講究奢侈的君王,實際上他對身外之物的關注度並不高。

  當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龍袍,出行必要的鑾駕規模之類,這樣正常的禮儀範圍內的奢行,他還是從容受之。

  但蕭定真正喜好的是君臨天下時,那種眾人戰戰兢兢,不敢仰視的氣勢;批駁政事,傾聽朝議時那種對臣下心思瞭若指掌的游刃有餘;裁斷眾案,奪人生死時的那份不容否決。

  簡單言之,蕭定好的是權。

  大權在握,他才有滿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奪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別人裁定了。

  他就如同陷入一個泥沼,所有擅長的再發揮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剝奪。蕭謹留著他不殺,賺的不過是仁義這個名聲,這樣的事實顯而易見。

  但宮裡頭人人都不敢說。奴才下人們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事不關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堅持忠誠的,但那都是輕如鴻毛的見解和立場罷了。

  就如同螻蟻無法撼動參天巨木,這事情的關鍵最後也只是在蕭家兄弟之間。

  自己活到最後,唯一的用處居然是成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這樣的認知對本性傲慢的蕭定而言,有種異常巨大的沖擊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從來很有傲氣,但比傲氣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蕭謹一流當然明白讓這樣一介君王活著是件非常冒險的事情。於是他的弟弟在有意無意間隔斷了他與塵世的來往,各種節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種祭祀,他也不能出頭;他的后妃被蕭謹送入寺廟,帶發修行,美其名曰為他當年祈福贖罪。

  蕭謹希望人們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漠視蕭定的存在。

  逐步抹殺掉這個人。

  對於這一點,蕭定很清楚,縱然他萬般不甘,也不能有什麽應對之策。

  他在宮裡待了三十餘年,幾度沉浮,對深宮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貪殘,早已經洞若觀火。

  蕭謹這樣一個少年,所思所行,實在算得上簡單直白。

  他不得不讓,做出感激萬分的姿態。

  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經不多,用帝王家那點微薄的血肉親情,來維繫並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蕭定並沒把握,但他只能繼續做。

  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蕭定在盡力支持的同時未嘗沒有消極的想法。對於未來,他一片迷惘,是這樣屈辱地日復一日,直到咽氣?還是連這樣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聖旨來取命?

  ……他的未來全掌握在別人手中。

  然而蕭定不肯屈從,他可以對蕭謹跪下,對他的胞弟跪下,對他曾經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對此刻的厄運跪倒。

  他有時候也會想起當初自己給蕭謹封王賞地的情景,那時候的蕭謹是個膽怯內向的孩子,哪怕蕭定的一句問話,也能讓蕭謹駭得半晌不敢做聲。

  彼時天地,而今已經顛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讓對方覺出勝利者的快意。蕭定並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讓他的敗退更加真實。

  然而只有一個人,他不能做這幅弱態給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個用武力逼宮的人,就異常激動,有種恨不能將之將亂刀砍成肉醬的衝動。

  他有今日全因為他。

  於是他面對那個已成魏王,萬人之上的亂臣賊子,從來不假顏色。

  他們倆總是針鋒相對的,無論從見識,從立場,從性情,他們全無重合之處。蕭定奇怪著自己當初遲遲不除掉這個人的原因,想來想去,他只能說自己是糊塗了。

  他看到這個人軟弱之處,卻沒認清楚他倔強的本質。

  那倔強導致低賤之人敢生異膽,終有一天剝去了畫皮。

  之後所謂魏王得寵沐天恩,權勢如日中天的傳言漸盛,蕭定絲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種與生俱來的懦弱,想必與這亂臣習慣性的忠厚偽裝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擔心,這樣的聯盟不會是常態。

  白發蒼蒼的杜進淡年紀雖然上了,但並沒學會豁達——杜進淡從來不是個習慣被他人彈壓的人。蕭定太瞭解自己曾經的這兩名臣子,和還被捧著的蕭謹不同,他已經把這兩個人的正反兩面全看了個清楚。

  就如楊如欽所說,分贓不均必然內訌。

  他忍辱負重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知道那將是他唯一的機會。

  院外爭吵聲始終不絕於耳。

  這已經是近幾日來第二次,黑甲軍士們的咒罵哄鬧聲最後變成掀天的喝彩叫好,聽動靜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來。終了卻突然一聲爆喝,將這份古怪的熱鬧一折兩斷。

  那喝聲是獨孤航的聲音。

  因為隔得遠,蕭定屏息也聽不大清楚少年將軍訓斥的具體內容。

  他起身推開了門,邁步出屋,院子外的爭端卻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再無聲息了。

  滿庭的樹枝在微風中搖擺,仿若他不定的心思。

  這裡是冷宮,離前朝偏遠,往來人不多,於是守備軍士也沒那樣拘謹,可連續的爭端還是顯出了些不平常。

  軍中是禁止私鬥的,何況是宮中。

  蕭定能理解獨孤航聲音裡的震怒,卻對素來以軍紀嚴明著稱的黑甲軍三番四次被挑釁起來的緣由生出了一份懷疑。

  到晌午,蕭定趁著守衛送飯的機會無意詢問。

  那送飯軍士被撩起舊恨新仇,忍不住咒罵,「殿前司那幫狗雜碎,總找碴!」說完後,軍士突覺不對駭然遮口,雖然對方被廢,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汙言,是大不敬。

  蕭定笑了笑,見對方警惕,也不敢繼續往下問。

  但哪怕是這樣短短一句話,透露的資訊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歸陳則銘管轄。否則,身為陳則銘親信的獨孤航為什麽會控制不了局面?

  蕭定意識到,朝中也許有了些變故,這變故到底是他一直翹首期盼的,還是他預料之外的,卻是與世隔絕許久的他所無法判斷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這麽殫思極慮地推測。

  這個夜裡,人欲靜而風不止。

  蕭定在燈下聽到宮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推窗望出去,見到獨孤航送一人進院。

  那人轉過頭摒退眾人之時,面容恰攏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之內,半隱半現。他似乎有些疲憊,滿面的倦態,卻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俊朗,和長年征戰磨礪出的英氣。

  蕭定怔了怔,那個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陳則銘?!

  蕭定背過身,心突然隨著那燈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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