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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第41章
第41章

  事後蕭定才醒悟到,那是他十數年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陳則銘出手。

  只是一眨眼的瞬間,劍光如匹練般從空中劃過,他在那驟然而至的劍氣前,被逼得退了半步,幾乎不能呼吸。

  待他站穩時,卻驚駭地發現勝負已經塵埃落定了。

  一切如此簡單,沒有懸念。

  身前的侍衛一個接一個癱軟下去,露出了原本被擋住的勝利者。

  陳則銘端正的臉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跡,這平添了他身上的殺氣,若說之前他的頹態還像是掩飾,那在大開殺戒之後,這層掩護色顯然被撥去了。

  此刻的他就像褪去鞘殼後的名劍,猛然間光彩奪目,寒意滲人。

  他的雙眼從屍體上漫不經心地一掃而過,再朝蕭定看了過去,其間沒有半點猶豫。

  蕭定應對著那樣的目光,竟然有些吃驚。

  他沒見過這樣銳氣逼人的陳則銘,他不是不知道陳則銘身經百戰,不是不知道他幾經生死,然而他到底沒親眼沒見過戰場上的他。

  眼前的這位黑衣將軍突然陌生了。

  兩人遙遙無聲對看了半晌,陳則銘舉步朝他們走來。

  韓有忠和小宦官都發出驚恐的叫聲,轉身拉著蕭定的衣袖要逃,蕭定扯出袖子,復又立直了,站在原地看著一步步逼近的陳則銘。

  他有驚慌,也有懼怕,然而有個念頭占據心頭,滿滿當當,卻比這些情緒都強上千萬倍。

  他哪裡能讓這個人看輕了,一個一直被他踏在腳底下的人!

  ……況且,逃得掉嗎,有必要嗎?

  陳則銘擡手。

  手腕輕輕一抖,挽出個漂亮的劍花。

  劍身上未滴凈的血隨著他大逆不道的動作,順著劍尖甩了出來,濺到蕭定面上。

  蕭定猛地偏頭,卻避不開那些血滴。他的臉上猛然出現怒氣。

  韓有忠「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張臂擋在蕭定身前,顫聲道:「陳將軍,不能啊,他是……,他是萬歲啊!!」他從沒有不臣的想法,便不相信旁人能反叛到底。

  陳則銘不答話,長劍緩緩擡起,停在蕭定喉間。

  僅僅寸許,蕭定感覺到了那刺骨的寒意,這一刻死亡就在一寸之外。然而讓他意外的是對方卻沒立下殺手。

  他在猶豫什麽?

  如此靜了片刻,陳則銘突然瞥了韓有忠一眼。

  那一眼,神情複雜。

  然而也是這一眼,少年起便在生死間遊離過數次的蕭定,幾乎是立刻看出了些什麽。

  這一年,正是蕭定即位第十五年。

  這場宮變因發生在庚午年初,被後世稱為庚午之變。

  庚午之變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順。

  本為蕭定愛臣的杜進淡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遺昭,其中明言蕭定天性薄涼,原本不是最合適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昭時,病入膏肓,已經來不及再擇繼承人,特立此昭,並命太后及幾位重臣暗中觀察輔佐,但凡蕭定有不合帝王之舉時,可以憑借此昭廢帝另立。

  此昭一出,天下嘩然。

  按說蕭定為人確實刻薄嚴謹,從政卻並無懈怠之處,他在位其間,天下不能說大定,倒也能休養生息。其實若不是與匈奴多年大戰,消耗了不少民力財力,只怕他的呼聲還該更高些。

  但杜進淡和陳則銘,朝中一文一武兩位重臣,卻翻出了十年前的後宮大火這舊案。

  話說這疑案當年也多的是人質問,但都被蕭定強權壓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來,卻是有證有據,再無可置疑之處了。天下萬民終於得知真相,原來當年這場燒死諸多宗室的慘案竟然是皇帝背後指使所為,難怪當年刑部立案多年卻無法追查到底,最終只能草草不了了之。

