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我一向是厭煩醫院,尤其是陰氣實在很重的,而且那些不好的鬼故事,都是從醫院裡流傳出來的,對了,還有醫學院,有泡著屍體的福馬林缸子,半夜時候會有竹竿似的手趴在缸子上,眼眶和枕骨大孔慢慢的流淌著液體。
都是謠言的製造地。
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醫學生,總是面不改色的討論那些讓人很無語的話題,比如跳樓自殺的人摔倒地面上是脾臟先破裂還是在半空中就已經因為腎上腺激增被嚇死了,或是像豆腐花一樣的癌變臟器,他們總是喜歡在飯桌上討論這類話題,所以看到醫學部的那群小瘋子夾著揉成一團的白大褂,散發腐爛變質的實驗室味道出現在食堂的時候,我們總是會遠遠的避開。
還有他們會很積極的組織一些無聊的活動,讓我這個連傳單都不願意用手去接一下的人很是惱火,因為那群尚德濟世的孩子總是鍥而不捨的跟著你,“同學,今天是世界無煙日,今天是世界睡眠日,今天是愛滋病防治日……”
天天過節,就是不放假,那有什麼慶祝的意思啊。
我就是在愛滋病的紅色絲帶飄滿整個校園的時候,遇見了顧宗琪,那時候那個醫學部臨床八年制的小朋友拿著筆,追著我說,“同學,請你簽名,請你配合我們工作。”
那時候我感冒,遭遇了人生歷史上第一次流感的侵襲,頭昏腦脹中,覺得他們又煩又吵,於是我就抓過筆,在紅色的卷軸上,畫了兩個方框。
想想覺得不是很好看,我又添了幾筆,變成了囧囧,然後我把筆一丟,就準備離開,這時候旁邊有人驚喜的叫到,“啊,顧老師!”
簽名活動前的學生食堂裡有連鎖餃子店,所以很多老師都會來這裡吃飯,見到一兩個饞貓也是很正常的,可是沒見過這麼饞貓的,左手裡提大包的一次性餐盒,大概有五盒,我一時間沒管住自己的嘴巴,立刻就把內心的感想說出來了,“靠,飯桶。”
我跟自己說話的聲音,真的很小很小,食堂熙熙攘攘的人流,怎麼都應該是把我的聲音深深的埋葬了,偏偏對上一雙好看的眼睛,滿含笑意。
那個男人比我高了一個頭,我在女生中個子已經算是高了,很少有需要我仰視的高度,可是眼前這個不僅需要抬頭,還要斜眼。
因為很好看,是眉清目秀的那種溫和相,眉眼之間盡是風輕雲淡的坦然,好像是草原天空中上大片大片橫亙的雲朵,安定平和好似深海的蔚藍的波濤,安靜的把人包圍。
尤其是那雙眼睛,生的好似會說話,像是盛在玻璃杯中的純淨水,微微的一晃,就折射出剔透的光澤,明晃晃的卻又不會溢滿出來。
他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又笑了笑,我卻被這一笑嚇的縮了回去,面無表情的超級淡定,內心已經波濤洶湧的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浪還比一浪浪。
我抬起眼睛,翻了翻,原來我是悶騷啊,悶騷啊。
於是我故作淡定的甚至有些清高的從他身邊走過,心裡像是剛烤熟的豬扒鐵板燒,澆上番茄汁還嘶嘶啦啦的作響。
大抵就是我見到顧宗琪的第一印象,帥哥一隻。
爬回床上睡覺,難受的想立刻去死,睡的恍恍惚惚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我乾爸的,他問我,“呦喉,你也生病了啊,染的是什麼流感病毒,禽的還是獸的?”
我一直覺得我乾爸是個烏鴉嘴,等那幾年禽流感和豬流感風靡的時候,我才恍然,原來那些糟糕的疫情,都是他詛咒的。
“禽獸不如的。”還沒說完,我又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噴嚏,“我要死了,你找我啥事?”
他說,“沒事,昨晚你乾媽想讓你過來吃飯的,你說生病了,我今天就來問問,你幹嘛幾天了,怎麼還沒好啊,要不下午過來看看好了。”
“不是感冒沒辦法治麼,只有自愈?”
