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我在急診門口等到了匆匆趕來的秦之文,那時候我的頭髮都被雨水打濕了,很畸形的黏在腦門上,他看到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頭髮撥開,然後用很陰冷的聲音說,“喻夕,醫院陰氣重啊,額頭印堂為華蓋,千萬不要遮起來,小心鬼上身。”
我咬牙切齒,“快上我身吧,我要去克人!”
他哈哈大笑,“瞧你那衰樣,還克人呢,自己照鏡子都會被自己嚇死,好了好了,吃飯去。”
雨還嘩嘩的下,我拉開車門的時候特意往倒車鏡看了一眼,“是不是吊死鬼會來附身?”
“是餓死鬼吧!快點走了。”
那時候我想,我要是陰氣太重,小鬼纏身,我就半夜爬到顧宗琪家,然後騷擾他,讓他睡不著覺,第二天頂個大熊貓眼去上班。
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色誘挺好的,於是我就又很開心的笑起來。
他跟朋友正在吃飯,接到我電話就跑過來了,回到飯桌上一看,立刻慘叫,“我的琵琶蝦啊,你們怎麼能那麼殘忍的把吃掉呢?”
他們那群哥們都是二世祖,有嬉皮,有雅皮,也有老流氓,看到我就問,“你家那個?”
指代不明,所以我順水推舟的“恩”了一句,“吃海鮮啊,有麻辣烤魚不?”
“小妹妹是行家啊,哈哈,重點重點,想吃什麼別客氣啊。”
我眼睛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然後我偷偷的問秦之文,“你們天天都那麼腐敗啊?”
他還沒回答,就有人問道,“小妹妹啊,原來小蚊子是straight,我們都以為他是gay呢!”
我想都不想,“他不是gay。”
抬起頭來就看秦之文的眼睛笑嘻嘻沖著我擠弄,我在心底嘀咕,“你就一性冷感!”
小蚊子他不愛我,也不愛其他任何一個人,二十六年,他一直是一個人。
孤獨的讓人難以置信,甚至是一種偏執。
那種異國他鄉流浪的歲月裡,相依為命的年華中,我怎麼可能不對他動過一絲小小的私心。
德國南部的冬季,和童話一般的美麗。
那些暴風雪,一夜之間,堆砌在房頂和地面上,蓬鬆厚軟,像是剛出爐的泡芙球,白皚皚的雪就像是傾倒在地面上的奶油,那是冬天最美的童話。
有灰姑娘的水晶鞋,卻沒有王子,白雪公主吃了鮮美的蘋果,再也醒不過來。
那裡的記憶,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保姆是留學生,有一貫的獨身子女病,照顧不得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兩個孩子,耶誕節時候冰箱裡空空的,她出去和別人狂歡,五點的天就已經全黑了,我坐在沙發上對秦之文說,“我餓,我想吃那種在國內吃的草莓優酪乳。”
德國優酪乳都偏酸,我不喜歡,但是我已經記不得什麼牌子了,以至於後來我回國把所有的牌子都嘗了一遍,還是忘記第一口的滋味。
我這輩子對秦之文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我餓,我想吃,以至於後來他能記起的話就是“夕夕,你餓不餓?”。
可是怎麼會有商店在耶誕節時候開門,我只是因為被遺棄而委屈,難受,還有任性。
他穿了衣服,出去,外面是暗藍色的一大片積雪,陰冷的風刮起來肆虐,我一個人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的睡過去,睜開眼還是冰冷的空氣,我忽然就哭了出來。
我跑出屋子,然後沖向漫天雪地的狂風中,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任何事情,樓上只有昏黃的燈光,我不敢叫,我開始害怕在這樣的風雪天,會埋葬秦之文的影子,我就坐在樓梯口聽自己的心跳,不知道坐了多久,等自己的身體開始慢慢的變冷,變僵。
忽然樓梯上有輕微的腳步聲,我驚得站起來,滿頭雪花的秦之文沖著我笑,“夕夕,我只找到這種的,沒事,我們兌點方糖進去,也許不那麼酸。”
他的指尖都被凍成了青紫色,我一碰,他疼的齜牙咧嘴的笑,“祖宗,輕點!”
那麼一瞬間,我脫口而出,“小蚊子,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不想做他的妹妹,我想做他的女人,認真的愛他,並且學著去照顧他。
十幾年同在一起,那種感情,甚於愛情,至於親情,可是我就是想,不可能不動心動情。
他卻摸摸我的頭,“傻姑娘,我可不能陪你一輩子,你總是要嫁人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卻選擇不說破,心底那麼一點點奢念就灰飛煙滅。
我就覺得小蚊子冷感,後來也沒見過他跟任何人親近過,再後來,我回國,他去瑞士讀書,斷了好幾年的聯繫,等再看他的時候,已是比家人還親。
我正在發愣,手機就在口袋裡跳草裙舞,拿出來一看居然是顧宗琪那個小冤家,我想大爺你今天不能這樣帶我玩的,先是默默的虐了我一下,黯然銷魂之後又遞一塊糖給我。
這塊糖是接呢,還是不接呢,我覺得女生應該矜持一點,但是又不能把男生嚇跑。
於是我就按下了接通鍵,把話筒對著腳底下,然後不管他聽不聽的到就自言自語,“啊,你說什麼啊,我聽不見,太吵了,待會我打給你好了。”
然後我就把電話掛了。
秦之文看著我,“嘿,真被小鬼纏身了,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語什麼東西?”
