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捌、目光
兩人做的粽子沒落到別人肚子裡,可該賜下的東西還是要準備的,按慣例不僅太後要會見進宮覲見的外命婦,皇帝也需賜朝官吃糕粽於午門外,觀武臣射柳之戲,至禁中,還會有走驃騎、劃龍船二戲,熱鬧非常。
李檀盼著能去湊熱鬧,早早就對櫝玉下了命令,此次必定要與皇帝一同觀禮,只是在櫝玉笑著說“端午本就該敬老,太後親臨也是應當的”時,一下子黑了臉,便是後來櫝玉親包了無數粽子,抬了兩大籮櫻桃、三筐水蜜桃過來, 也沒哄好。
再是慪氣,端午節那日李檀還是端著一副高貴典雅的派頭於太後殿受眾外命婦的拜見。
往年的三大節,外命婦覲見時多是各品階的夫人、淑人、恭人,能到她跟前的,不是白了頭發的老嫗就是端方恭肅的宗婦。
可今日卻多出了許多人,且都是妙齡少女,一下子全京裡數得上的閨秀大概都匯聚到她殿中了,一個個花骨朵似的,水嫩得很,叫人看了都仿佛被泉水洗滌過一樣。
李檀也覺得賞心悅目得很,她這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會見如此多的姑娘,只覺得把這輩子該看的別人家的女兒、孫女、外孫女、侄女、外甥女、表姑娘全看盡了。
到後來只會噙著慈祥的笑,一個個流水式地拍著手過去,統一批發一句“真是個好姑娘”。
還趁機打量京裡最近都流行些什麼,她一直都喜歡這些花俏玩意兒的,只是天意弄人,進宮後能活著就耗盡心力, 後來成了太後便再難鮮艷色上身。
於是眾人便看到太後娘娘一邊慈祥地拍著姑娘們的手,眼神時不時往她們頭上插著的寶石碧璽花簪,腕上戴的鑲金玳瑁鐲,耳上夾的金嵌石瞧個不停。
誰知眾人卻以為是太後這等辛苦奶大皇帝的寡母為人方正,不喜矯飾,因此排在後面的姑娘們全狠狠心將精心挑選的簪子、鐲子全悄悄褪了下來。
李檀看著一個比一個素淨的妙齡少女 ,都有些納悶難道最近京裡錢財如此緊張,以至於這些宗族重臣的女兒都戴不起首飾了?
直看到一個身形豐潤些的姑娘有些笨拙地扯下發髻上的簪子,李檀才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禁有些臉綠。
這些人哪裡知道,皇帝可不是太後奶大的,不過近來太後倒是認認真真奶過幾回,所以倒也不算擔了虛名。
這是後話。
到了賜糕粽的時候,各家女兒都吃得十分小心,連口脂都未污了半分,李檀見這樣子,也不好坐在上方獨自大吃大嚼,真是十分無趣。
一場會見下來,李檀可謂雨露均沾,客氣非常,對所有姑娘都如此親切和藹,反倒讓活泛起來的諸位察覺不出心思。
正當客套之際,皇帝卻來了太後殿,打算按應承的那樣,陪她去外頭觀禮, 他特意安排眾人擊球、射柳,文武大臣、外國使節和在京的顯貴耆老聚觀,說是為了端午大節同樂,其實就是為了給憋壞了的李檀瞧個熱鬧。
端午乃三大節之一,所以櫝玉今日穿了吉服,凌厲的行龍盤於金色的袞衣之上,一頭發整齊收進玉冠中,襯得整個人鳳表龍姿、神採英拔,他方一進來 ,原本還有些喧鬧的殿內霎時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這些年輕姑娘從來閨閣深鎖,便是外男估計也不常見,今日進宮,家裡大概也都耳提面命過了,一個個精神都繃得緊,生怕失儀。
但櫝玉往那一立,她們便從宗親貴女 、大家閨秀的殼子裡醒了過來,露出少女羞澀而又可愛的一點真意。
李檀原本已經覺得她們水靈,如今才知道,一顆顆未經人世搓磨的心是多可貴。
李檀從未覺得自己老了,如今也不那麼覺得,可見了她們,不禁好奇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可曾擁有過如此火熱的心?