他沉吟了一下,“看中醫內科啊,抓幾副藥吃吃沒准就好了,我來看看,哦,這個,你下午上班時候過來吧,黃教授出門診,我跟他打聲招呼。”
我說,“行,不過得給我治好了,治不好我會投訴的。”
我乾爸無語了,“你這孩子……”
然後我把電話一丟,整個人又栽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看完病,提了一袋子免煎的藥包去我乾爸那裡,上電梯的時候,前面兩個實習小女生嘰嘰喳喳的,電梯裡除了我還有一個戴著口罩的高個子醫生,穿著一絲不苟的白大褂,我掃了一眼,然後就聽到走廊那邊有人喊,“等等。”
可是那兩個聊的正歡樂的實習生沒聽到,就聽“哐當”一聲,一個胖子被即將關閉的電梯門夾住了,身體兩側嚴重走形,像是一隻被擠壓的大土豆。
我無奈的翻翻眼,想笑又不敢笑出來,站在電梯口的女生連忙道歉,“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遭遇讓胖子先生很不爽,大概他都以為醫院是天堂,醫生是天使,他是上帝,於是他狠狠的啐了一口,“操,他媽的耳聾了……”
可是那兩個實習生依然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並且很興奮的從五樓下了。
淡定的讓人髮指。
但是我卻不爽了,翻了白眼,眼睛一斜,就直勾勾的輕蔑的看著胖子先生,邊看我還邊想,夾了一下有鬼好叫喚的,又沒夾到延續你家香火的那根柱子,搞不好就是唇膏,還叫的跟豬發情似的,反正那時候我的眼神就盡及了鄙視輕蔑之意。
終於,那個胖子受不了了,看了我一眼,有些心虛,然後把目光移開,過了一會又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看他,連忙解釋,“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
心情不好跑過來撒野就是有病,狂犬病,我翻了一下白眼,看電梯停下來,跨步就出去,跟著那個戴口罩的醫生也一起。
我忘記看電梯顯示的層數了,於是我看著一模一樣的佈局的病房,跟肝膽外科一樣於是自言自語道,“靠,幾樓啊,看都沒看就下來了。”
一個好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層是普外科,你要去哪裡?”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肝膽外。”
“樓上,樓梯在左邊。”
“哦,謝謝。”我掏出面巾紙捂住了欲窮千里目的鼻涕,未來得及看那位好心的醫生一眼,匆匆忙忙拎著袋子跑上去。
留下一聲細微而幾乎不可聞笑聲。
看到我乾爸,他辦公桌旁邊的大桌子上橫七豎八的丟了很多白大褂,一看都是實習生的,還堆了兩個連鎖店餃子的餐盒,我一下子就想到那只帥哥飯桶。
“開了什麼藥的,給我看看。”
我瞥了我乾爸一眼,“幹嘛,你又不是學中醫的,給你看你也不懂,你們中午吃餃子的啊,真是奢侈,鮮蝦香菇的漲價了。”
“樓下普外送過來的,主任上臺了,餃子不吃就要爛的,就分過來了。”
“對了,夕夕,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怎麼樣?”
我眼睛一亮,“帥不?”
“廢話!”
“學醫的?是醫生?”
“我們醫院普外的,年輕俊才,日本留學回來的。”
“那算了。”
“幹嘛?”
我撇撇嘴,“我才不要醫生呢,有病,睡覺不關手機,睡一半的時候忽然唱到‘我家大門常打開,開門容納天地’,這樣下去肯定會神經衰弱的。”
“嘿,你不是一直喜歡醫生的嘛,前面那個臭小子不也是學醫的?”
