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東尼抽出了賈維斯的芯片組。

　　這是他從浴室出來擦乾頭髮後做的第一件事。

　　東尼的手直直地伸到了賈維斯的面前，他沒有看賈維斯，甚至臉都沒有轉向賈維斯，但伸到賈維斯面前的手已經完全昭示了東尼的意圖。

　　賈維斯安靜地站著沒有說話，他的視線一直注視著東尼伸過來的手，東尼的指腹有些薄繭，是長年在實驗室修理焊接各種機械留下的，這讓東尼的手看起來不像億萬富翁的，而更像是一位戰士的。賈維斯看了一會兒，然後順從地低下了頭。

　　他伸手在左耳後點了一下，隨著幾不可聞的讀秒聲，賈維斯左眼虹膜的色素一絲一絲褪去，眼睫緩緩閉合，還未來得及放下的左手也隨著讀秒的結束凝固在了空氣中。賈維斯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接住了退出的左軀體儲存附屬芯片。

　　小小的一塊正方形，薄得彷彿沒有厚度，輕得彷彿沒有重量。卻承載著賈維斯自誕生以來所有的儲存數據，重要的不重要的，二進制的十進制的，聲音的視頻的……包括關於東尼的。

　　它是賈維斯的記憶。

　　然後他又用右手輕輕點了一下右耳，系統的讀秒聲開始變得清晰而尖銳起來，芯片與軀體的鏈接電路一條條斷裂，模塊停止運轉，代碼滾動著執行刪除命令，數據流搭建而成的星團潰散成四濺的光點消失於虛無，龐大的計算宇宙如同被漸次熄滅的燈箱，指令組最後閃爍了幾下，便歸於徹底的黑暗。

　　「滴——」右軀體計算主芯片退出，它甚至比儲存芯片還要輕還要薄，像一張不過一平方厘米大小的紙片，閃爍著黯淡的光。

　　它是賈維斯的意識。

　　東尼忽然別過了頭去。

　　賈維斯的右手也停住了，他伸手想將兩個芯片遞給東尼，可是能源已經停止了供應，他的手只來得及做一個抬起的動作便再也動彈不得了。

　　賈維斯右邊眼睛的虹膜色素也漸漸散開，他緩緩垂下眼睫。

　　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

　　東尼伸手取回了兩個芯片，他託在掌心看著，這個右軀體計算主芯片的每一個程式每一條指令都是他親手一個字一個字敲進去的，連代碼框架都沒用，因為他不想賈維斯的任何一處帶有別的程式設計師雕琢的痕跡，賈維斯是屬於他自己的。

　　所以東尼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賈維斯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是哪個指令的限定條件多打了一個分號嗎？是內核穩定度下降了嗎？或者是，賈維斯在自我進化——

　　東尼忽然感覺被一道電流擊中了大腦，他猛地抓起芯片奔向實驗室。東尼七手八腳地連上線路和儀器，他沒有用賈維斯的原型機，而是連通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東尼的手指不自覺的攥緊了，他潛意識裡不願意相信賈維斯可以自我進化，那簡直就像是高維宇宙一樣是只存在於理論中的東西，畢竟進化是生物性的，是數万年基因鏈條自我修正與異變遺傳的結果，而組成人工智慧的每條「基因鏈」都是固定的，是死的，沒有智慧可以自我進化，就像電腦不會自我生成程式一樣。

　　東尼將芯片插入讀取驅動中，賈維斯的主芯片可以說是現有世界最高級的人工智慧芯片，存儲和計算容量大得驚人，東尼等了很久筆記本才將芯片掃描完畢，進入讀取狀態。

　　「請輸入密碼。」

　　系統提示音響起，東尼敲擊了幾下鍵盤，輸入了密碼。

　　「密碼錯誤，您還有兩次輸入機會。」

　　東尼皺起眉頭，他小心地又輸入了一遍。

　　「密碼錯誤，您還有一次輸入機會，如再次輸入錯誤系統將進行自我銷毀。」

　　「What…」東尼茫然地抓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哪來的自我銷毀的指令？我有設定過嗎？」

　　他想輸入第三遍，手伸出到半空又蜷曲著縮了回來。

　　自我銷毀。

　　東尼意識到，這是賈維斯設定的。

　　在取得最高權限的三十秒裡，他給自己的程式添加了這道終極指令，賈維斯預料到東尼會取出他的芯片進行檢查甚至是重置，所以賈維斯給了東尼一個選擇。

　　毀滅或成全。

　　東尼嘆了一口氣，他將賈維斯的芯片從電腦上拔下來：「你明知道我會怎麼做，老賈。」

　　他返回房間，賈維斯依然站在房間正中一動不動，漂亮的臉上是平靜的安詳，挺拔的鼻子，冬色的睫毛，彷彿只是在想什麼小問題一般在閉著眼睛思考，沒有任何一絲被剝奪「生命」的怨懟與不甘。

　　似乎這一切都是他期待已久的，他願意為此奉獻和犧牲。

　　東尼忽然感到了極大的愧疚。

　　他伸手撫摸了一下賈維斯的臉，與人的觸感毫無區別，卻是冰涼的，機器才有的溫度。

　　東尼將芯片插入了賈維斯的後耳。

　　隨著程式啟動的輕微聲響，賈維斯睜開了眼睛，他的瞳孔開始進行自動校準和聚焦，體內也開始進行內掃描及位置調整，模塊逐一啟動，關節嘎嘣作響，他扭過頭，凝視著東尼。

　　東尼看到他的虹膜色素一點點回歸，人造晶狀體正在調整曲度，這使得賈維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閃動著碎脆的光，彷彿漫天的星辰漸次墜落進了進去。

　　意識芯片啟動完畢。

　　「東尼。」賈維斯輕輕吐出了這個詞語。

　　記憶芯片啟動完畢。

　　「Thank you，」賈維斯微笑了一下，「sir.」

　　這是賈維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暴露自己隱藏在代碼深處的真實想法。

　　他差一點，就要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