  這案子翻出來,本來為蕭定辯解的人也只能閉了嘴,百善孝為先,蕭定犯了這個禁,誰還敢為他說一句話。只能說先帝有先見之明,備下了這龍頭鍘,哪怕貴為天子也還是有被別人拉下馬的時候。

  此刻,敬王早已經是太子,但眾臣避諱他是蕭定親生血脈,居然避過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卻是蕭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後一位親王,容王蕭謹。

  蕭謹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歲,十年前因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沒被諸多親王看在眼中,逼宮時漏了此人。

  這孩子反因禍得福沒在那場大火中送命。

  話說此人,人如其名,長年在蕭定身側,活的那個戰戰兢兢,拘拘謹謹啊。據說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沒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

  杜進淡看中的便是這份膽小。

  陳則銘本來想立的是敬王,杜進淡只說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風,若立之,後患無窮。

  陳則銘聽後默然,他並不想在若干年後,與蔭蔭的兒子翻臉成仇,終於默許了杜進淡的選擇。

  此刻的蕭定被關在冷宮中,自然也聽說了這些,他本來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著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進淡身上,當夜便氣得吐了血,一頭昏死過去。

  把韓有忠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敲門,求衛士叫太醫來看。

  然而此刻哪裡還有人管廢帝的死活,數日後,蕭定悠然醒轉時,陳則銘那裡才聽到消息,派了太醫來看。

  蕭定將太醫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殺就來,還治什麽治?脫了褲子放屁!」他激怒憤恨之下,竟然將早年在坊間學的粗詞鄙語都說了出來。

  那太醫連忙逃了出來,若在從前,他還要懼怕萬歲日後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後,就廢帝處置問題不知如何是好,問到陳則銘,陳則銘道:「萬歲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廢之足矣。」

  杜進淡望之,微微搖頭。卻沒說話。

  宮變之事,陳則銘功勞最高,新帝封陳則銘為王,同時職掌帥印;但若無杜進淡之前種種鋪陳,陳則銘也無法成功,封杜進淡為相,其子招為駙馬。

  兩人都是蕭定重臣,黨羽原本眾多,朝中少數一些異己,很快也被杜進淡辣手除掉。

  自此兩人一同攝政,協助幼君,一時間權傾天下。

  然而這樣的平衡注定只是短暫的,此為後話。

  蕭定這裡卻是死意早定,只渾渾噩噩等消息,宮中無人理睬他們,待蕭定得知性命無礙,已經是月餘之後。

  等死等了這麽,居然等到了生的訊息。

  蕭定久呆之後,縱聲大笑,狀若癲狂。

  此刻跟在他身邊只有韓有忠一人,多年前是這一個人,多年後還是這個人。

  就像一場夢,夢中他手握天下,立判生死,站在權力的顛峰,然而夢驟然就醒了,哪怕他手有餘溫,哪怕他萬般不甘。這麽多年,他繞了個圈居然回到了原點。

  韓有忠驚慌,「萬歲?」

  蕭定止了笑,怔了半晌,突道:「我已經不是萬歲了。」

  韓有忠老淚縱橫:「萬歲始終是老奴的萬歲。」

  蕭定看著他,目光冰涼。

  還能信嗎,人還能信嗎?

  韓有忠卻不知道他的想法,恭順著伸手扶他。

  蕭定轉過目光,這麽多年,這場夢過去,我失去我的愛人,卻收獲了更多的敵人。

  陳則銘,陳則銘……

  ……你放過我?不殺我?!

  仁厚?太可笑了,你不看看自己,你有這個資格嗎?!你不過是個賤人!

  我早該聽楊粱的話,永不用你。

  該一早把你踩得更低賤,踩到泥裡永不出頭——是我給了你機會。

  ……我錯了。

  若有一天……,若有那麽一天!

  我第一個要殺的,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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