“什麼?”
“長舌婦,哈哈。”
“你說誰呢,你去死!”
期間喝了不少酒,吃完飯,秦之文跟那群男人又去玩牌,都是在燈紅酒綠的一條街上。
我沒什麼酒量,喝了稍微有些上頭,話不自覺的就多起來了,我拿了哈密瓜坐在一旁看他們鬥地主,流氓們就逗我講故事。
我說,“其實小蚊子人挺好的,小時候我打他罵他他都默默的忍受,對了,你見過男人下廚沒有,我覺得那些飯店的飯不如小蚊子做的好吃,他做的宮保雞丁吃過沒?”
其他人都“哇”的一聲,我說,“沒吧,他都不輕易下廚的。”
於是我就得意洋洋的笑,腦袋裡迷迷糊糊的一片,反正他們逗我講什麼我就講什麼,思路完全是中國革命初期的路線,彎彎曲曲的被人追著跑。
“小妹妹,小蚊子對你不錯吧,你兩個還那個了?”
今天很多人喜歡用“那個”來指代一些指代不明的東西,我心裡明白,但是借酒裝糊塗,“那個什麼啊,你看他對我好,他有時候還凶我,說我笨。”
我哢嚓的咬了一塊西瓜,故意咬的很重,豐沛的汁水流了下來,於是我站起來去洗手間,這時候我腦袋才清醒了一些,我要是繼續呆下去,肯定會被拆穿的。
於是我決定出去走走,透透氣。
已經很晚了,因為下雨,天幕微微透著一些紅,紅的有些突兀,甚至有些隱隱的不安,對面酒吧裡慢搖的曲子傳來,撩撥離人的心弦,身體本能的感到了寂寥。
怪不得夜場,是妖糜而瘋狂的,聲色的交易,總是在音樂和酒精的作用下。
我怎麼能不好奇,誘惑就在眼前。
現在那些人在做什麼呢,我乾爸應該在家大吃大喝,今天這手術實在是長的駭人,顧宗琪應該在醫院裡,惦記他的小圈圈戒指,童若阡應該在急診低頭看他的那些筆記,手冊,高伊晨師兄肯定在網上勾搭小美眉,完全忘記昨天晚上被我無視的傷痛。
可是為什麼我想別人重視到我呢,明明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多麼不屑別人的眼光。
我想去酒吧看看。
可是剛站起來,後面老遠的就有人喊我,“喻夕!”
看,遞糖果的人,把他遞到了我的面前,本來我是要去做小鬼附身的,結果他把自己送上門給我附身了,真是一隻呆魚。
我是屬於酒勁延期型的,剛轉過頭來就覺得昏沉沉的暈,顧宗琪站在我面前手上撐著傘,那雙溫柔的眼睛看著我,聲音卻有些冷冰,“喻夕,你喝酒了?”
我只好“恩”了一聲,就是想說話,舌頭不受腦袋的控制,“我喝了,怎麼了,剛才跟小蚊子他們吃飯的,吃海鮮,你吃過沒,那個麻辣烤魚,不配點酒喝喝哪裡有滋有味的,唉,看你那份整天吃外賣的臉就曉得肯定沒吃過,下次我請你好了……”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我今天還說醫院裡陰氣重,被小鬼附身呢,我看我是被GPRS附身了吧……”
他一聲不吭,就是看著我,然後笑起來,“喻夕,你剛才手機沒關!”
我一個機靈就醒了,在包裡摸了半天手機,發現是通話結束了,但是通話時間是四十分鐘,顯然顧宗琪那邊很久才掛掉,我差點暈了,“你幹嘛不掛電話,我的錢啊。”
“你不告訴我你在哪裡,我只好聽了。”
我開始耍胡賴了,“我的錢啊,我的話費啊,我的血肉啊。”
“好了,好了,喻夕,以後我打四十分鐘的電話給你。”
“要利息的!”
“好,那一個小時。”
討價還價完了之後我按了按暈乎乎的腦袋,“對了,你找我幹啥啊?”
“怎麼不聲不響的從醫院裡跑走了,陳教授下了手術臺還找你的,結果我們都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走了?”
“我樂故我走。”
“唉。”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是不是生氣了,還喝酒,女孩子在外面不要輕易喝酒。”
我斜斜眼,“煩!”
“還有,你剛才往前走是什麼意思?”他指著對面街上的酒吧牌子,還想繼續說下去,門口走出來兩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看了顧宗琪一眼,妖媚的笑起來,“帥哥,進去玩玩?”
他轉過臉來沒理睬,側臉看上去很酷的樣子。
我拽住他的衣角,拉了拉,“我想去看看。”
他盯了我半晌,我依然糊糊塗塗的笑,反正我是醉鬼,大腦沒思維,小腦沒平衡。
好脾氣的顧醫生依然是好脾氣,對於我這種混蛋的醉鬼來說,在這種條件下惹毛他,第二天他都不會跟我計較的,於是我繼續扯他衣服,“我想去看。”
“不許胡鬧。”
“那什麼叫不不胡鬧。”我鐵定跟他胡鬧到底了,可是我眼皮越來越沉,頭也越來越暈,就想找一個地方倒下來好好睡一覺,“我這輩子都沒風流快活過,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寂寥!我的人生,好像已經到了一個盡頭,挺那個的。”
我就不停的說,腦袋撐著顧宗琪的手臂。
“你是真的喝多了,小丫頭,回家吧。”
這是我閉起眼睛之前,唯一聽的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