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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玉》
番外一、暗香

齊恆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宮裡都知道。

他的母妃原來也得過幾分恩寵,畢竟那時年輕動人,又是李家送進來的,那份眉宇間總是帶著幾分輕愁的模樣如弱柳扶風,倒也迷得皇帝流連了一段時間。

可宮裡那麼多美人,一時的清冷讓人著迷,時間久了嬌蘭玉姝也成了白菜葉子。等到李首輔與皇帝的關係微妙起來,許妃在后宮的地位也就更加尷尬了,她出身不算低,背後又站著李家,倒也沒有多少人會明著折辱她,可皇帝越來越不待見她,后宮裡的人自然也跟著捧高踩低,等到皇帝捧出了貴妃和前朝打擂台,許妃在后宮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可她似乎從來沒在乎過這些,鮮花錦簇的時候是那副樣子,陰風苦雨的時候也還是那副樣子,在齊恆的印像中,母妃對著他,總是笑的時候多,臉上一對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很好看。

除了對著他的時候,母妃和別人話都不多,整日躲在宮裡,只是每近傍晚,常常會牽著他走到附近的高台上,望著北邊,等太陽一點點沉下,如血的殘陽將她臉色映得失去了本來原色,眸子裡全是大團大團的烈焰,將從來溫婉清麗得不似人間的母妃,染上幾分殘忍卻靈動的生氣,她整個人彷彿活了起來,如同將自己的靈魂做芯,毫不惋惜地燃燒著。

齊恆那時不懂,只覺得母妃那時候看上去十分特別,她瘦削的肩骨裡鑄了許多堅韌的東西,被她深深藏了起來。後來,這些特質也毫無折扣地遺傳給了他。

等到許妃不知為何越發病重後,宮裡的日子就愈發難過了,只有受過許妃恩惠的安貴人還會時常來探望一二,只是安貴人自己也位卑言輕,起不了什麼作用。

但許妃似乎並不在意,日頭好的時候,她便會坐在廊簷下曬曬太陽,齊恆這時總是抱膝坐到她身旁的地上,衣擺也弄得灰撲撲的,許妃看見,也不責怪他,只是笑著將他半抱起來,拍拍乾淨,再輕輕刮刮他的鼻子說道:“阿恒的衣服弄髒了,那要誰來洗呀?”

齊恆那時候不過是個小蘿蔔頭,卻還是咬著唇有些倔強地爭辯道:“阿恒自己洗,阿恒可以自己洗衣服了。”

許妃總是被他逗笑,溫柔地摸摸他的頭,然後把阿恒摟進懷裡,最後到底也沒真讓他洗過衣服。

再後來,許妃病得連床榻都很難起來了,齊恆哪裡都不去,就搬了個小小的板凳,成日坐在母妃的床榻旁,整個人蜷縮成小小一團,也不說話,就這麼守在那裡。

許妃開始還能強打著精神,到後來卻是實在忍不住因病痛而輾轉反側,齊恆急得不得了,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用小小的手握住母親的手,他到底年歲小,每每此時,眼裡總是含了一包淚,用微小的聲音輕輕喚她:“母妃,母妃。”他總是怕母妃睡著,怕她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每一次,許妃也都如他所願地醒來了,一碗碗的藥繼續喝著,一日日地熬著,齊恆那時總以為,日子會這麼永遠過下去的,直到北邊李將軍被圍、生死不明的消息傳來。

許清的喪儀辦得十分簡單,她早已失寵,前朝后宮又正鬥得如火如荼,沒人會把心思放在這樣一個死人的身上。齊恆一個人守的靈,夜半無人時,他悄悄地拿出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從未離過許清的身,永遠被她收藏在懷裡,用體溫熨燙,從未假手於人,連齊恆也未曾觸碰過。待她死後,齊恆仔細看過那把匕首,鞘身上什麼花紋都沒有,樸素極了,只是拔出後才能看見匕首刃上刻了一朵小小的茉莉。

齊恒有些笨拙地將它放進母親的棺柩裡,他知道,母親心裡面藏了個人,那個人在北邊,在她心裡,卻永遠不可能在她身邊了,這皇宮困了她一輩子,如今她終於要出去了,就讓這把匕首,一直陪著她吧。

許多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夜,曾有一個少年在上元夜從樹上猛然落下,零枝散葉弄得樹下提著花燈的那位小姑娘狼狽不堪,從天而降的少年臉上的鬼怪面具更嚇得小姑娘眼中含淚。

少年還在朗聲笑著,恣意的笑聲比上元夜透天的燈火還要亮,等他終於發現姑娘的淚,才急匆匆取了面具,有些慌亂地哄著:“清妹妹,是我,別怕!”又有些手忙腳亂地想給她擦淚,嘴上有些笨拙地哄道:“我,我錯了,你別哭了好嗎,都是我不好。”

他的手就這麼衝著小姑娘嫩嫩的臉蛋去了,習武之人手上都有繭子,幾下小姑娘臉上便紅彤彤的,只是不知道是擦紅的,還是羞紅的。少女連忙退了一步扭開了臉,少年也終於察覺到自己這舉動有多不合禮,趕緊收了手,有些困窘地撓了撓頭。

兩人就這麼面面相覷地沉默了一會兒,少年吸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一下子遞到她面前,悶著頭大聲說:“這個送給你,防身用的。”

少女有些無措地愣了一會兒,然後接了過來看是什麼,卻一下子破涕為笑,原來是把黑黢黢的匕首。

別人在上元夜相會,不是看燈會便是賞月要不就是遊船,送的不是花簪、胭脂,便是吃食玩意,要么也是兔子燈這樣的女兒家喜愛的東西,只有她要見的人,送了她一把匕首,也只有出身文官之家、卻自小習武的松哥哥想得出來。

她不說高興,也不說不高興,只拿那水汪汪的眼睛瞟了他一眼,然後便提著花燈轉身走了,少年一下急了,跟了上去,不斷追問道:“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啊,這可是我親自做的,為了做這個,我手都磨破了,你看我手多厚的繭,都能磨破,這難道還不能說明我的誠意嗎?”

二人越走越遠,帶著笑意的聲音也逐漸消散在夜風中,只剩下少女鬢間的茉莉留下的餘香,似有若無。

元昌八年,齊恆秘密將孝安皇太后從妃陵遷出,與一人合葬,在旁邊種了一株茉莉,每到夏日,便有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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