又暗自笑了下,她十幾歲的時候,大概也是這副樣子,不曾有過長進。
可滿殿的花團錦簇,群芳中的那個人卻心甘情願地只望著她。
明明也一樣於世事滄桑中磨出千丈心防,明明也一樣知道流水易逝,卻在這滿京城的外命婦面前,當著少女思慕的目光,只望著她。
高堂明鏡,李檀的心臟卻砰砰跳著,仿佛有蝴蝶在裡面飛,催著她不由自主地也翹起了嘴角。
便是十四歲時的她,也沒笑得這麼美過。
眾人只覺得太後一下子仿佛有些不同 ,讓人猛地發覺她其實還處韶華,那股子拒人千裡之外的客氣和藹全散了。
二人為首,攜著眾人浩浩湯湯往東苑去,其他外命婦都離著一段距離,唯有李檀能與櫝玉稍稍近些,可也要隔著些數寸。 若論孝,李檀便該走在前邊,若論尊 ,則應櫝玉走在前邊,總之都難並肩。
五月的太陽已經有些毒了,天上一絲雲也無,直照得四方雪白光亮,只在人腳邊投下小小一抹影子。
便是連影子也隔著些距離的。
李檀踩著自己的影子頑,她素日裡都力求一言一行與太後的貴重身份無所違背,一向被人覺得德高望重,今日卻先後漏了痕跡,現在獨自走在前面,才讓人發覺高服之下的背影有些瘦弱。
後頭目光沉沉,多少人打量著前頭的二人,倒不是揣測別的,而是一個是當世女子的典範,一個是天下人中的至尊,如何叫人不心生欲念,那目光中愛慕有之,算計有之,如織錦般交疊纏繞著二人。
李檀卻在這目光中,打量著地上二人的影子,這太陽好生討厭,他們不能並肩便罷了,可連影子也如此不識趣,非要隔著些距離作甚。
她悄悄地移了一步,兩人的手便在影子中落到了一起,盡管李檀和櫝玉必然無法並肩,但至少他們的影子是自由的,是能靠在一起,哪怕就那麼一瞬。
李檀看了看那交疊的影子,抿嘴笑了笑,便移開了,她所求的從來不過點瞬,這對如今的李檀來說便恰當而足夠了。
她繼續走著,芳儀萬千,高貴大方,一步一步邁得極穩,一如往昔。
忽然,手背擦過一點溫暖,櫝玉的手與她的將將挨在了一起,指節微微嵌入指縫當中,若有似無地交纏。
掩在今日這吉服寬大的衣袖下,在眾人雪亮的目光前。
李檀不由屏息,欲分開卻被櫝玉再次扣住,這次不再虛虛攏著,而是實實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指尖,力氣不大,卻叫她掙脫不得。
李檀知道這樣不妥,在眾人目光中如此共立不妥,並肩不妥,什麼都不妥。
可她甘之如飴。
仿如蛇擊七寸,龍觸逆鱗,明明是痛的,卻又心悸難忍,這些滋味,李檀以前從未嘗過,如今卻全嘗了個遍。
但這滋味不壞,讓她忽覺,原來兩情相悅,是這般甜的,苦裡也是甜的,叫人心酸,叫人失智,叫人於難堪中也千肯萬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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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端午、中秋乃如今習俗中的三大節,明清時三大節則為正旦節、冬至節、萬壽節,每當三大節來臨之際,內外命婦都要進宮覲見,向皇後行六肅三跪三叩這樣的大禮。
不僅內外命婦如此,皇帝與群臣也會在端午同樂,例如永樂十一年(1413)五月癸未端午節,明成祖駕幸東苑觀擊球射柳,時為皇太孫的明宣宗頗為露臉,“擊射連發皆中” ,且對出了成祖的上聯“萬方玉帛風雲會”,應之“一統山河日月明”,一語雙關,上喜甚,此事也載入《明太宗實錄》當中,實錄裡對於端午的熱鬧情景有詳細描述,射柳、擊球等遊戲的細節花樣百出,說明古人在這些遊戲上也是很會玩的,有興趣可以一觀。