“別跟我提他,掃興,我找學醫的我自虐啊。”
那時候流行點名遊戲,校內裡亂七八糟的問題都是,其中有一道題可損了——“你最可能跟學什麼專業的人結婚”,那時候我毫不猶豫的寫道,“肯定不是學醫的”。
後來這個問題被我很多學醫的同學看到,他們很幸災樂禍,“喻夕,小心變成醫學生體質,將來結婚時候的老公就是醫生,看你就哭不出來了。”
那時候我很輕鬆的想,怕啥,說出來就不要怕詛咒,詛咒多了,也就習慣了。
為了加強力量我特地加了一句讓我後悔終生的,後來被我乾爸拿出來經常調笑我的話,“我可不要找學醫的,小狗才找呢。”
“好吧,不想就算了,你好好回去吃藥吧。”
感冒痊癒的時候,紅絲帶已經慢慢的消失在我的視線裡,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好像身上的黴氣都被驅除了,而我又開始想念食堂連鎖店的餃子了。
排隊是世界上讓我最惱火的事情,尤其是經常有人湊到熟人面前無恥的遞過飯卡讓其代打的時候,我都會很鬱悶的火冒三丈。
已經是第三次長相醜陋的男生湊到我前面,努努嘴巴說,“全肉的,打十塊錢的。”
為了避免禍從口出,我學著QQ表情裡面那個“鄙視”的樣子,伸出食指往地面上指了指,算是表示我的強烈的鄙視,剛縮回手,就看到一雙眼睛好奇的盯著我。
又是飯桶帥哥,來吃餃子了,還排在隔壁的隊伍裡,他只是淡淡的掃過我,連我自己都心虛的攥緊了手心,然後淡定的看著餃子。
而旁邊的對話悄悄的鑽到我的耳朵裡,“顧老師,你也來,來吃餃子啊?”
怎麼聽的很耳熟的聲音笑道,“打包,給帶回去的。”
“顧老師,臨床醫學概論的外科考試畫不畫重點啊,都要考試了!”
我悄悄的斜起眼睛偷瞥了一眼帥哥,他跟站在後面的一個男生說話,態度很溫和,“外科考試要重點嗎?學的時候就應該心裡有譜了。”
我“哼”了一聲,心裡淡淡的鄙視那些醫學生,什麼都要畫重點,解剖組胚寄生蟲也算了,可是問題是將來的病人又不是只會得那些“畫重點”的病,出去還是廢柴一隻。
“食管癌,胃癌,腸梗阻,結腸癌,直腸癌,闌尾炎,急性化膿性腹膜炎,急性胰腺炎,慢性胰腺炎,胰腺癌,腹外疝,我上課的內容就這麼多而已。”他淡淡的笑起來,“回去把都背出來就行了。”
我估計那時候不光是我,其他的人都被鎮住了,不是被震住了,是被噎住了。
這個老師一定是腹黑,我在心底默默的盤算,表面純良謙和文質彬彬,其實是一隻大惡魔,內心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和邪惡,專門來折騰學生和周圍人的。
但是後來的接觸,我才知道,原來顧宗琪天性就是嚴謹認真、一絲不苟的做派,有時候喜歡較真,有時候會太過於固執,根本不是什麼腹黑,就一個單純不過的人而已。
只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打完餃子轉身正好看到一個學臨床五年的同學,邊走邊聊,就說到剛才那個“顧老師”,我說,“小老師臉長的白白淨淨周正的很呢,你們什麼態度?”
臨床那群小學習瘋子肯定學傻了,“什麼什麼態度,態度端正好好學習。”
我只好跟他解釋,“你們覺得那老師咋樣?”
“好啊,好老師。”
我依然在循循誘導他,“除了好呢,有沒有什麼八卦消息?”
“沒有。”回答的依然那麼乾脆。
我開始懷疑這位同學不是學臨床而是學影像的,他瞥了我一眼,“我說喻夕,你要是有興趣就去我們學院聽課算了,好像大四下午正好有一門外科學,你要去不?”
想到帥哥,我就開始口是心非了,“靠,我可對那老師沒興趣啊,你曉得我對學醫的都沒興趣,唉,你別這樣看著我,真沒有。”
他依然懷疑的看著我,“沒事,我們學院百分之八十女生都有興趣,他是東華醫院普外的,給我們上外科的,給臨檢上概論的,反正我就知道那麼多了。”
然後他很憐憫的看了我一眼,“沒事,童若阡被發配市中醫院實習了,你短期之內可以放心的進出我們學院。”
“靠,我什麼時候要去你們那裡聽課啊。”
“女人,總是口是心非的動物,走了走了,下午還要去創骨。”
“唉,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犀利啊,太打擊人了!”
“打擊嘛?哎呀,對不起,習慣就好了,真走了。”
下午睡醒的時候,我躊躇了一下真的跑去醫學部那邊,我們學校的醫學部是一個很獨立的學院,有些對外隔絕的意味。
很久沒來了,自從跟童若阡分手之後,這裡就是我心裡的一根刺,每次看到熟悉的課桌和走廊牆壁上的告示,我都覺得某種窒息。
一般臨床都是上大課班的,我仔細注意來來往往的醫學生手裡拿的書,看到跟磚頭一樣厚實的藍白色的封皮,上面有“外科學”的字樣,連忙竄了進去。
我第一眼就看到站在講臺上的那個帥哥老師,他正在拷課件,講臺上有兩三個小女生圍在那邊說話,他只是淡淡的笑,小聲說兩句話,我看到課件上面他的名字——顧宗琪。
還有很難看的東華醫院的標誌。
說實在話,他講課不是很出眾,起碼沒有我們學院那群吹水的老師那般胡扯亂拉,但是很嚴謹,連課件都做的一絲不苟,還在黑板上寫板書,一手漂亮的粉筆字,飄逸靈動。
五月的天,晴朗的天空中,幾縷淡淡的雲朵漂浮其間,大片的蔚藍色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我的眼睛裡,暖風熏的我有些昏昏欲睡,手邊有沒有書,坐的也偏僻,腦子就不由的開始六號,就聽見那個老師問道,“腸梗阻四大臨床症狀,是什麼?”
條件反射的,我就跟平時上專業課一樣隨便回答,“痛!”
這個字剛說出口,很多人,幾乎是大半的學生都看著我,很怪異的眼神,還很不屑,我渾身的毛就豎起來了,眨眨眼睛在心底小聲的嘀咕,“我說錯什麼了?”
“這位同學說的沒錯,是痛,還有另外的三個,漲,吐,閉……”
我無奈的白了一眼,“沒說錯嘛,幹嘛這麼怪異的看著我。”
後來我才知道學醫的那群小瘋子,上課時候除了沉默的聽,就是沉默的寫筆記,要是有人插嘴或是講話,絕對會被集體秒殺的。
果然是一點都不和諧的課堂氣氛,我們專業上課,吃飯睡覺打遊戲聊天照相,啥都有,雅典學院,百花齊放,堪稱和諧一枝花。
終於把這堂課熬完了,倒是學了不少知識,起碼知道疼的時候要去醫院,不能白白葬送自己的小命,我慢悠悠的伸了一個懶腰,剛站起來,就聽到前面有人喊道,“同學,顧老師喊你!”
我嚇了一跳,抬頭對上帥哥老師的眼睛,躊躇了半天晃了過去,他笑眯眯的看著我,問,“你不是這個班級的吧?”
我很鎮定的“恩”了一聲,“隨便過來看看。”
“能聽的懂不?”
“還好了,我覺得這東西,不能聽多。”
他很好奇的問,“為什麼?”
“你不覺得聽多了就會質疑自己有了跟這種病相似的症狀,我以前來聽什麼軍團菌肺炎,那時候正好感冒咳嗽,真的是自己被自己嚇到了。”
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往上輕輕一挑,眼波流轉,“你經常來竄課?”
“還好了,沒事就過來聽聽,算是健康保健課。”
“你是什麼專業的?我們學校的?”
我微微的皺起眉頭,本能的,我很排斥別人那麼直接的問我專業和名字,這個帥哥老師顯然有些觸犯了我的底線,也許是我宅的太久了,很久沒跟男生說話了,這樣理所應當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有些敏感。
頓時好感全無。
於是我說,“我水星的,俗稱水貨,來地球留學的。”
他愣了一下,臉上還沒來得及有任何表情,我轉過臉去,施施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